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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唯刀百辟

    “讲什么”

    “讲讲唐人街。”

    淮真没有问他要将车开去哪里。在今天之前,她一定会抱怨他不该因为债主身份而随意支配她的自由。

    但是这一刻不同。

    直到很久以后,淮真才会意识到,今天是一场不带有任何目的,真正意义上的约会。回想起这场约会里的自己留给西泽的印象,淮真觉得会是一个喋喋不休的小姑娘的形象。淮真不知讲什么,只好讲讲唐人街近来最热门的话题:倘若有关克博法案的国会投票里民主党大获全胜,她的姐姐会在暑假考试结束后立刻被送回中国相亲。唐人街许多女孩都会。因为传统华人家庭出生的女孩都很恨嫁。一旦美国华人的婚姻法对所有人都公平起来,唐人街的父母们一定会争破头,将十六七岁适龄少女送回国相亲。所以某种程度上她更希望作为共和党的西泽获胜,这样很多唐人街女孩只能选择继续学业,念高中或者上大学。

    奇怪的是,这样喋喋不休的淮真并没有引起西泽的反感。他很认真的听着,并问她,那么你呢

    我我不知道。我的公民身份太脆弱,几乎很难回国相亲。一旦在美国有合适相亲对象,季叔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直到车在诺布山下的波尔克街边停下,西泽也没有打断她的讲话。

    周围几乎都是民宅,西泽从驾驶室下车,绕去打开后备车箱。淮真下车时,他已提着一桶什么东西,朝面前那栋洋楼走去。

    “过来。”他走出两步,冲她招招手。

    淮真跟上去。

    “打火机带上了吗”他问。

    “带上了。”

    “好。”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那大花园外的大铁门。

    “这里是联邦警察的临时宿舍。”他一边带淮真往里走,一边低声解释。

    这里也是排华法案的起点,那场著名的,以打死数十名华工为结果的美国工人党闹事地点。现在里面住着共和党的拥护者,几十位年轻的单身汉。

    西泽轻车熟路带着淮真走进草坪深处一间小屋子,里面是单身汉们雇佣的临时洗衣工晾晒衣服的地方。门拉开,小小屋子里晾晒着同一色的警服上衣、长裤与外套。

    他在衣服林里来回穿梭数趟,走出来时,怀里抱着一摞衣服,扔给淮真。

    “都是同




61.奥克兰6
    一听到远东学校学生家长上门来打的报告, 那个晚上阿福跑到意大利餐厅去发动何天爵和他一起到警局门口转悠了好几趟,试图将一口袋钱塞给看起来很威风的警察。等终于打听到淮真已经被西泽驾车带走,这才终于放心离开。

    阿福洗衣的灯是留给淮真的, 店里的人也都还没睡。一见她回来, 都松了口气说,回来就好。阿福径直去睡了, 云霞借口去后院给她烧水洗澡, 前店里只剩下她与罗文。

    罗文问她,“伤还好吗”

    她说医生已经看过了, 挺好的。

    罗文先说今天从一位太太手头买了张旧的东华医院医疗保险卡, 给云霞和淮真一起用。保险卡是那位太太十九岁女儿的,但她女儿回国相亲一年, 便友情价五折出售给了罗文。罗文说,白人都不太分得清年轻华人女孩,若是她检查伤口, 或者换药, 可以直接拿去用。到时候去擦个粉, 抹个口红,扎条辫子, 看起来也都一样。市政府一直催促学生办医疗保险卡, 姐妹两个人蒙混着一起用, 能省一大笔钱。

    淮真笑着答应, 说谢谢季姨。

    当着晚辈的面讲自己投机取巧经, 罗文也有些讪讪的, 便说这是今天上门来的两位太太教的,她们孩子也在公立学校念书。讲完这个,正好借着话题,小心地问她,“黄家那个姐姐的事听说了吗”见她摇头,叹口气,“咱们中国人家规矩和旁人不同,姑娘大了,夜里太晚,就不要跟白人再混在一起,很容易给人教坏。像那个黄文心,给个白鬼吃的死死的。到头来上当受骗,小孩都打掉了。黄太太天远地远赶过去,闺女独自在那边生病吃闷气,还患了什么忧郁症。那丫头图省钱,又没有办医疗保险卡,在纽约看一次医生,几十美金打水漂似的。给人占了便宜,自己吃亏,到时候哭都不知哪里哭去,你可不要学她!”

