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唯刀百辟
不论如何,洪三少现在看起来确实更趋近于华人。如果没人告诉过淮真,三少的生母曾是澳门赌场上的混血女郎,她一定以为他只是五官更立体深邃一些的华人。但由于那位女郎血统混了太多次,能考究出的已有中英德法葡西意,所以洪三少究竟有多少华人血统,其实也不可考了。 三少今年已经三十四,但他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小一些。人也很礼貌,在刚开始的时候一直与惠大夫有说有笑的走在前面聊天。偶尔也会转过头,向拎着药箱的淮真开两句玩笑。比如,“阻止女人吵架比阻止男人打架难办多了是不是” 一直到走进那条臭名昭著的巷子,淮真才知道她们要去一家烟馆。她有时经过这里,但很少穿行这条巷子。这条巷子比唐人街寻常的巷子都要狭窄,几乎只能容两人错身同行。因为白人的车辆在这里没法行驶,所以它也没有名字。也正归功于此,它躲避了许多次大清查。唐人街的人们管它叫“明街”,与它见不得光的“瘾君子之巷”的意义正好相反。 同样烟馆,烟馆也没有名字。它伪装在一家戏院下,但戏院连戏台已经破败得不能用了。 淮真有些不明白,“如果有人想约朋友来这里,应该怎么称呼这家店呢” 三少说,“他们管它叫‘好地方’。” 刚说完这话,高颧骨、瘦削的“戏院”老板便从结了蛛网的戏台后面走出来,带两人从一扇破旧的门后面走进了真正的烟馆,一边说:“你们来的真是时候,刚才才来了了几个老番警察。” 三少问,“那他们走了吗” “才走没多久。” 淮真注意到老板在三少面前称呼白人为较为正常的“老番”,而不是那种带着恶意的“番鬼”。因为像三少这样的混血儿,偶尔也被白人社会接纳,也常常被华人骂作“番鬼佬”。 接下来淮真便没时间注意别的东西了。因为烟馆里的一切陈设都非常有意思,比如一面一面的墙上贴的不是墙纸,而是一幅幅的春宫图。这些春宫图不仅没有马赛克,收集的体位极其常完整。淮真甚至在里面看到了仇英的真迹。 烟馆里有两间非常宽敞的大堂,里面摆着一张张床,床上躺着醉生梦死的客。再往里一些则是由一堵一堵墙隔出来的“雅间”,雅间里放着一张或者两张床。她从那一张一张床上,看到了非常多的白人面孔,他们当中有一些啜着烟筒里的烟,对着墙上的画像吞云吐雾。淮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因为和西方油画上所追求的丰乳肥臀的女性完全相反,大多数这些画像都没有对女性身材进行刻意的描摹,更多的是小小身板,细腰与平胸。 洪爷躺在里面那一间大堂中间的一张床上,他们进去时,一个女人坐在床尾给他揉按足底关节,累的满头大汗。 惠爷见状,吭哧一声笑了,问:“够累吧,换人吗” 女人拿袖子擦擦汗,视线扫过几人,“累是累了点。” 旁边坐着的男工立刻说,“阿英,要不换我来” 女人白他一眼,累的没力气出声。 淮真突然想起惠爷告诉他:年级越大,筋骨越硬。 三月的天,地下室也阴冷,淮真见女工一身薄衫热的汗透,明白洪爷是真的老了。 洪爷眼睛微微睁开,又阖起来,摆摆手,“我叫你去警局看看六子的官司怎么对付,你来看我做什么” “不看看父亲,我不放心。” “看我几时死放心,不远了。” 三少面带微笑,只当父亲是个倔强顽童。微微躬身,请惠老头替他诊脉。 洪爷没睁眼,也没拒绝,问,“我怎么样你不早就清楚吗” 惠老头说,“有人出大钱请我,我怎么能不来” 洪爷大笑起来。 惠老头回头,叫淮真拿着药箱站在一旁看着。 诊了脉,替他摁压足踝,揉按头盖,疼的洪爷几次大声痛呼。 惠爷气得将他脚重重扔下,“你再吸几回烟,料是神仙也救不了。” 洪爷大笑,将烟枪擒在手头,说,“就是知道神仙也救不了,才住在烟馆,叫这玩意把我命吊着。” 说话间,有一瞬,洪爷微微抬眼瞥了瞥淮真。尔后像是了然于心似的,安然阖上。 就那一瞬,淮真看见他凹陷眼眶呈现一种深重的乌黑。她从惠爷那里仅仅学到一些皮毛,但心里仍旧咯噔一声,总觉得那像是人将自己生命挥霍到某种极致的征兆。 惠老头说,“你走不了。你也知道,小六爷那小孽障尚还撑不起这四十条街。” 洪爷面带微笑,缓缓说道,“若不是那小孽障,我尚还成不了这样。也罢,该负担的,早早晚晚也得担着。现下不成器,不还有你们帮衬吗” 三少道,“凉生也是看五妈在白人那里平白无故挨打受委屈,咽不下这口气罢了。” 