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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唯刀百辟

    她简直遇到救星,脚底抹油,从罗文背后悄悄地溜了。

    两人回房将门关上,云霞将一摞报纸寻出来,“假两周,我在报纸上找了一些兼职西班牙餐厅招洗碗工,工厂纺织”

    淮真道,“白人老板尽会剥削,薪水又开的极低。”

    云霞便换了个“伯克利,华人教授家庭,假期照看小孩,教中文,早晨八点至下午五点”

    “那边实在太远,早去晚归都不安全。”

    “可包食宿。两周薪水三十五美金。”

    淮真苦笑,“叫季叔先答应。




57.奥克兰2
    云霞显然对第二天的春假考试毫不担心, 在十点便早早入睡。淮真下楼洗了澡, 用一只罗文从广东买来的,底部印有荷花的崭新铁制面盆接了余下的温水上楼去给睡梦中云霞擦脸,仍还听见阿福与罗文在前院里吵个不可开交。

    阿福先说全世界中国人美国人死的透透的, 让女儿嫁给老黑嫁给红人酋长也别想让想嫁日本人。

    罗文便冷笑,说, 在唐人街外头,即便上个餐馆, 有色人餐桌都得隔离, 当真以为你女儿多金贵

    罗文一刻不停喋喋不休的数落,说你趁早死了送女儿回国相亲的念头。市里说废克博法案说了有几年了外头都传今年一定废法案废法案,我耳朵都挺起茧子, 眨眼那群联邦白鬼就来了——

    一席话, 说的好像错全在阿福身上。

    阿福张张嘴,不及回嘴,罗文立刻又说, 市里十年前还说要在金门海峡上修个大桥呢。两岸管辖权全在陆军手里,十几年过去了, 金门海峡的桥立起来了吗

    阿福便住了嘴, 立在长了青苔的台阶上一支接一支吸着旱烟, 不说话。

    淮真在院子里将水盆水倒掉洗干净,向两人道晚安的时间里, 是院子里最和睦的几分钟。

    她刚刚关上房门, 立刻又听罗文说, “听说黄家闺女便给白人教坏了,又死脑筋子吊死一棵树上,出了事情,简直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便是教养再好的家庭出身的年轻美国人,规矩都不一定好。而且这年头,谁都不是那痴情傻子,肯为娶个黄人自毁前程。趁他没坏的彻底,起歪心思毁姑娘前程,快些去催催六少奶吧。”

    后面谈话她便没再听见。她躺在床上,心想,半年多以前,这名妇女一失足陪着对门妓|馆老鸨子漂洋过海,做人口贩卖来贴补家用。哪知此刻竟真将她当作半个女儿,满心满意的替她做起脚踏两条船的打算来。这种滑稽的打算,对于一个保守的家庭妇女来说已经堪称大逆不道。

    对于她这种大逆不道,说实在的,淮真有些感激。翻个身,她心想,这打算实在太早了,过不了两年罗文一定会懊悔。因为克博法案总会失效的,金门那座大桥也总会修起来。不过这两件事在未发生以前,都实在不切实际的令人匪夷所思。

    西泽整整两周都没出现。她很怕他前脚还没踏进洗衣铺大门,后脚阿福就上前去问:你究竟娶不娶我小女不娶,我就先找人给她相亲了,我想你也不会介意吧。

    他不来唐人街,她反倒轻松自在,因为光是想象西泽可能流露的表情,她觉得自己下半辈子都可能会活在这种龃龉阴影里。

    她本可以安安分分做两周好学生,在华人学生研制出的高中模拟考试试卷中获得高分,每天整理整理惠老头的问诊记录,挑一些精简案例,和几支极为流行的壮阳小药广告一同翻译成英文,寄往旧金山各大报社。闲时,找出诊所药铺小报时翻翻财经版块,看一看自己那支股票涨了多少,或者寻一寻哪家银行推出高利率的短期存款方案。

    若不是那天陈丁香突然造访诊所,她小日子仍还可以相安无事下去。惠老头雷打不动八点钟离开了,陈丁香八点半出现在孤灯一盏的诊所门口,单薄的身影在黑漆漆夜色里,像片纸一样,风一吹就走了。

    淮真正将广告誊到一本笔记本上,一见她,立刻请她进来。

    “生病了吗”淮真问。

    她坐在问诊席上,手指搅动,嘴唇颤抖着,半晌没说话。

    淮真知道她过不太好,但也不知该从何处开解她。见她这样,淮真也有点慌,只好问她,“冷吗要喝点莲子水吗”

    她摇摇头,慢慢地用英文说,“你认识联邦警察。”

    她不会国语,只好用英文沟通。她发音很好,是在教会里耳濡目染的,并不是那种唐人街式,也因此成为她无法融入唐人街的原因之一。

    淮真等她讲下一句。

    陈丁香却慢慢地哭起来,像下了很大决心,哽咽着说,“你告诉他们,我是自愿偷渡的,和人贩子无关。我天生就是很坏的中国人,根本不配被拯救。”