    淮真说好的。罗文劝诫的话讲到了,便将最后一盏灯也熄灭,让她回房休息。

    即便罗文在借着黄文心的事给淮真提醒,但天大的事也是别人的事。她实在累极,不知自己是怎么游魂似的抹黑穿过院子的。

    上楼推开房门扑到床上,几乎立刻进入黑甜乡。朦胧里云霞端着面盆进房里来,看她睡成这样,叹口气;给她翻个身,见她这副丑脸,又噗一声笑出来。笑完了才想起拧干帕子替她擦了擦。

    那笑声出现在梦里,却和淮真心底另一个讥诮的笑重叠了。她想起了陈家赠给她的那截腊肠,被她给遗忘在了西泽的车里。梦里,西泽拎着那只腊肠放肆嘲笑,转头便将它扔进了臭水沟了。漂洋过海坐头等舱来的香肠,就这么被扔掉,实在太可惜了。淮真一个惊醒,翻个身,又睡的不省人事。

    假如有人告诉淮真,那两截腊肠最终出现在了奥克兰别墅的早餐桌上,她一定不会相信。

    那个夜里,西泽直接将车开上回到奥克兰的船。旧金山春夜比柏林十一月的正午还要凉爽,他慢慢将车窗拉起来。奥克兰郊外什么都是漆黑的,密闭的车内什么也看不清,只除了熏肉味与奇异的东方香料味道挥之不去。

    听见汽车声,女佣罗德斯急急忙忙跑出来,只看见坐在驾驶室里的人面色并不太好。正犹豫该不该回去将这个消息通知太太,西泽已经已经从车内走出来。她询问需要帮助吗西泽想了想,折返回去,将驾驶室里舶来的东西递给她,径直推门上楼去。

    这是个很普通的礼拜五,所有人都围在壁炉边,对于这个拥有西泽的周末感到非常意外。

    罗德斯追在后面询问,“这个怎么烹饪”

    西泽在台阶上顿下脚步,“你也可以把它们像艺术品一样挂起来。”

    将这个玩笑当真了以后,罗德斯四下打量,更加为难了,“应该把它们挂在哪里”

    起居室众人大笑起来。

    奎琳刚结束与女伴们的在市政中心附近的圆舞会,舒舒服服沐浴过后,在脸上层层叠叠抹了近一个小时。从卧室出来,看见罗德斯手里的东西,脸上神情有些变幻莫测。

    她突然叫住西泽,“……这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朋友那里。”

    “什么样的朋友”

    西泽操着手从台阶上后退两步,将他整张脸露出来低望着奎琳。

    奎琳自从嫁进穆伦伯格,她便做起尽职尽责教养女儿的阔太太。至今操过最大的心便是凯瑟琳的婚事。大约是太闲的缘故,像别的太太一样,她总容易从一些蛛丝马迹里嗅出丈夫出轨的痕迹,再将这些痕迹拼凑起来,拼凑出那个情妇模糊的出生与品位。

    她十七岁和哈罗德订婚,十八岁生下凯瑟琳,如今也不过才三十五岁。在西泽面前,她只能算半个长辈。由于某种原因,阿瑟为哈罗德挑选的妻子出生于富有中产的律师家庭。她的自卑持续了整整十八年。在西泽这个极难应付的晚辈面前,她时常连竭力装出的另外半分长辈的姿态都难以维持。这个家庭里,她能掌控的东西极少。也因此,她希望西泽未来的妻子是个好掌控——或者至少说是个好相处的对象。对奎琳来说,同样中产出生的儿媳会是个极佳的选择,比如那位医生的小女儿芭芭拉一类天真单纯,好对付的姑娘。

    她从一片混乱的脑子里挑出了一句完整的句子,“是这样,每到春天,你父亲总会吃上几次。我有见过,就是这样



62.索诺玛
    这是个很热闹的地方, 四处都有大声吵闹的华人妇女。在这段时间里,他亲眼目睹他第一次踏足的杂货铺开门:那个老到几乎看不清东西的伛偻妇人, 一扇一扇将门板拆下来摆放到一旁,然后一个接一个的男顾客踏了进去。前来造访的白人大部分都只有十三四岁年纪。老鸨在门外大声招徕顾客, 用她最擅长的那几句英文对白,对那群刚刚发育的青少年们推销自家妓|女:小先生, 小脚的女人, 那个地方长得也和别人不一样。这一点,你们已经从同学那里知道了, 对吧