洪爷想起这事便气得哆嗦,“那拉丁妇,仗着法律不承认这桩婚,早早跟白人飞黄腾达,飞出这条唐人街去,我倒也省事。偏她没本事,飞不出去。有事上门求你,无事徒惹是非。若不是六子三天两头上她门与她那窝拉丁婊|子勾三搭四,她凭哪点能让人叫她一声五妈” 三少知道这事正中了父亲痛处,便不再多言。 洪爷虽气着,仍挂心爱子,“倒也别顾我,早点想法子叫人上警局去。那小子给关了这么多日,伤得怕是比我重多了。” 三少道,“儿子这不是在想办法吗。” &nbs 64.索诺玛3 转出那条巷道, 淮真肩膀一沉, 药箱已经回到她肩上,身旁身影快步从暗巷跑入亮处, 和路边灯笼下牌堆上玩“番摊”“十三张”的白人警察会和。 惠老头在她背后头发出啧啧地声响:“小情人唷, 哎呀。” 三少笑了。 生怕惠老头开起黄腔, 淮真赶紧岔开话题:“三少出门时问我什么” 三少仍笑容和煦:“说起来,你入关前, 和六儿的合约婚姻文件, 还是由我起草的。”说罢,他又补充道,“以防你被天使岛羁押, 以防他不愿娶。” 淮真心想, 这三少原是个笑面虎啊。于是她也笑着说,“那合约文件还在吗” “还在。连你与温少的婚书,也在我这里。” 淮真飞快的思索起来,但仍想不懂三少到底想干什么。 三少说,“别担心, 今天我父亲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他时日无多, 唯一挂心不下六儿。他前科累累, 警局一定不会轻饶他。如果他挨了揍,警局一定会借口白人医生拒绝为黄人治病,黄人医生不得进入警局, 而将他拖延着。惠大夫在警局也有‘不良’记录, 季姑娘……” 淮真明白过来, “嗯,我没有中医行医记录,拿着这纸婚书证明,于是只由我能去探望他。然后出来请惠大夫为他开药,下一次探望时,再带去给他。” “没错。之后我会替你销毁它们,温哥华那边,你想见或者不见,我也会尽量帮助你。” 淮真有些来气,“没有那些东西,我也会帮小六爷。” “我得确保万无一失嘛,是不是” 先将你家老底揭了,然后再慢慢跟你提条件。 原来今天请她来烟馆,也不是非得要她来,而是要让她看看洪爷,知道一下好歹,以便更好向她提要求。 律师都这么讲话吗 淮真说,“比起这个,你好像并不十分在意你父亲的伤势。” 三少想了想,说,“你看,他自己都不在意。他叫我回来,也不过是有求于我。” 这对父子给她感觉有些亲缘浅薄,而且,三少为人处世实在太务实。对于他的职业来说,这没什么不好,但淮真觉得他看起来没他的面相那么讨人喜欢了。 当然,别人也不介意这点。 接下来的路上,三少一直与惠老头聊对于这场官司的种种打点。他提起一八七一年洛杉矶那场堂口大战中白人牧场主以及警察被击毙后,洛杉矶白人的治安维持队因无法追捕到肇事者,而对洛杉矶唐人街无辜平民实施了一场蓄谋已久地、大规模的暴行。三少说,洪凉生的意气用事也并非全然是错的,至少这件事,提醒了唐人社区,白人已经开始忌惮唐人街堂会势力。白人也要追逐利益,他们所要的无非一个罪过的完美承担者,以使得他们能对媒体与市民能有所交待。 他只笼统的提及了自己的意见,更细的打算在这场谈话中并没有涉及到。淮真沉默的走在两人后面,一言未发。但她也不是傻子,仔细听听,也能摸索出这里头的筹码交换。比如拿一个更举足轻重的命去换一个白人社会想要的公正,又比如用这个更举足轻重的命,让民主党在这场争斗不至于立于下风,同时也许还能争取到法案对华人的公平。 直至三少离开,淮真始终一言未发。 在惠氏诊所昏暗的铺子里,惠老头笑了,问她:“你担心洪爷不记恨他了” “记恨。但我仍觉得……” 惠老头说:“不需同情他,他这辈子干的恶事足够让他下地狱。” “他当然是个大恶人。但他又是个……又是个通情达理的恶人。刚才在烟馆里,我竟觉得他值得尊敬。” 惠老头说,“他留下风流债无数,又一辈子挂心唐人街,无什么心思疼爱妻儿。不怪三少。他这辈子能为唐人街死,也算死得其所。” 淮真转过头想了好一阵,脑子里不知怎么浮现出一条中国龙的影子。 这条龙,在西方童话里永远是盘旋在城邦中的邪恶化身的巨龙,可以是东方故事中的守护神,是中国的图腾。 药铺打烊,砌上门板走到街上,只听得阿福洗衣里外都在吵架。 杂货铺门开着,地上两名中年妇人一言不合扭打作一团,互相撕扯对方衣服头发。在暗沉沉红灯笼下头,两人衣服都被对方扒掉,极不雅观地露出已然下垂的蜜色的,黄色的胸脯。两人不通语言,拿从恩客处学来的下流话对彼此骂骂咧咧。