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赵子曰
“读过。”
《周易》、《老子》、《庄子》共为当世重,读书人没谁没读过的。
“鲲化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这几句,你记得么”
“记得。”
黄荣冷笑说道,“你啊,就是蜩与学鸠。‘之二虫又何知’”
大鹏飞到九万里的高空,风就在下面了,然后才能乘风飞翔;背驮着青天,没有什么东西阻拦它,然后才能计划着向南飞。
蝉和学鸠不知此中的道理,笑话它说:“我一下子起来就飞,碰上树木就停下来,有时候飞不到,便落在地上就是了,哪里用得着飞上九万里的高空再向南飞那样远呢”
“之二虫又何知”,两只飞虫又懂得什么呢
黄荣把此人比作了蝉和学鸠。
这人大怒,挺腰跽坐,瞋目说道:“你轻视我么”
此人名叫向逵,现任郡府贼曹史,体长八尺,强壮健勇,这会儿坐於诸吏间,如鹰栖鸡群,而性格暴躁,乃郡府中出了名的莽夫,府内数百吏员,挨过他拳头的不下数十。
黄荣倒也怕他动手,这厮一旦开打,榻上的那几个吏员便是齐上,亦拦不住他,既已逞罢口舌利,便赶紧转而安抚他,放缓了语调,说道:“我不是轻视你,实是你不了解府君啊!”
“我怎么不了解”
“你适才所言,‘府君与吾等同为寓士’,固然不错。可问题是,若府君者,抟扶摇而上九万里之鲲鹏也!咱们之所求,恐非府君之所在意啊。”
向逵心道:“原来你是以鲲鹏来比府君。”知了黄荣非为自比,怒火稍减,坐下了身子,问道,“什么意思”
“咱们所以为‘土、寓’之别,臆测府君会帮咱们,而以我的观察,府君却一心在公,似是毫不在意土、寓的啊。说来你们不信,直到昨日,府君才问我家籍何地。”
向逵说道:“是么”
“可不是么!”
黄荣顾视诸人,说道,“诸君!我言府君为高飞之鲲鹏,不是空口白话。府君勤勉务实,不务虚名。你们虽与府君见面少,应也听到府里的风传了,所有的政务,府君无不亲力亲为,从未‘望白署空’,即使数被主簿张君讽谏,犹然不改。”
诸吏议论纷纷。
“望白署空”是本朝长吏的风尚,所谓“望白署空,是称清贵;恪勤匪懈,终滞鄙俗”。“望白署空”的意思就是说,只署文牍,不问政务。下吏捧来公文,长吏瞧也不瞧,大笔一挥,只管画个署名,如此不负责任,反可获致“清贵”的赞誉,被士人们评价将来可成大器;至於勤勤恳恳,尽心尽责的,则“终滞鄙俗”,沦与寒士为伍,当不了高官,任不了美差。
一吏说道:“主簿张君讽劝府君的事儿,我听说了。”
又一吏说道:“我於郡府十余年,前后臣事四任太守,莘府君确是与别的府君迥异。”
黄荣又道:“还有,你们知道么府君初临郡的时候,行春三县,各县照例奉献,府君虽未推拒,然转眼就用之与属僚相赌,故意尽数输掉。时我从行车驾,亲眼见之。”他问诸人,“各县奉献,此为定制,府君不能不收,可转眼输掉,你们说是为何””
向逵问道:“为何”
“这说明府君意存高远!”他摊手再问诸人,“府君意存高远,一意为公,不关心土、寓之别。你们说,当此‘收胡屯牧’之要务将要推行之际,我能不识趣地拿咱们的事儿去打扰府君么”
诸吏理解了他的苦衷。
向逵性子急躁,却非不讲道理的,不吭声了。
一吏说道:“‘收胡屯牧’,大不易也。府君已有成策了么”
又一吏抱怨似地说道:“好端端的,大王怎会突发奇想,搞个‘收胡屯牧’些许胡牧,便是收入户籍,一年又能得多少牛羊租税万一施策不当,激起了胡虏的叛乱,得不偿失啊。”
室内只有一榻,黄荣不愿与诸人拥挤,没有坐下。
他立於案边,面向诸人,说道:“大王,雄主也。王昔为抚军大将军、富
第九章 果然是肥差 焉为短视徒
莘迩大喜,问道:“你有何法”
秃连樊胸有成竹,说道:“将军屈尊纡贵,与投附的种落小率盟誓便是。”
莘迩大失所望,心道:“盟誓要是管用,秃连赤奴会背叛令狐奉么他的一家人,会整整齐齐地被令狐奉杀个一干二净么”说道,“你这办法不成。”问乞大力和兰宝掌,“你俩有主意么”
兰宝掌说道:“胡人敬重的是公正的大率,将军只要不偏不倚,公道相待,早晚能够取信。”
便是在莘迩平均给督下诸胡分配打劫的战利品过后,兰宝掌对他的态度有了改变。
