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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鹿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赵子曰

    杜亚昨天下午到的建康郡,莘迩尚未与他详谈请他来的具体军务。

    一个久候不至,一个才来就急着走。莘迩养气的功夫再好,也忍不住心中骂了一句“他娘的”。可是,杜亚言之在理,按照规制,郡县的长吏是不能擅离界内的。杜亚之所以大老远的从西海跑来,是因为莘迩代转了令狐奉的王令,那么赶紧把公务办完,他着急回郡委实无可厚非。

    “主上的军令我在公文中已大概给杜君说过。”

    “是。”

    “主要两条。一则,有关柔然;二者,有关卢水胡。”

    “不错。”

    这些是莘迩在公文中说过的,但令狐奉具体要三郡干的事情,他出於谨慎,没有在公文中提。

    杜亚提起精神,听莘迩往下讲,听他讲道:“主上的意思是,於今开春,首要防备柔然掠粮扰民;其次,主上欲将卢水胡五落抽一,用作屯、牧,以充国实。”

    听完,杜亚色变说道:“主上要抽赀虏屯、牧这、这,不怕激起胡乱么”

    柔然就是杜亚口中的“北虏”;北虏是蔑称,柔然是其部落的自称。

    卢水胡与赀虏,如柔然与北虏,两者亦是一回事;赀虏也是蔑称。

    “赀”是匈奴人对奴隶的称呼。卢水胡和柔然虽然是两个来历、兴起时间与活动区域均不同的胡夷群体,但在一点上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祖先皆为奴隶或奴从部落。

    卢水胡的祖先早前是匈奴人的奴从种落们或者奴隶们,匈奴人的王国灭亡后,他们到了陇州,有的放牧於漠中绿洲,大部分则混居在了卢水两岸。

    柔然的祖先早前是鲜卑的奴隶,后来脱掉了奴隶的身份,渐有部众,从鲜卑分离出去,号为柔然;随之吸纳各个小种落,近年来势力渐大。又分成了东西两支,陇北的是他们的西支。

    身份来源的相同,造成了卢水胡和柔然的另一点相同。

    便是,与赤娄丹、贺干此类主要通过血缘关系构成的部落联盟不同,卢水胡和柔然内部的各部落间并无什么直接的血缘,组成复杂,无法以单个的主体族属名之。

    ——唐人以“卢水”为弱水两岸胡人的总称,缘故就在於此。

    柔然的主要势力范围在陇州界北,西海郡的设置,虽非专为柔然,但防御他们的入掠是本职,且不必说;唯那令狐奉要抽卢水胡屯、牧,却使杜亚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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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赠君葡萄酒 临台阅军训
    乐涫城西二十里,万亭。

    亭前高大的华表下,停放了几辆大小的牛车,拴了十余匹马。车顶和马身上覆盖以作遮雨之用的毡席,已被不紧不慢的春雨淋湿。

    七八个玄甲的骑士持槊列於门的两侧,门下站着三个士人。

    中间的那个士人年有三十,剑眉朗目,帻巾裹头,著圆领胡袍,腰金钩带,没有配剑,穿了双短皮靴,靴面黝黑发亮,分毫不见雨泥的污渍。他叉腰而立,观望道路对面的田野。

    陇州域内适宜农耕的区域共有三块,黑河流域的张掖、酒泉地区是最大的一块,地势平坦,土质细腴肥沃,河流密集,故中原政权最初在河西的军政机构就选在了这里,推行移民屯田。

    方下仲春,正当植麦的时候,因而虽然下雨,田间仍有不少的农人和贵家的徒附、胡奴们忙碌。为便於劳作,多数农人衣服单薄,有的仅着犊鼻裤,光个膀子,弯腰翻土;间或有戴斗笠、披蓑衣,巡视其间的,那是大户大家的徒附、胡奴头领。

    “明公。”

    “嗯”

    左边的士人蹙眉说道:“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合宜”

    “有什么不合宜的”

    “鹰扬本是大王的旧臣,前些时,又刚与大王共患过难,可谓从龙功勋。明公如此不给他脸面,倘若惹恼了他”

    叉腰而立的士人“哼”了声,说道:“‘从龙’他叫甚么从龙他有功,我就没功么我此前未对你们说,大王未返王都前,曾遣曹斐来郡中,我那会儿就、就……”

    这人便是酒泉太守氾丹,左右的两个士人分为他的郡功曹和主簿。他算是令狐奉的旧部之一,令狐奉联络旧部时,曹斐也给他送了封令狐奉的信,那会儿他就答应响应令狐奉起兵了。只是,当时令狐邕尚在位,此等“不忠於君,改换门庭”的话,说到一半不太好往下说了。

    左右两个士人听懂了他的话,面面相视,皆心道:“还有这段隐秘”

    氾丹顿了下,改换话题,说道:“别的不提,只大王登位的这一个多月,要非我,酒泉能安安生生的,丁点乱子也无有么”

    左边的士人说道:“话虽如此,可是杜府君昨天就已到了,明公……。”

    右边的士人不屑说道:“杜府君外来寓士,能与明公比么西海说是一郡,与一县何异户两千,口万许,区区末郡,又能与吾酒泉大郡相比么”