直至揍出血来,看热闹的人们才知兹事体大,慌忙上前去拉扯两位妇人。直至被人撕扯开来,姜素仍指着黛拉的鼻子,一口一个“hija de puta”(狗娘养的婊|子)。 黛拉也不罢休,拿那点广东话回骂姜素“契家婆”“破烂货”。 姜素立刻回骂,“我便是契家婆,也是懂事那一个,从不给洪爷惹是生非。难怪他这辈子没记恨谁,最记恨你!” 话音一落,那门板“啪——”一声合拢,像惊雷似的,吓了淮真一跳。 那一瞬,她回过头,见身量高大的黛拉整了整胸前衣服,扑通一声跪在杂货铺门前,嚎啕大哭起来。 她快步进屋,将阿福洗衣的门合拢。 傍晚出门的架仍还没吵完,她出去这一会儿,战况愈演愈烈。这一次,连阿福都被误伤了,仍还是为那点钱,罗文越吵越伤心,说她自从嫁进季家以来,就一直住在这店铺楼上。“我就想在旧金山有一处小小的房产,像个体面商人家庭一样过日子,而不是住在商铺楼上的商人妇。” 阿福沉默地坐在板凳上抽旱烟,烟卷一支接一支。见淮真回来了,摆摆手,叫她赶快回屋睡觉,别又给卷进来。 哪知为时已晚——罗文瞥见贴着墙面瑟瑟缩缩的身影,突然指着淮真说,“从前只用供一个丫头上大学,现在,两个社区大学学费我们都攒不出。” 淮真忙说,“季姨,不用考虑我的学费。有就上,没有,不上就是……” 罗文一声呵斥,厉声说道:“不上不可能不上!不上大学,华人小孩能有什么出息!” 说罢她一声哽咽,回想起什么,扭过头沉默地踩着嘎吱楼板上楼去了。 阿福已经替她留了热水。淮真洗过脸,摸黑钻进云霞被窝。 云霞仍没睡着,听着响动,转头挠她:“兰花点穴指!” 淮真大声求饶:“女侠饶命!” 云霞大笑。 淮真说,“想好要念什么学校什么专业了吗” 云霞笑着开自己玩笑,“要是有足够钱,我倒是想上麻省理工。读什么,倒不重要了,反正只能做梦想想而已。” 淮真道,“你知道吗从八十年前起,咱们就管叫美国是金山,三藩市是便是金门。从挖金矿,到修铁路……后来人们渐渐去了洛杉矶,因为总有人觉得三藩市的钱赚光了,没有机会了。其实我觉得,金山的金子,从来没有挖空过。” 云霞笑得不行:“真的吗我期待着,哪天在后院杨桃树下挖出一块奶娃大的金子出来。” 淮真心想,等着吧,等着吧。 二十世纪初页开始,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来到三藩市太晚了,太晚了。因为金子没了,铁路也建好了,这里已经不再遍地是机会。但其实不是,这一年,金门大桥还没建起来。金山远远不止于此,因为很快还会有硅谷,还会有硅滩。金山金山,怎么会止步于此呢 那个周末淮真第一次和云霞去逛市场街。那里是距离唐人街最近的商业中心,也是大名鼎鼎鲍威尔缆车的始发点。阳光很好的周末下午,市场街的游客也尤其地多。尤其是许多东岸来的旅客,结伴的西装老年人,抑或年轻情侣,擒着莱卡相机立在缆车转盘外,观看开缆车的司机将来程缆车推进终点圆盘,尔后将缆车在圆盘上转了个三百度角,推往上山坡的去程发车方向。 听着那群看新鲜的东岸佬发出的惊叹与欢呼,云霞揽着淮真嗤之以鼻,作为西部人,第一次有机会暗暗嘲讽这群东部人:没见识。 云霞很熟悉这一片,带着她一路逛到著名富人区。 联合广场联合街的一家意大利旧货店里,两人在中年女店员鄙夷眼光中,搂着一堆看中的衣服,一块儿钻进试衣间。云霞说,“这些都是从意大利漂洋过海来的,有很多有钱人几乎只穿过一次不穿了,就被家里佣人卖过来。尽管试,试不亏,买也不亏。假如有一天穿到不想穿了,还能再卖给中国城二手商铺,再送回上海去卖,仍能卖个好价钱。” 两人从一众质地精良的女装中挑出一件看起来几乎是全新的白色羊毛裙,与一双白色力士鞋。对于淮真的现代审美来说,这身装扮很清纯,又舒服得体。而对于云霞的民国审美来说,也漂亮得不得了。 两件旧衣服一共花去淮真九美金天价。但云霞拍板子说,绝对不亏。离开联合广场,两人乘免费缆车回到唐人街,云霞一定要将淮真拉进一家上海人开的典当行,将那套衣服给老板验货。 那老板戴上茶镜圆片眼镜,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翻 65.索诺玛4 淮真询问他几时离开旧金山, 得到的回答是,飞机明天夜里从奥克兰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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