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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唯刀百辟

    ……去他妈的约翰逊。

    西泽积攒了两周的所有好心情,都随之荡然无存。

    他应该开口。但他竟不知应该从哪一件事开始说起。他希望此刻她能问问:他们究竟为什么这么对华人他一定拿德赛讲过的话来嘲讽“他们这群白人”:因为你们梳辫子,裹小脚,挑担子,还吃一种我们从没吃过的,后来才知道叫做虾的虫子。

    事情再也轻松不起来。

    从前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么近的接触一名同龄华人女孩。

    等真正接触了,他才发现,她真的令他讨厌不起来。

    他有时会想起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也许有,但在这之前是一团模糊的,没有界限。但在这一刻好似清晰起来。

    两个人都好像同时看清了这中间究竟横亘着什么。

    在这一刻,淮真也在看他。

    他一只手指苍白纤长,骨节并不十分明显。握拳时,属于男人的坚硬骨节与青筋才会清晰凸出。就是那只手,泛着红,脱了皮,露出里面的粉色组织。

    淮真心想,他一定擅长钢琴,才会有这样一双手。这双手就在刚才,狠狠揍了一名同事。

    她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微微卷曲的黑色头发,眉骨下藏着一双同样的漆黑幽暗的眼睛。

    他还学过什么德文,英文,或者一点点法文。从小骑马,以致步伐略微松垮,还有什么

    这些是他想到的全部。这样一个新英格兰人,从小到大,都会学一些什么,在她降落这个世界的当天,她就已经想象到了。

    她也来自一个中产家庭,父母都在欧洲大学做教授。她去过很多国家,也会钢琴,跳芭蕾,骑马,会说两种以上语言,从不愁生计,可以在一所德国名校随心所欲念一门自己喜欢的冷门专业。她才十九岁,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她没什么好自卑的。即使她熟记历史上记载的排华法案,这样一种种族歧视与仇恨,却一直从未在她心中立体起来过。

    淮真知道了其中差别。

    这一张长方桌的距离,那头坐着不可能真的是学校或者club某个向她示好的普通男孩子。

    桌子那头,是一名排华者,这一头,坐着的是一名华人,就是这么宽的距离。就是他和她之间的全部距离,记载着她遭遇不公正的全部。

    在外人看来,此刻她可能就像汉堡大学校园外讨要咖喱香肠的难民,而他就是那个她,他的同伴见到此情此景,一定会大声警告他:“西泽!离她远点——”

    推翻这张方桌,还要十二年时间,甚至更久,甚至到二零一八年,这无形的桌子仍然还在。

    这方桌看似很近,他起身,两步就可以走到她身边。可这张方桌立在这里,她就只能忍受这种不公。他也只能眼睁睁看她忍受这种不公,除此之外,能做的也只是揍一名同事解气。

    就在这时,有人叩响门扉,小心翼翼的问,“西泽,你来审问她,对吗”

    西泽没有转头,没有回话。

    被派来和地狱使者交涉的年轻警官,从门缝露出半张白净的脸与一只眼睛,显然有点紧张。没等到回应,他回头,冲外头小声问道,“他不理我。”

    外头很轻很轻的骂了他几句。

    他觉悟很高的点点头,“抱歉,请将上一句换成陈述句。”高个警员趁机快步进来,将胳膊下夹着一沓资料与两只冰袋递给西泽。

    他转头,看了他一眼。

    那人吓一大跳,仓皇逃开,将门合拢。

    房里再度安静。

    一只冰袋隔着桌子推过来,淮真没接。

    放在桌上那张肿胀充血的手紧了紧,又松开。

    “讲讲陈丁香。”他开口了。

    “她是我同学。你来学校那一次,她发现我认识警察,便来药铺告诉我她过得很不好,想回到中国去。我并不认为这对她更好,便拒绝了她的请求。她偷盗了店铺药材……”

    淮真反复复述这件事。但她没提陈丁香自认偷渡经历。

    西泽盯着自己,她以为他认真在听,但随后,她发现实际上他也许并不关心事实本身,仅仅只是盯着自己脸颊而已。

    于是淮真住口了。

    “你什么都没承认,对吗。”他接着问。

    “我什么都没做。”

    “嗯。那就很好。”

    他握着钢笔,一刻不停在一沓厚厚资




59.奥克兰4
    淮真突然又想明白了一点事情。她时不时会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比如此刻,她突然又觉得,究竟谁规定的,为了保持优雅, 中国中产的女儿也要去学习钢琴与芭蕾什么时候才能叫那群白鬼逼迫自己年幼子女学会反弹琵琶, 在一场中式家宴倒背兰亭集序,向华人献媚