“胡人敬重公正的大率”这话不错。只是莘迩今非昔比,堂堂朝廷二千石,难道再领卢水胡打劫去么别说没打劫的地儿,即便有,也不能做,太不像话。
莘迩知道的“立信於人”的典故,共有两个半。
曾子杀猪、商鞅徙木为信,此为其二;孙武行军法,杀掉吴王的两个爱姬,主要是为明军纪,姑且算半个。两个半的古人事迹,全然借用不上。
莘迩心道:“罢了,既然无策,只能暂且搁置。”
“收胡屯牧”本就难办,想不来办法首先取得他们的信任,可以预见,推行此策将会更加困难。而下的情形,放弃是不行的,唯有迎难而上。
莘迩於是说道:“大力、秃连,我给你俩一个肥差。”
两人楞了下。
乞大力问道:“什么肥差”
莘迩说道:“我已上书朝中,请求拨五十万亩草场,用来安纳投附的胡落。胡中不比郡县,不是传道公文就能宣布政措的,须有人入卢水胡诸部,为我宣传。这件重任,我交给你俩了。”
胡人游牧迁徙,居所不定,不像定居於郡县的唐人,凡有政措,郡下县,县下乡,张个榜文,即可周知;“收胡屯牧”此事,非得遣人去到卢水胡中,主动宣扬,才能使他们知晓。
莘迩本是想明天再令乞大力、秃连樊办此差事的,今天既然召了他们来,就顺道办了。
——至於令狐奉的回文,现下虽尚未得到,但令狐奉告诉过莘迩,只要是有利於推行“收胡屯牧”的,一切需要,他都会尽力满足。五十万亩牧场,料他不会吝啬不给。
乞大力说道:“将军,胡牧分落散居,方圆数十里,有时仅才一两落,跑个几天,见不到几个人,要想把将军的此措遍告与知,没几个月下不来,……唉,奔波劳累的,怎是肥差”
“你怕吃苦么”
乞大力正色说道:“为将军办事,岂会害怕吃苦只是像小人此样的,体胖,走得慢,怕会耽误了将军的大事啊。小人以为,这件差事,得选身强力壮的去办。”说着,偷觑兰宝掌。
兰宝掌啐了口,拱手说道:“将军,小人愿为将军办此差事。”
这件差事还真用不上兰宝掌。
秃连樊能说会道,可动人心;乞大力貌似憨厚,能使人信。兰宝掌就不行了,不会说,又凶神恶煞似的,万万遣用不得。
莘迩笑道:“也好。你既不愿,我不勉强。”铺纸於案,执笔在手,招呼三人近前。
三人凑近。
莘迩在纸上平行画了两道短线,说道:“这两条线,是秃连与宝掌。”
三人不解其意,看他接着在两线下各划了一道竖线,竖线末端开叉,又在四个开叉处,各划一道短短的横线。
莘迩顿笔,说道:“这四道横线,是你俩召来的胡落。”
兰宝掌问道:“将军,什么意思”
“你俩每召到一个胡落,我赏你俩每落两千钱。”莘迩拿笔尖在那第二层的四道短线下又各划竖线,又各分叉,分叉处各添短横线,说道,“此八条线,是你们所召之胡落召来的。”
“所召之胡落召来的”
“你们对愿到牧场居住的胡牧们讲,他们如能为我召来胡落,我一样给赏。照样是每落两千钱。不过,此两千钱,不是全给他们,其中有五百钱是你俩的。”
兰宝掌没搞懂莘迩的意思,纳闷说道:“我俩的”
乞大力眼睛亮了,说道:“将军是说,我等单独召到的胡落,每落两千赏钱;胡落又召到的胡落,每落他们得一千五百钱,我等得五百钱。”
“正是。如有胡落不要钱的,折与等值的羊羔牲畜亦可。”
一千五百钱,约值两三只羊。
乞大力举一反三,问道:“若是胡落召到的胡落,也召来了胡落呢”
“依旧两千赏钱。五百给你们,五百……”莘迩在第三层的八条横线上点了下,“给他们。”
乞大力仰着脑袋,掐指计算,喃喃说道:“我要能召来十落,是两万钱;十落各召一落,我得五千钱,各召两落,我得一万钱;二十落再各召一落,我得万钱,各召两落,我得两万钱。……是计五万钱。”心道,“我给胡落们鼓鼓劲,叫他们呼朋唤友,动员亲戚,一落不会仅召一两落;四五落、十七八落也不是不可能。这样的话,哎呀,哎呀,我不发财了么”
莘迩不知他所想,如果知道,定会赞他一句“孺子可教”。
兰宝掌大略知道了此是件发财的差事,果是“肥差”,然他对钱的兴趣不大,不屑去算,却听乞大力嘟嘟囔囔地说“我”怎样、“我”怎样,瞧不惯他那模样,嗤笑说道:“老乞,你不是不肯干么”
乞大力说道:“谁说的”下拜堂上,对莘迩说道:“将军,小人昨晚没睡好,适才脑子不清醒。将军的命令,给小人个狗胆,小人也不敢推辞。”
“此差劳苦啊。”
乞大力说道:“正因劳苦,才显出小人的忠心。将军,裤裆里插斧子,小人破上了!”