    淮真吓一大跳。她看着陈丁香的眼睛,明白这身材娇小的,同时受过同胞欺压与白人的友善的客家小女人早已想得明明白白,所以她才没敢接话。

    陈丁香吸吸鼻涕,接过淮真递来的纸巾擦掉眼泪,近乎渴求地说,“你去告发我好不好我怕遇见市警察,他们几乎都与唐人街是一伙的,会立刻将我带回救助会。我不想再呆在那里。我也并不想在学校念书。我宁愿去监狱做苦力,或者回到中国去。我从前就做过妓|女。”

    她悲伤到近乎语无伦次。

    淮真不知如何化解这种悲伤,她甚至难以切身理解。

    她只好请她喝了一碗热莲子汤。这样中国的东西,对于长久居住在救助会的陈丁香来说,可能很久都没喝到了。

    她进屋去洗碗的时间,她违心的告诉陈丁香,她会仔细考虑的,请她放心。

    但事实上,她并不会这样做。因为这件事不论对陈丁香,还是对唐人街都没有半点好处。陈丁香谋划的种种,会摧毁华人女孩与唐人街在白人心中所剩无多的美好印象。

    “我一早说了,她们都是下贱肮脏自甘堕落的天生的妓|女。”淮真几乎已经看到,等陈丁香去警局陈述关于她的一切罪证时,那些共和党的白人几乎会仰起脖子,露出扬眉吐气的笑容:这场和华人无关的排华法案的硬仗,我们赢定了!

    可是等淮真从后面那间屋子回来时,陈丁香已经不见了。两个药柜大大的打开着,她走过去查看,发现少了几株金线莲与野山参。

    淮真以为她不会真的偷盗,只是恰好看到一点值钱的东西,好拿去做一点筹码,用来交换她那一句“我会仔细考虑”。

    她估算着这些药材的价钱,统统记在药铺的赊账本子上。在这笔恐怕追讨不回的债务背后,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可是淮真并没有想到,是她低估了陈丁香的意志。

    未来一周,在学校的时间里,淮真时不时会捕捉到一道视线。那个穿着麻质衣服,头发剪成学生头的单薄女孩,用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她,带着过分期盼的眼神。这份期盼里有太多复杂成分,于淮真来说太过沉重,她背负不起。所以每一次视线交错,她都像个背叛家庭的懦夫一样,很快移开视线,假装毫不在意的笑着,插入女孩们下一场谈话。

    陈丁香的企盼,连雪介与黎红都注意到了。

    黎红猜测:“我猜她很孤单,也许她需要一些朋友”

    那个礼拜五的橄榄球课上,黎红走向陈丁香,将她带到这群女孩子队伍中去。操场上许多人都瞪大了眼睛,表示不可思议。但却极少有人发出声响,因为做出这个行为的那个女孩是黎红,是在男孩与女孩子当中都最受欢迎那个黎红。

    跳舞时,淮真与陈丁香两人拉着手,近距离地接触着,从始至终,淮真都没有向陈丁香提及那天离奇失踪的野山参,当然也没有告诉她自己最终的答案。

    陈丁香却先开口了,问她,“昨晚唐人街有人打架。”

    淮真说,“唐人街每天都打架。”

    “昨晚不同,昨晚开|枪了。你听见了吗”

    淮真说,“开枪也不是太稀奇的事。”

    “可是开枪打死的是白人,”她接着说,“上一次赔命的是黄少爷,连带着几个少爷也坐了几牢,这一次不知是谁”

    淮真没有回答她。陈丁香似乎早已背好讲稿似的,讲这番话时,一直瞪大眼睛窥探着她,似乎等待着一些有趣的面部表情变化,令她并不十分舒服。

    “我不知道。”她说。

    橄榄球课上到一半,一些警察来了。昨晚唐人街发生了一起恶性斗殴,带头者是仁和会馆六少,寻隙滋事的十余人中,参与其中的几名华人少年,也在远东公里学校插班读四年级。他们直接被警察从操场摁倒在地上。

    其中有几名联邦警察,他们的介入,几乎佐证陈丁香的新闻:这场恶**件,牵扯白人与华人之间长达八十年的斗争的命脉。

    课程被迫中断,男孩们留在操场上等待警察清点,女孩们大汗淋漓,结伴去浴室将汗湿的运动服褪下。

    等淮真从浴室出来,去储物柜子取东西时,黎红与雪介已等在那里很久了。

    一见她,便转头,低声对她说:“我们都丢东西了。我的项链与手镯,还有雪介的脚链。你快看看你的。”

    淮真揿开自己的柜门翻看,果然,洗澡前褪下的赛璐珞手镯不见了。

    黎红那条项链,细细金线,缀了几粒碎钻,值两三美金,对年轻女孩来说好看而不廉价,但也不算十分贵重。三人丢的所有东西里,除了这个,都算不得值钱。

    盗窃者看来是个生手,不论贵贱,瞎摸一气。

    又或者,本意也并不是为了偷盗。

    黎红也纳闷,“警察还在外面,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偷”

    雪介问,“趁着警察没走,要告诉校长吗”

    别的女孩也惊呼起来:“我的金佛丢了!”

