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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鹿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赵子曰

    此时,定西国东边的秦国境内,丰都的西宫中却是灯火通明,热闹喧哗。

    年轻的秦主蒲长生正在这里大宴他的宗室和猛臣们。

    丰都是中原几个王朝的古都,人口最盛时达有数十万。经百年乱世至今,即便加上这些年大量徙居入住的西夷,也只有十几万口了。人口虽然锐减,历经数代治建的皇城却保存了下来。土木无情,大约它们也不在乎换了异族作主人。

    皇城在城南,大的宫区有三个。西宫,是其中最大、最壮丽的。

    宴会从下午开始,到现在已两三个时辰了。夜色渐深,而皇帝和臣子们仍未尽兴。

    粗高的漆柱整齐地纵横数十,如巨人们的臂膀,撑起了金碧辉煌的宽敞大殿。

    青黑色的地砖上雕刻着古朴的花纹,墙壁上用红黑两色绘出恢弘的图画。

    六七尺高的各色灯台或如虬龙盘旋,或若丹雀昂首,有的造若跪坐高举的少女形态,有的摹似怀抱虚掩的武将英姿,置放在大殿的各处,将殿内映照得如同白昼。

    以食盘捧送佳肴的小宦者川流不息;掩裙提勺的宫女们从饰金的彝瓿中把酒取出,斟入西夷贵人的卮中。

    在座的贵人们有老有少,多数粗壮乱须,与北地胡人的髡头不同,他们要么辫发,盘於颅后;要么披发,收拢束结,并於头上戴羊角为饰。两种不同的发型,代表了他们分别不同的族属。

    辫发的,是建立了秦国的国族;束发的,则是国族的从属部族。

    亦有十几个唐服衣冠的人散落殿中,这些多是归附西夷、任官秦廷的唐人。

    蒲长生盘辫绣袍,高踞殿上,赤足而坐。

    他抓着酒爵,醉醺醺地看着下边乱哄哄的场景,喜悦地说道:“全赖父祖们的武功,都是天神的佑护,才让咱们打跑了唐人,得享如此的富贵啊!”从陪坐近处的几人找到了他想找的那个,挥爵令道,“老羊!去跳个舞给朕助兴。”

    他酒爵指的方向,坐着的是一个从属部落的大率。从属部落与秦国的国族同属西夷,但在最初时,以给国族放牧为业,所以蒲长生呼他“老羊”;也所以,他们会戴羊角作装饰。

    这人酒早过量,撑着身体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没走几步,一个趔趄栽倒,头上的羊角也滚落在地。他试着爬了两下,没能起来,四肢着地,瘫趴烂泥,片刻,竟打起了呼。

    蒲长生哈哈大笑,举起酒爵掷了过去,爵未中人,酒散了一地,他对左右说道:“这老羊,真不中用!”

    诸人哄笑。

    侍从在侧的宫女把酒渍清理掉,换了一个酒爵,倒满了重新奉给蒲长生。蒲长生接住拿起,示意近处的诸臣共饮,不经意瞧见众人中有一人闷闷不言,似乎郁郁寡欢的样子。

    这人二十多岁,短圆脸,眼睛不大,颔须疏朗,与以披发的“老羊”和辫发的国族不同,他采用的是唐人的结发习惯,扎了个发髻,戴了个高冠。他没有喝多少酒,仍很清醒。

    蒲长生停下酒爵,问他道:“阿兄,你怎么不高兴”

    呼为“阿兄”,此人并非蒲长生的亲兄,而是他的从兄,名叫蒲茂。

    “陛下赐宴,臣茂岂敢不悦!”蒲茂回答说道。

    蒲长生摇头说道:“不对。朕看你是有心事。”撑住食案,醉态可掬地把脸探过去,问道,“听闻阿兄近得一好女,可是想她了么”

    近座诸臣的哈哈大笑声中,蒲茂脸色发红,怫然说道:“臣属面前,陛下怎可出此浮浪言语!”