莘迩哈哈大笑。
定下由秃连樊、乞大力办此差事,莘迩吩咐他俩明日即出发。今日天晚,他三人出不了城了,在郡府的客舍住下。
他三人出宅去舍,刚好碰见阿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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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元光非池物 景桓再献策
乃是郡内卢水胡的酋大、千人应召而来了。
卢水胡散居於弱水沿岸的西海、酒泉、建康、张掖、祁连诸郡,共有落两万,大小部群十余;长期生活於建康郡内的有四个部群,计五六千落。
今天到的,是其中两个部群的酋率;另两个因为路远,大约还得再等一两天。
莘迩传下令去,命此二部酋率将部从留在城外,使他们独与佰人以上官职者进城中。
千人、佰人俱是胡官,旧为匈奴官名,袭用至今,不过授官的上级早非匈奴人,而是唐人了;与唐官一样,各有印绶。——换到蒲秦、魏国,授官的上级自则是它们各自当朝的胡族。
惯常来讲,千人与部落的酋大对应,佰人与种落的小率对应。
莘迩平日居府,多服便装,当下换上官服,登堂等候;功曹史亮、主簿张道将等郡府大吏侍陪,又叫人去请郡丞宋翩。
不多时,外头传来杂乱的人声。
莘迩高坐堂上,向外看去。
两个郡吏前导,七八个髡头、褶袴的老少胡人进了院中。
黄荣任的“录事史”,职在掌录各曹文书,职卑禄薄,事繁务剧,因被追求“禄厚清闲”的高门子弟们目为“浊官”,不屑为之,然其任实甚重要,故此他亦列陪坐。
看到莘迩的眉头微皱,黄荣便起身到堂门口,厉声说道:“府君在此,何许喧哗”
胡人们收口闭声,行到堂前。前导的两个郡吏分开左右,站於堂门的两侧。黄荣挡住门口,说道:“且下拜。”说完,让开身子,露出堂中的莘迩等人。诸胡只见深广的堂内坐了十余形色各异的郡府吏,如众星捧月,簇陪着一个高冠褒衣的英挺青年,不敢细看,慌忙伏拜堂前。
两个胡人当先。
一个说道:“下官卢水且渠部、率善千人拔若能拜见明公。”
一个说道:“下官卢水和鹿根部、率善千人鹿游拜见明公。”
稍顷,堂内传出清朗的声音:“请起,入堂叙话罢。”
胡人们爬起来,拍打尘土,於前导的那两个郡吏监督下,取下佩剑、佩刀,包括短匕在内,全部放到堂外的兰锜上,鱼贯入内。
他们没有当即入座,而是排成三列,躬身於两边的吏员中,莘迩的坐榻前。
眼下唐室东迁,中原陆沉,北地胡夷称雄,却缘何卢水胡的酋大们这般尊重莘迩
缘故有二。
一来,卢水胡与猪野泽边的诸部不同,赤娄丹等部多是近代迁到陇地的,而卢水胡各部,从匈奴灭国到现在,数百年来,素受中夏管辖,如拔若能、支勿延的家族,世为酋大,代代接受中原政权的官职授任,期间固有叛变,可更多的是跟从朝廷的边军镇压其它胡部的作乱,或从军充当游骑,与北方漠中的胡牧们作战。堪称是中原朝廷的“世臣”了。
二来,令狐氏主陇以后,限於唐人民口的不足,难以外扩,凭借先进的制度、精良的甲械,治内却是有余,远非境内的胡夷可敌。远的不提,只此前令狐奉镇压夷乱那回,就把叛乱的胡夷各部杀了个血流成河,当时卢水胡也有部落参与叛乱,最终几被灭绝。
两个原因合在一处,因是,唐室虽迁,中原政权的威望在陇州犹然未坠,当面对唐人长吏时,卢水胡的酋率们至少表面上还是很恭敬的。
对此中缘由,莘迩亦知。
两个胡酋,官为千人;余下诸人,除一个属於且渠部的,官职左千人外,都是佰人。诸佰人官里头,莘迩看到了一个高鼻多须的,心知此人定是小月氏的遗种,与功曹史亮族源相同。
月氏曾经是一个强大的游牧部族,就连匈奴的冒顿单於都曾为质於月氏,可以说他们是当时西北各族的主人。
后来,他们被崛起的匈奴击败,西迁伊犁河,又败於乌孙,再迁至妫水,在那里建立了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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