    ……

    淮真在那一瞬间幡然悔悟。

    原来陈丁香早已经为自己做了决定。

    可惜为时已晚。

    在那群女孩结伴向白人教务主任举报有人趁女孩们洗澡时入室盗窃的同时,陈丁香带着满身汗味出现在操场,将那一书包赃物抖落在全校师生与警察面前,检具了自己。

     



58.奥克兰3
    淮真确认自己并没有受很重的伤。她接过麦克利递来的纸巾,同他说谢谢。

    麦克利似乎想说什么来补救, 但那一刻, 觉得此时说什么都有些无济于事, 又或者一个华人女孩并不值得他补救什么。

    门虚掩上,所有人都出去了。

    淮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她甚至没有力气去责怪陈丁香。

    获取救助会援救, 陈丁香本以为那会是溺水者抓住的浮木,却哪知是压死骆驼的最后稻草。

    自从踏出这一步, 从此她既进不去白人社会,也永远回不了华人的世界了。

    多么绝望……

    但她一点也不同情陈丁香。

    她有试想过, 倘若沦落到陈丁香的境地,她会不会也做出这样的行为。

    答案是不会。美国与唐人街能给与华人女孩的尊重与宽容少之又少, 倘若没人爱她,也没关系。天地之大,她仅有自己, 便会足够爱自己。她绝对不会让自己成为陈丁香。

    也不知是否挨打后应激过度, 此刻她浑身发冷,却平静到可怕。

    直至那道门推开,闻声,她对上西泽那双漆黑眼睛。

    淮真动了动手, 慢慢将自己脸上血迹擦去。

    擦拭的动作带动她的嘴角,一抹讥笑好似随之凝滞在她脸上, 久久不散。

    一眨不眨对视数秒。

    数秒钟之内, 两人脸上都没有半点表情。

    然后, 他将门合拢。

    她听见他立在门口, 很平静地问,“who did this”

    外面沉默许久。

    她隐隐听见麦克利轻声劝解,“昨晚的事情,几乎将他都逼疯,请原谅——”

    话音一落,不知谁挨了一记重击。闷声不响,桌椅轰然倒塌——

    有人大叫:“你疯了!”

    那一瞬,门锁一动,他转身进来。

    神情冷静过了头,好像刚才只是出去喝了杯茶。

    好像将所有乱七八糟都关在门外,就留给屋里一个静谧和平的环境似的。

    可事实恰好相反。

    他动了动有些不受掌控的手腕,似乎有些脱臼。

    掌骨关节的发麻痛感来的很慢。痛感袭来的瞬间,他意识到自己错了。这一切都错了。

    他可以让一个对女孩施暴失了风度的粗鲁美国警察道歉。

    可是他却无法为白人向华人道歉。

    这便是这件事的症结所在。也因此,对这个受了伤的女孩,他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这件事情原本就没有任何公正可言。

    西泽正对上她那种表情,突然明白此时此刻,她和自己想的是同一件事。

    他在她对面那位行凶者曾坐过的椅子里慢慢地坐了下来。

    沉默良久,室内气温仿佛跟着氛围一起骤降。

    西泽觉得这一切都有些滑稽。

    过去那两个星期,他无数次面对参议院秘书长德赛那张满络腮胡的肥大脸庞。他翻阅自己递来的一沓牛皮纸资料——一九二九年整,入境美国的华人达一万三千人,半年内应离境近四千人,实际只有一千三百人离境!好家伙!

    他想起那张抖动络腮胡大笑的脸庞,拍着他的肩膀叫他坐下来,告诉他你比我手下所有调查组加起来都要优异!他掸了掸那沓资料,告诉他,这就是你的工作经验。假如你要去陆军,我非常愿意作你的推荐人!在美国走到哪里,都需要工作经验与推荐人!

    昨夜唐人街有人开枪打死一名警察。关上办公室的门,他背转过去对着窗户,不知是在克制自己的愤怒还是兴奋。西泽认为后者会更多一些。因为他觉得,接下来一句“我们赢定了!好极了!这会为他们的罪过添上最深重的一笔!”会更衬那张脸。

    麦克利在电话里告诉他:“你的女孩牵扯进了一桩重窃案,还挨了约翰逊一下。就是昨晚死了弟弟那个,练举重的约翰逊。我发誓他只轻轻碰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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