    他渐渐已经习惯这类事情发生在华人社区。她们好像永远不会有正大光明的身份——比如香港湾仔与英国水兵厮混的在一起穿廉价旗袍的东方女人;讲英文中文与葡萄牙语,训练有素的高级舞女;又比如这被美国大小报纸批驳无数次的东方陋习。华人女人给她留下的记忆印象, 就像这样一点一滴, 终于构筑成了一个迎合西方世界的,逆来顺受的偏见模样。

    他大约在洗衣铺门外等到十点钟,那群妇女还没有离开。直到淮真法律上的母亲,以唐人街式的英文向他致歉:“先生,妹妹要考高中, 学业很忙, 时常要写作业到很晚回来。”

    妹妹,她家人对她的称呼近似英文的“也许也许”,“五月五月”或者“也许五月”。五月或许是个新的英文名字——他也不是一无所获。

    他说他可以再等等。

    女士接着说,“华人孩子必须比白人的孩子加倍努力, 也不一定能够出人头地。请你谅解, 代价太大了——我们耽误不起的。”

    即使他听不懂中式言辞里的弯弯绕绕, 傻子都能明白这位女士的这番话讲得别有用心。这就是在下逐客令了,他微笑着说好的,我明白。但他并没有感到多么困扰,毕竟她不是非得知道陈教授的故事不可,他也没什么非见她不可的理由。

    接下来的日子,他并没有刻意去唐人街找她,但总因为许多工作的原因,频繁的在唐人街看到淮真。四十条唐人街就这么大。他往往坐在车里,常常看见她在路边一掠而过:和朋友一起在某个咖啡馆或者茶餐厅角落里写试卷,拎着一袋蔬菜海鲜,或者在杂货店买一袋咸话梅边走边吃。

    脸上的伤是在三周后彻底好的。那天追捕一个通缉的黑手党——从纽约逃亡到旧金山,躲藏在了意大利埠的妓|院里。打斗十分激烈,一个同事因此中了枪伤,而被送往最近的东华医馆。西泽代替伤员询问医生时,远远看到她扎着一只活泼的蝎尾辫,排在挂号队伍末尾,拿着一张不知谁的医保卡,对护士面不改色的说:“对,我叫邝迪西。”

    护士说,“你不化妆看起来顺眼多了,化了妆起码老十岁。”

    她用笑来掩饰谎言,“那么我今年只有十岁。”

    外科医生叫邝迪西的名字,淮真跑过西泽身边时,他低头笑着叫她的虚构代号,成功将她阻截住了。

    小家伙顿住脚步抬头一看,因为谎言被揭穿而脸涨得通红。

    这是个极为短暂的见面,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幸而医生在里面催促,她立刻快步跑走了。

    若不是某天安德烈的提醒,他仍还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在旧金山持续很长时间。

    奎琳所期望的派对,最终按照凯瑟琳的主意,于一个礼拜六,在索诺玛的葡萄酒庄附近举行。因为那里远离市区,所以禁酒令执行的并不那么严格。邀请名单上有非常多年轻男女,大多是凯瑟琳与黛西在伯克利大学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即便西泽明确表示过他最近太忙了,不会参加,但仍没能阻止邀请单上出现了很多奎琳的女朋友们认识的,旧金山适龄的年轻单身女孩。

    在收到邀请函当天,安德烈对西泽说,“你知道凯瑟琳的母亲为什么执意要在回到东部以前办这样一场派对吗因为你已经二十一岁了,西泽。等你回到东部,你几乎立刻会获得一名未婚妻,而奎琳想在这件事发生以前,掌握一点点控制权。比如最好是个熟人的女儿,能比穆伦伯格所有人更先认识她。”

    奎琳嫁给西泽父亲哈罗德时仍还是个小女孩。哈罗德大她八岁,由于心理上的隐瞒与亏欠,哈罗德给与了她作为丈夫足够多的迁就与包容。而穆伦伯格家族也从没有任何事情需要由她来操心,所以,奎琳的某一些方面的智力,也许永远停留在了十七岁。从三岁第一次见到这位小妈妈起,她就时常做出一些十分令西泽头疼的滑稽事情,从小到大从未间断。他早已经见怪不怪。