    “那你说,你为何不欢快”

    蒲茂往殿下指去,说道:“陛下请看,殿堂下的群臣,在至尊的席前,居然放浪袒裸,乃至亵侮宫女,半点礼仪也无,何处像是国臣了分明是一群酒徒!成何体统。”

    殿下的秦国文武们,这会儿喝到酒劲上头,三两相聚,有的喊叫吹牛,有的袒卧晃鸟,有的伏案作鼾,有的绕柱追赶、拉拽宫女。各种丑态,确实不太像话。

    蒲长生倒不在意,醉笑说道:“阿兄,难怪幼时,祖父说你是我族中异类。君臣共饮,举座同欢,岂非乐事何必说唐儿的那些甚么礼仪。”看视左右,说道,“唐儿的那些东西若是有用,也不会被咱们的父祖们杀得狼狈而逃,南遁江左了!”问蒲茂道,“阿兄以为,朕言对不”

    蒲茂低头不语。

    正如蒲长生所说,蒲茂的确是他们中的一个异类,从小喜看唐人的书,还求着他父亲给他找了几个唐人的儒生作老师,好学不倦。

    左近诸臣都把酒爵举起,纷纷嚷叫:“赖父祖们的英明,使咱们得享今日富贵!”轰然俱饮。

    “阿兄,觉得朕说得不对么”

    “咱们的父祖固然英明,所谓富贵,却未必能言今日得享。”

    “哦此话怎讲”

    蒲茂起身,挺立顾盼蒲长生等人,朗声说道:“天下崩乱,近百年了,海内鼎沸依旧。我大秦虽有山河为固,但放眼天下,东边的伪魏牧六夷百万,畜唐人耕稼,粮资既丰,铁骑善战无前;遗唐在江左,尽管命悬一线,可作为唐人的号召,犹自保不失。此二敌,可谓强。於此之外,我国以南又有蜀,以西又有冉兴与定西,此数者固皆小贼,也不容轻视,均有强兵。”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确定蒲长生在认真倾听自己后,意气昂扬,继续说道,“‘逆水行舟’,此民谚也,国亦如是!若仅凭赖山河的险要,故步为封,臣恐今日之富贵,转眼就会烟消云散。於今之策,臣茂以为,陛下当承父祖余烈,奋吾族锐勇,尽群臣以勠力,麾将士以并前,进以致不世之伟功!只有这样,才不仅能保富贵不失,且才是真正的王者作为啊!”

    蒲茂眼睛不大,说这些话时却闪出神采,使他整个人都奕奕生辉了。

    蒲长生坐直了身子,说道:“阿兄所言固是。然此不世的伟功,朕该怎么获取呢”

    蒲茂回答说道:“陇地的令狐氏,叔侄相残,令狐奉於月前兴兵造反,以下篡上,虽然成功,臣茂料之,其国中现下肯定人心惶惶,此我大秦用兵之机也!”

    蒲长生说道:“奈何东有强魏,只怕不好贸然地兴兵击陇吧。”

    秦国处在魏国和定西国的中间,如果举兵向陇,东边的魏国确是极有可能会趁机来攻。

    “伪魏的逆酋年岁已迈,臣闻其伪天柱大将军贺浑邪拥兵自重,有不臣心,虽然其国内的大乱尚未生,而猜隙已存。君臣不和,他们哪里会有余力对外臣茂料它,必无能犯我。”

    “哦”

    “陇地内乱,而伪魏不和。陛下,臣茂以为,这是天命垂青於我秦了啊!”

    蒲长生酒意醒了小半,说道:“是么”

    “陛下如在此时举兵西




第二章 西海迟方至 酒泉候未来
    从定西国的王都谷阴向西北,入张掖郡,沿弱水溯流,行约六百里,便是建康郡。

    建康不是陇州旧有,而是定西国於三十余年前,为安顿流民,分酒泉郡的表氏、会水和乐涫三县新置的。换言之,此郡是个侨郡。郡中的居民既有土著,也有大量的侨民、寓士。

    乐涫为其郡治。

    春雨绵绵,下了两天了。

    这日,乐涫城的东城楼上,有十余人或坐或立,围看二人对弈。

    对弈的两个人各据独榻,皆高冠章服,冠为二梁的进贤冠,佩带青绶,是二千石的装束。

    此两人一个是西海郡的太守杜亚,另一个正是莘迩。

    摆放在两榻间的十九线棋盘上,此时白子绝对占优,如十面埋伏,黑子冲突难出,已无生机。莘迩观局良久,弃下了手中的黑子,笑道:“我认输了。”