    杜亚本籍京兆杜陵,其先为唐征南将军,避乱陇地,遂世代仕於令狐氏。氾丹族为土著,累世簪缨,是陇地有数的高门阀族,令狐氏称王,得其族之力甚大。杜、氾两家在陇地的族望不能比。

    西海郡名为一郡,辖下只有一县,人口万余。酒泉是陇州的几个头等大郡之一,虽分出了三县,另设建康郡,然犹辖六县,民口十余万。两者也没法儿比。

    “……是不能比。”

    右边的士人对氾丹说道:“鹰扬当年乡评五品,而下以寓士之身,侥幸之功,跃迁郡守、鹰扬将军,位已至极矣!明公昔得三品,栋梁器也!今明公千金之躯,应王令之召,移驾建康,鹰扬不至郡界迎接,是他的无礼,怎能反责明公不合宜呢”

    此人之言,深得氾丹之意,他连连点头,乜对左边的士人说道:“敬道,君长所言才是正理。”

    “乡评五品”,说的是本朝实行的九品官人法。

    简而言之,此法分乡九品和官九品。

    官九品即是官职的九个等级;乡九品即是士人当官前,郡县中正给士人定的九个等级。

    乡九品与官九品对应。

    比如莘迩,入仕前被郡中定为五品,那么入仕后,如果乡品一直没变,中正不提高他的乡品的话,他最终就只能做到五品官,换而言之,他目下的任官太守、鹰扬将军,已是他仕途的终点了,再有改换,也只能在五品的范围内打转。

    氾丹被定为三品,他将来就可以再从太守的官位得到升迁,直到官居三品为止。

    所以说,莘迩虽是“从龙旧臣”,跃迁之后,现在与氾丹的官位相同,可从未来的仕途来看,他比不上氾丹。未来仕途比不上,倒退回过往,起家的官职上,他也比不上氾丹。起家官通常比乡品低三四等,莘迩以九品起家,氾丹以护羌校尉司马起家,此乃七品官。

    可以这么说,於仕途上,莘迩和氾丹两人,好比一个徒步,一个骑马,要非正好碰上令狐奉逃难、篡位成功,莘迩这辈子都只能远远地落在氾丹后头,吃他的马蹄土罢了。

    一队骑士从东边驰来。

    氾丹等人停下话头,侧目望之。

    字叫“君长”的士人姓田名寔,他眼神好,看清楚了来骑中的当头者,说道:“是方才来过的那个胡虏军侯。……明公,会不会是鹰扬亲自来迎接你了。”

    氾丹没有说话,心道:“亲来迎我,才算识相。”

    那队骑士驰至,氾丹几人没从他们中找到莘迩,俱是前次来过的那些髡头胡人。胡骑们无人下马,在官道上打转,踏溅起水花和碎泥;马嘶恢恢,引得田间的农人们扭头打看。

    当头的乞大力跳下马,抖抖蓑衣上的雨水,从鞍边的褡裢里掏出两个瓶子,朝上呵口气,拽袍裾擦了擦,大步来到门下的氾丹等人前,把瓶子递上。

    田寔接住,呈给氾丹。是两瓶葡萄酒。

    氾丹纳闷问道:“鹰扬此何意也”

    乞大力挠挠头,憨厚地笑道:“将军说:下雨天冷,送给府君两瓶葡萄酒,聊以御寒。”

    明明牛毛小雨,你说雨大,车不好行;那我就春暖时节,送你两瓶酒,给你御寒。

    氾丹看看酒,看看乞大力,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将军,说我谢谢他。”

    田寔怒不可遏,怎么看乞大力的堆笑,怎么像在嘲讽,恨不得抢回酒瓶,砸到他的肥脸上。

    乞大力不知他险遭毁容之厄,只觉氾丹右边的那个士人浑身颤抖,心道:“瘦子就是体虚,不如咱体硕的耐寒。这么暖和的天,瞧把那瘦子冻得,哆哆嗦嗦。将军叫我送酒来,我犹以为没必要,不料仍是将军高明。”叹服莘迩的先见之明,恭恭敬敬地作个揖,带胡骑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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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逐客显督威 收胡系霸业
    “我正在演兵,不可即离。请功曹、主簿代我相迎。”

    黄荣楞了下,没说什么,领命折返。

    莘迩直到看完了场上的演练,吩咐骑督将和兰宝掌等继续操练下两队胡骑,方收拾起摊在矮案上的《军令》,与羊馥离开,往去郡府。

    《军令》是本朝编定的军事法合辑,内容包括军营列队礼节、武器使用管理、宿营和行军纪律、战时纪律、陆军和水军的战斗条令,以及兵败连坐、军事司法官的选拔办法等篇。

    莘迩没有掌兵的经验,要想把部曲带好,必须从头做起,即由掌握《军令》开始。

    纸上得来终觉浅。《军令》包含的内容多样复杂,只熟读是不行的,所以月余来,凡到军中,他必携带此书,以与军中的各项日常事宜相对照,从而付诸实践上的运用。

    比如刚才乞大力问为何不教胡骑用槊,莘迩的回复其实并非本质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在《军令》中说得很清楚。那就是:骑兵部队依照战时不同的作用,被分成了三类,分别名为“战骑”、“陷骑”、“游骑”。战骑主要以轻甲构成,是战斗的主力;陷骑为重甲精锐,是踏营陷阵、战斗胜负的决定力量;游骑是负责侦查、巡逻、牵制的轻骑兵。