    这个提醒,却比奎琳做过的蠢事加起来还要令他不愉快。他并不喜欢旧金山这座城市,从前不那么喜欢,现在也没有增添多少好感,如今即将离开,却突然异常的遗憾。

    安德烈没有试图揣测他遗憾什么,只问他说,



63.索诺玛2
    淮真能理解这场枪|击案给唐人街带来影响的恶劣程度。就像那场发生在一九三八年赫赫有名的水晶之夜, 正是因为一名波兰犹太移民击毙了德国驻巴黎大使馆的秘书, 从此将自己的同胞陷入一场预谋已久地, 更深的人间地狱。

    然而这件也许仍还在市警察局酝酿着的案件,以及洪爷的病, 并没有给唐人街的居民造成太大困扰。他已经七十, 尽管他看起来远远小于这个年纪, 但他退化的免疫系统仍让他患上许多这年纪的人所有的疾病,比如高血压脑血栓。这不是他第一次病倒,人们并不知他会病到那种程度,他们不那么关心。这个民族有让白人叹为观止的忍耐力, 这一点在一八六三至一八六九年的铁路上,白人工人们已经见识过一次。这个民族最大的弊病在于对一切不公正的逆来顺受, 也许优点也是。革命是要流血的,属于少数人, 不能被大部分渴望安居乐业的人们接受。大部分唐人街居民也是这样。他们只需要一个领导者, 他们不在乎他是谁。也许下一个会比洪爷更好也说不定, 谁知道呢

    黄文心失败的恋情带来的影响力似乎要更大一些, 大部分母亲因此改变了自己对女儿教养与嫁娶的期待。罗文与她唐人街的妇女朋友们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当她发现云霞偷偷打零工竟攒下的一笔不菲资金,罗文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因为云霞已经进入公立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春假结束即将开始与基督教教务组长进行未来学习或者工作的规划。

    罗文拿着那只储钱罐逼问云霞这笔钱要拿来做什么。

    云霞毫不犹豫的说, 她想用来申请一所东岸的学校。

    罗文拿出那笔钱数了数, 说, 撇开学费不说, 东岸房租租金, 消费水平,你知不知道比旧金山高出多少我们这个家庭状况,能让你上旧金山社区学校就不错了。而且你要是生病了,谁来照顾你

    说到黄家的伤心事,罗文又气又伤心,软硬兼施,搞得云霞措手不及。

    淮真立刻说,“其实伯克利和加州大学都很不错,不一定非得去东岸。”

    云霞说,“我这辈子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洛杉矶,我总不能一辈子都死在加利福尼亚不是吗”

    淮真想想,觉得她说的也对。即使是二十一世纪国内的学生上大学时,大部分也想选在离家远的大城市。加州对她而言足够远,对云霞来说却太近了。

    罗文气得差点摔东西:“你该庆幸当年你爷爷举家从萨克拉门托市迁来了旧金山!否则哪怕你来一次旧金山你都觉得了不得。要是让你爸爸知道,一定让你回家结婚,然后在上海一所美侨学校念大学。”

    比如圣约翰。淮真想。

    就在两母女战况胶着不定时,惠老头及时赶来。洪三少从洛杉矶赶过来,请惠大夫同他一起去烟馆看一看,好清楚自己的父亲身体状况究竟如何。惠老头说他离不开这个小助手,便特意上门揿铃,将淮真解救了出去。

    洪三少个头较之寻常华人要高一些,是个十足美男子,令淮真也不由多看了几眼。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洪三少,但是从前却时常听人提起。据说他是旧金山第一个通过加州律师资格考试的华人,因为某种原因,也是极少曾有机会被白人律师事务所接纳的华人律师。因为他多多少少有四分之一的白人血统,年轻时候稍稍掩饰一下,几乎能以假乱真的伪装成白人——因为许多波兰人也有这样偏东方的相貌。后来为什么没有再为白人工作了,有人说是因为混血种不稳定,渐渐他的亚洲血统部分越发明显,掩藏不住,常常被白人客户投诉而不得不放弃这份工作;也有人说,三少看透白人伪善的面孔,所以成立了自己的华人律师事务所,从此致力于唐人街移民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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