    是的,她现在已经很好的融入唐人街, 十分熟练的使用起“白鬼”这个词了。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亲。在家中时会吃面条会吃出喝汤的巨大声响, 逢年过节会在餐厅大堂高声谈论世界局势, 中度咽炎迫使他在换季时分随时发出吐痰的震天巨响……但这并不妨碍他走出国门, 踏出家门, 走进大学教室时, 会立刻回归成一个彬彬有礼,略微古板的中年绅士。

    也许地道的中国, 也并不是八十余年后富裕,得体而繁荣的中国, 而是这保留了略有些令白人侧目的,带着古板风俗的唐人街,才是从三百年前延续下来的地道中国

    淮真好像也突然明白过来, 从小受到的一切教养,无非都是望子成龙的中国父母, 将子女改装成为一份上得台面的改良西式中餐, 比如, chop suey,甜酸肉,左宗棠鸡,或者那种用中国超市速冻龙利鱼制成的,不需要片鱼片的复杂工序,同时也丧失了口感的水煮鱼。

    这时候她想起自己身旁正坐着个美国人,她可以立刻向他确认这一点,问他,比起广东菜,是否更喜欢它们的美国改良版。但她一转过头,用完好那一只眼睛瞥了一眼那个开车开到走神的严肃侧影,便觉得这不是个好的时机。从她这个侧面看出去,深陷的眼窝藏着的睫毛密到近乎郁结,仿佛睁眼去看世界需要先抬起千斤重的心事。这天然的神情,使得他获得一种不论犯下什么过错,都让人可以轻易原谅他的能力。

    他究竟在想什么,会想出这样一种凝重的表情

    淮真猜想,他性情也许比他看上去阴沉沉的相貌更为偏执。他可以比大部分人都要客观,可是连他的客观都无法改变他对某种事物既有的态度与看法。比如数个月前华埠小姐颁奖会场上他谨代表个人,对他的种族主义向她道歉。又比如很久很久以前,因为某一些见闻决定了他排华的立场。

    这样两色人种,坐在车内,可以聊些什么,才不至于使气氛更严肃淮真在心里举例:足球音乐还是某个好莱坞明星

    还是算了吧。

    正当她打算闭嘴时,她听见敲钟声。八点半了,真糟糕。因为早晨罗文抱怨过四个月前从广东买回来那一罐腌虾酱快放坏了,最迟明早一定得吃掉。出门前还特意嘱咐她,叫她下午下课后,路过蔬菜商店,记得买点通菜回来。

    已经这个点了。淮真将整张脸转向窗外,寻找可能尚未打烊的商铺以作补救。八点半点钟的旧金山是最安静的时候,因为正经家庭的人们已经结束工作,归家准备洗漱睡觉;而夜里寻欢作乐的人们尚未出发。

    这时她发现南市场街的密集商铺。这并不是开往唐人街的方向,车在往南行驶。

    她望着前窗,“如果不是回去唐人街,我觉得,你应该事先告诉我去哪里。”

    过了好半晌,西泽才回过神来,视线掠过她缠着纱布的眼睛,像突然找到借口似的说,“你受了伤。”

    “我们不是看过医生吗”

    “有想好怎么同他们解释吗”

    “即使一个月后回去,他们也会发现我挨了揍。”

    一阵沉默过后,淮真盯着他受伤的手,建议,“你可以在小意大利放我下来,就是上次作别那边。我可以走路回家,这样不会有人猜测是你揍了我。”

    西泽轻轻看了她一眼,用那种看傻子的眼神。

    淮真安静的等着他将车漫无目的的又开出两条街。

    “我们有目的地吗”她问。

    “那位母亲将两个女孩从天使岛保释出来了。就住火车站附近。”他突然想起一个可供随时造访的好去处,“她们提出想见见你。”

    想见我才有鬼了。淮真心里这样想。

    她问道,“她为陈曼丽脱罪了吗”

    西泽摇头,“要一直在这里,等到那位父亲抵达旧金山。”

    “所以她的姑母承认她的侄女身份。”

    “她一口咬定她和自己弟弟小时候长得很像。”

    “但你们还是允许她被保释了。”

    “她交了一笔保释金。”

    淮真猜,方女士大抵也还没搞清自己弟弟究竟有没有私生女。但不论是私生女,还是自己弟弟曾经登记了纸儿子,卖给堂会,她都必须得先替他认下来,免得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车靠近教会湾停下。路边是一栋极为罕见的维多利亚时期三层建筑,楼下出租作了自行车零件商铺,通往楼上的是一面小小的门,门铃旁贴着hotel的名字。