    杜亚微笑说道:“手谈,小技耳。我也不精此道,此局得胜,侥幸而已。”

    坐在莘迩身侧的一人不以为然,反驳说道:“弈者,艺也,怎能称是小技呢”摸着胡子,点评说道,“杜府君何必自谦。我观君棋艺,差可通幽,虽不能称尊於陇,亦一方雄豪了。”转顾莘迩,接着说道,“明公棋艺,守拙罢了,远非杜府君的敌手。”

    近代以来,围棋早非小技,越来越得到士大夫们的推崇,风行宇内。尤其本朝,“天下唯有文艺棋书”,围棋与文学、玄释义理、书法等类已然并驾齐驱了。

    棋手的水平高低,原本是没有明确的等级规定的,本朝初年始给弈者定品,按其棋力,借用“九品中正”的九品之名,也将之分成九品,通幽是第四品,守拙是第九品。

    评点的这人名叫张道将,是莘迩现下的属官,然而於言辞上却很直接,当着这么多人,半点不给他面子。

    观棋的诸人多服官衣,冠带裙履,印绶荷囊,腰剑齐备;亦有自诩风流,纶巾鹤氅,执手版而已的。他们都是莘迩和杜亚的属官。闻得张道将对莘迩棋艺所作的不客气评价,莘迩属官中,两三人露出不愉的表情。

    莘迩不会下棋,能与杜亚对上两招,还是从记忆里扒拣出来的棋路,闻言倒没恼怒,笑道:“身已入品了么”颇有点不以誉辱为意的味道。

    守拙固是最低的第九品,可仍有大批的棋手不能定品的。名入九品,总比品外的要强。当然,这个名入九品,只是私下谈论时的话,真正定品是需要经过大规模的比赛的。

    莘迩穿好丝履,下到地上,踱步到楼栏杆前。

    乐涫城的城墙高四五丈,楼又有两丈多高,凭栏远眺,可见十余里外的景象。

    细雨淅淅,郊野草木葱茏。

    宽阔的官道由东城门向前延伸。时有披蓑衣的百姓出入城中。十来里处,道北矗着座坞堡。道路的南边,三四里外为一条沟渠,是从东北百里外的弱水引出来的,过城南而止,澄碧如带。沿渠的农田中,能看到正有不少农人或徒附们在劳作。极目望向南边,祁连山巍峨连绵。

    到这座城已经快两个月了。

    那日攻下王都后,郭奣指使宫城里的信徒杀掉令狐邕,意欲借邕尸体的机会,再刺杀掉令狐奉,然后收“渔翁之利”,却不料被已有防备的令狐奉抢先杀掉。

    令狐奉麾军进城,除少数外,朝中的文武大臣悉数降迎,当晚就拥戴他作了新的定西王。

    接下来,与令狐邕当初的作为近似,令狐奉亦是杀戮不臣,不过没有令狐邕杀得那么厉害。

    随之,令狐奉封赏功臣,如他的承诺,给了曹斐中领军一职,麴硕表拜为侯。傅乔、贾珍各有擢用。到了莘迩这里,他给莘迩了两个选择,是愿在朝为大都督府长史,抑或出外镇郡

    大都督者,是令狐氏自领的一个官职。

    令狐氏虽然称王,然为凝聚陇地的士民心,一直以来仍都还是奉唐为主,所以称王以后,为不使这个“定西王”徒有虚名,又自领了好几个官衔,全称是:持节、太尉、大都督、陇州牧、护羌校尉、定西王。分别通过这几个官衔掌领陇地的赏罚、军、政、抚诸夷等各项权力。

    此数个头衔中,最重要的是大都督和陇州牧,一个管军,一个管政。

    大都督府的最高长官是定西王本人,次为左右长史,再次为左右司马,再次为谘议参军及诸曹掾属等。

    左右长史和左右司马这四个职位,依照朝廷章制的话,都督府实际上只能各设一员,但令狐氏仍称唐臣,只是为了不致引起士民的反弹,以对抗外敌罢了,其起居仪仗,已与帝室相近;所置的百官僚属也久以超出了法定置吏的范畴,多依仿中央,只是微改其名,或增其员,其大都督府的长史、司马就是如此。