    朝廷对乞大力等部胡骑的战场定位是游骑,那么自然就不会教他们战骑、陷骑才需要学习的槊战技能。骑都将不屑理他也是出於此因,其部皆乃战骑、陷骑,在军中的地位高於轻骑。

    莘迩到得郡府。

    功曹史亮和主簿张道将,已把氾丹接入了府中。

    正堂台阶下,两人相见。

    莘迩戎服,氾丹官服,互相打量稍顷。

    氾丹注目,见莘迩年二十余,身材修长,肤色略黑,短髭,缣巾褶袴,腰革佩剑,侧悬虎头鞶囊,立态挺拔,不得不承认他“略有”英气,心道:“卖相尚可。”

    莘迩细看,见氾丹身量稍矮,面白无须,相貌俊朗,高冠褒衣,腰金紫囊,配玉刚卯,左插宝剑,首以玳瑁为饰,颇具贵气,心道:“仪表堂堂。”

    两人对揖行礼。

    莘迩笑道:“不知氾君驾至,未能远迎,尚请勿罪。”

    氾丹板着脸说道:“将军操劳军务,乃心王室,令人敬佩。”

    “请入堂内叙话。”

    两人入到堂上,坐定。

    莘迩半句废话没有,直奔主题,说了请氾丹来建康的缘由,末了,说道:“此便是主上之令。府君何意”

    “王令昭昭,下官谨遵奉行。”

    氾丹回答的如此痛快,使莘迩惊讶,心道:“未料小氾竟不似老杜,毫无迟疑。”

    却是,氾丹的父亲氾宽久为朝中重臣,谷阴城破日,氾宽是迎降诸臣中的一员,令狐奉称王后,依旧使其居官原职。令狐奉意欲收诸夷为用的政策,氾宽早去信告之了氾丹。因是,氾丹对此已有心理准备,不像杜亚,朝中无人,消息闭塞,骤闻之下,难免吓了一跳。

    “请问府君,约略何时可着手此令,又何时可功成,覆命主上”

    氾丹抬眼皮,瞅了眼莘迩,不答反问,说道:“大王以君督我三郡军务,统管此事。我贸然猜度,对於此事,君定已有成策。敢问之,方略为何以君高见,我该如何着手行事”

    莘迩心道:“这是要探探我的本事么”

    他也没甚良策,苦思多时,唯得一法,准备继当日学习令狐奉的手段,采用“利诱”来约束督下之后,再次盗用令狐奉的旧伎,借鉴他控制泽边五部的办法,采用利诱、分化之权术,希望能够把卢水胡的诸部各个击破。

    卢水胡的情况和泽边诸部不同,他自觉此法不太稳当,可除此外,眼下别无它策了。

    於是,他就把此法告与氾丹,问道:“君以为我此法何如”

    氾丹听罢,心道:“不过如此!”答道,“督君此策上佳,可以按此实行。”见堂外日色渐晚,暮色将至,想道,“族卑名微,短智无谋,幸进之徒,你何来的狗胆戏辱於我待今晚宴上,且看我如何当着你属吏的面,折辱你个竖子!”微微一笑,便要唤从坐在侧的田寔去取酒来。

    莘迩给他的那两瓶葡萄酒,他没有喝,专等着晚上宴席上拿出,还以颜色与之。

    却见莘迩起身,听他说道:“国朝章制,二千石不得离境。今因王令,不得不请君来;王令已毕,我不敢久留府君了。就请府君还郡罢。”行到堂门口,站下等着送他。

    氾丹一下没反应过来,呆坐片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莘迩说得客气,而实为逐客。氾丹大怒,甩袖起身,昂首阔步,不理会莘迩的下揖行礼,径从他身边经过,出到堂外,下阶出府。田寔、苏清等从吏小跑追赶。

    “功曹,……主簿呢”刚才到时,见张道将与氾丹有说有笑,很亲密似的,不知何时,却不见了他的影子。找不着他也没要紧,莘迩继续说道,“功曹代我相送吧。”

    史亮应诺。

    史亮高鼻须髯,是个西域胡人,与莘迩见过的那两个祆教粟特人父子源出一国。西域姓史的,泰半居於建康,因为他们大多经商,家资富有,建康史,於今也是定西国的一个名姓了。

    氾丹被气得够呛,出府门时,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目送史亮跟上氾丹等人,莘迩小搔髭须,问羊馥道:“异真,我是不是作的过火了”

    羊馥答道:“将军受王令,督三郡军事。无威则军令不行。氾府君者,恃族望,高身价,而慢将军,不稍折之,三郡的将士、建康的吏民就都会轻视将军了。将军所为,故当宜也。”

    莘迩摇摇头,叹道:“我本是不想这么做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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