    等待开门的几分钟时间里,不远处的架桥上,一列从旧金山始发不知开往何处的火车“呜——”地驶过。

    很多年后,美国最便捷的城际交通工具已然变成飞机,火车不再是忙碌的现代人的出行首选,火车票价也急速攀升。火车出行也成为某种历史,供有钱



60.奥克兰5
    刘玲珍在上海美侨开办的基督教会学校上学, 一直到拿到犹他大学录取通知书来到美国。上海这个城市的氛围, 使大部分能接受良好教育的孩子们同时兼并对西方文化的全盘接受以及对领土被割据的嫉恨。两人离开时, 刘玲珍一直以一种仇视殖民者的眼神仇视着西泽。而初到美国领地,刚学懂英文的陈曼丽, 在这个时刻寻找到了整间屋子里第一个敌人, 那就是西泽。于是她让自己仆妇从箱笼中寻出一只绳子系的黑黢黢烟熏香肠赠给了淮真。并让刘玲珍用英文询问西泽:“她是华人, 赠给她并不是行贿, 对吧而且, 你们白人一定不喜欢这种食物。”

    刘玲珍讲话时, 屋里另外几个女人一直应声点头。你看,建立革|命友谊的最好方式,就是拥有相同的敌视对象。

    很滑稽, 是不是刚从一个警局的阶级立场出来, 又立刻进入另一个阶级对立面。你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使这两种阶级巧妙融合的契机。

    那所公寓正对海湾, 是一所著名灯塔礁餐厅。西泽带着淮真径直走过去,却直接被老板直接挂出的“拒绝有色人种入内”门牌隔绝门外。

    西泽将车开出两条街, 才寻找到一家没有张贴类似告示的餐厅。

    “按理说我们的晚餐需要预定,但是——”那名女招待在看见一身得体装束的西泽,于是改口问道,“几位”

    “两位。”

    在餐厅大门框外, 高大英俊的白种年轻人伸手轻轻一带。带到身旁, 与他同框出现的, 是一名黄色皮肤的少女。

    女招待立刻又换语气, “餐厅还剩下一张餐桌——但有色人种必须隔离用餐。所以很抱歉。”

    那时西泽已经推门进去, 带着一股想要拎起椅子当场砸了餐厅玻璃的戾气。淮真追上去,死死拽住他。西泽停下来,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盯着他的眼睛,轻轻拉了拉他的衬衫袖口。那一瞬间,西泽眼神松懈下来。背后是一扇玻璃门,外头铁轨经过的光落在他脸上,有点变化莫测。她立在餐厅门口,往上面两级台阶上,用仅剩那只眼睛和他对视。

    他妥协了。

    两人的出现,收获了餐厅众人的瞩目与嗟叹。众目睽睽之下,他任由淮真拉着手腕,离开餐厅。

    两人长久的沉默的坐在车里。西泽并没有发动汽车。但每一次列车穿过带动的强烈震颤,都让淮真有种汽车前进的错觉。

    就在一团混乱的火车声里,淮真建议:“这个点,想找出一家不隔离有色人种酒馆,或者可以去意埠试试。”

    那里距离唐人街很近,意大利人也是对华人最为友好的白种人群。许多唐人街富商在这片国土的发迹,都离不开意大利老板的合作与融资。

    但是西泽却说,“i don’t want go anywhere.”

    他不喜欢意埠,不止因为那是第一次意识到他与她隔阂的地方。

    在这个国家,尤其在旧金山,隔阂存在于城市每一个巷道角落。不公与压迫使得白人获得天然的傲慢,也是在这种压迫下,唐人街诞生了。

    从警局出来以后,他就一直载着她在这座城市漫无目的游荡,试图找出一个可供两人容身地方。可无论哪一个地方,要么回归她的阶级,要么回归他的阶级,一旦分道扬镳,便宣告各自都从平等世界脱离,仿佛找寻不到任何一种合理关系,可以将两个人关联起来。

    他哪里都不想去。

    所以他也一直不愿送她回去。

    很多东西是扯不清的。至少在这里坐到明天早晨七点太阳出来,也还是扯不清的。

    “克博法案的国会投票在七个星期之后。”他说。

    淮真笑了,“所以你们胜算很大吗”

    想拿下加州,民主党简直痴心妄想——德赛时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尤其当西泽将收集到所有关于中国人投机取巧的证据交给他时。

    但西泽直接跳过这个问题,“然后我会离开旧金山。”

    淮真嗯了一声,“那时候我也结束考试了,有时间仔细想想该送什么给你作临别礼物。”

    西泽没有讲话。过了会儿,他拉开手边箱子,摸出一只打火机,试着打亮。

    几次尝试点燃失败后,他扔开这一只,继续在箱子里翻找起来。

    淮真以为他烟瘾发作却找不到香烟,便问道,“需要帮助吗”

    他摇头说不。过了会儿,他翻找出另一只火机,试着点亮车内空间。火光咔哒一声,将两人都照亮。打火机点燃的瞬间,他眼睛也亮了一下。

    尔后他将仍还温热的火机递给淮真,伴随一点笑容,他将汽车发动,向前驶去。

    “你接着讲。”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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