    左右两个长史,左长史主管全府庶务,并兼管驻扎在王都的“中兵”事务;右长史则主要负责王都外的“外兵”事务。一中一外,也是为避免某人权柄过重。

    都督府长史,品级不高,然权力很重,虽不掌兵,整



第三章 令狐图远谋 虎贲苦不足
    春雨轻扬,如一层张开的纱幕,滋润着田野的绿苗,笼盖了远处的坞堡、山脉。

    纤柔的和风吹拂雨滴,飘洒入楼阁内,落於莘迩的脸上,凉丝丝的。空气清新,宜人脾肺。他深吸了口气,接住一个属官递来的绢巾,擦了下适才因抚栏而弄湿的手,目光犹望向远方。官道上冷冷清清,依旧不见氾丹的车驾。他心道:“不会是半路上遇险了吧”

    陇州境内,唐、夷杂居,胡夷的部落极多。不止漠中的绿洲里有,州中的各郡也皆有。

    酒泉、建康郡内就有不少的胡人部落,因主要牧居在弱水的沿岸,唐人统称之为“卢水胡”。弱水的一段河道别名黑河,“卢”意为黑色;卢水,指的即是弱水。

    莘迩此回请杜亚、氾丹来建康商议的军务,其中之一就是有关卢水胡的。

    氾丹的属僚他说上午可到,而今已近午时,仍未见他的身影。莘迩不由地做出了不好的猜测。

    召来传信的氾丹属僚,莘迩仔细询问,盘算路程,氾丹早该到了。

    “景桓,传令乞军侯,命他引百骑出城,往酒泉方向查找,打探氾府君现下何处。”莘迩吩咐说道。

    属吏中一人,躬身应道:“是。”此人年约四十,身量颇高,名叫黄荣,字景桓,现为郡府录事。张道将评价莘迩棋艺低劣时,他是几个面露不悦的人之一。

    黄荣恭谨地行过礼,倒退数步,转身下楼,去找候在城下的乞大力传命。

    泽边诸部已经被充入了兵籍。令狐奉给莘迩作为部曲的三千步骑,其中有千骑就是改编完成后的乞大力等种部之胡人。他们总共被编成了一个部,分两个曲。莘迩举荐兰宝掌作了部的长官,没有直接当校尉,任官军司马;乞大力、秃连樊各领一曲,均为曲军侯。

    有时莘迩出府,兰宝掌等三人便轮流率骑扈从,今天轮到了乞大力。

    “杜君,快到午时了,咱们先回府用饭罢。”

    就不说莘迩有督三郡军事的权力,只从本官来讲,莘迩、杜亚、氾丹,三人同为五品,又不是迎接上官,莘迩和杜亚等候氾丹了半天,礼节已经很到位了。退一步说,如果氾丹真是遇险了,那么两人更不应该在此傻等,而应立即调查清楚,上报朝中,处置后续。

    杜亚嘴上不说,心里不满得很,想道:“酒泉距建康咫尺之遥,老夫以为已然晚至,没想到你老氾居然还没有到!叫属僚说上午到,等半晌又不见人影,捉弄人呢你要是想借此夺一夺鹰扬的威风,也非不行,可总是提个醒啊,累老夫亦跟着久候。你老氾架子挺大!”

    建康是从酒泉分出的侨郡,乐涫离酒泉的郡治不到二百里;西海郡是陇州最北边的郡,深入大漠,位在弱水终端汇入的西海,也即居延泽的南边,离乐涫五百里。杜亚以为他已是晚至,到了才发现,强中自有强中手,原来最牛气的是氾丹。

    两人下楼,命车折返,回到郡府。

    莘迩与杜亚食罢。

    杜亚说道:“督君,虽有北宫将军在郡,然北虏上月刚抄掠过边民,我守土有责,不可久离郡界。大王有何军令,便请督君出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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