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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鹿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赵子曰

    道助,是令狐乐的字。令狐乐身为世子,年岁虽小,已然有字。

    莘迩反复读了三遍。

    品味出了左氏信中没有明言的意思。

    左氏是在担忧令狐奉万一有事,她们母子两人的下场恐怕会不妙。

    左氏虽然很少与外臣交往,毕竟生长士族,后嫁给王室,现在乃是王后,耳濡目染,基本的政治判断力还是有的。“道助年幼、外无亲戚”只是导致她“辗转难安”的原因之一,莘迩度之,想来她最担忧的其实应是她於信中没有提及的“宋氏”,即令狐奉新立的那个王后。

    令狐奉立宋氏为后,本意是为了拉拢宋家,使之成为外戚,共同对付张、氾等阀族。

    出发点是好的,但前提是他得活着。

    一旦他出了事,一国两后,而左氏没有外援,宋氏却有整个宋家为助,那么留下给左氏母子两人的,就只能是可见於不远之后的危险。

    却是说了,宋氏才嫁,尚未有子,纵有宋家为助,应该也影响不到左氏母子的地位吧?

    实则不然。

    没有儿子不要紧,令狐家的宗室众多,其中与宋氏交好、乃至婚姻的颇有,大可以从中选出一家亲近的,择一幼童过继,反正都是令狐家的血脉,只要法统上再一讲得通,宋家分些利益给别的士族大姓,结几个盟友,换个世子、换个继位的定西王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如果宋家真的这么做了,为了保证权力的稳固,消除隐患,左氏还好,令狐乐十有**就会被杀。想那令狐乐才是一个几岁的孩童,随便捏造一个“溺水”、“病故”的借口,就算有人不信,便是左氏知道内情,又能如何?

    莘迩把曹斐和左氏的信都细心叠好,收入怀中。

    黄荣一直在观察莘迩的神情,再次问道:“明公,可是有什么事么?”

    莘迩已经收起了情绪,勉力定住了心神,笑答道:“没有什么事。老曹前几天生了场大病,已经延请过医士,现下没有大碍了。”

    黄荣狐疑,不太信莘迩的话,但莘迩已经这么说了,他作为下属,也不好再问,便就罢了。

    莘迩到了西海郡府,不慌不乱地安排军事。

    先把出战的各部兵马全部安顿好;接着,又给掳获到的俘虏、羊马各指定了暂时的看守人员与放置地点;最后,叫长史羊馥负责督促,尽快将各部兵士、军吏於此战中的战功报上。

    各项事务安排完毕,晚上,又参加了杜亚、傅乔置的庆功宴。

    酒宴到三更,众人散了。

    莘迩没有喝多,回至住处,唤来门下督魏述,命道:“速请羊馥、张龟、傅君来见我。”

    魏述、魏咸父子自投到莘迩帐下,受遇甚厚,常侍从左右,他父子二人读书少,性质朴,有游侠风,既得莘迩优待,便总思回报,虽称不上可托腹心,却亦堪堪值得信任了。

    得了命令,魏述尽管奇怪有什么事不能在刚才的宴会上说,为何刚刚散了酒宴,莘迩就又召羊馥等人见面,但没有询问缘故,应了声“诺”,雷厉风行的,立即就去羊馥等人的住地,把他们一一请了过来。

    羊馥、张龟在席上也没有喝多。

    傅乔喝了不少,醉醺醺的,是被魏述从被窝里拉出来的,冠也没带,衣衫不整。

    莘迩笑着对他说道:“老傅,得罪你了!”

    傅乔不知他何意,傻乎乎地歪坐在榻上醉笑,说道:“幼著,你哪里是得罪我?明明是送了份恩情给我。这次打柔然,我人在西海坐,功从天上来。多谢你,多谢你分了战功与我。”

    也是念旧情,也是感谢傅乔帮他扬名,这回傅乔虽未参战,莘迩仍是算了他的功劳一份。

    莘迩吩咐魏述:“盛盆凉水来。”

    等凉水端来,叫按着傅乔的脑袋,浸入水中。

    北地的初秋已然较凉,头入凉水,不说冰冻刺骨,也冷得够呛,傅乔一下就清醒了。

    他挣扎着抬起头,水呛入鼻中,疼得眼泪都出来了,狼狈叫道:“幼著,你这是作甚!”

    莘迩示意魏述出去,令道:“守住门口,不许人靠近。”对傅乔等人说道,“老傅、异真、长龄,我有要事与你们商量。”

    傅乔举衣袖擦去鼻涕、眼泪,咳嗽着问道:“什么事?”

    “你们先看看这封信。”

    傅乔第一个看。莘迩给他们的是曹斐的信。傅乔看完,震惊地手都发抖了。羊馥、张龟依次浏览。

    傅乔说道:“这、这,幼著,这信你什么时候收到的?大、大王现在怎么样了?”

    莘迩从容地说道:“信,我是今天回到西海后收到的。大王现下如何,我并不知道。”

    傅乔观瞧莘迩的面色,说道:“幼著,此等天大的事,你今天居然还安排军事、晚上参宴,你可真能沉得住气啊!”惊乱地喃喃自语,“大王昏迷不醒,这可如何是好?”起身下榻,仓皇地室内搓手转悠。

    莘迩确是能沉得住气。

    究其心理,论他接到两封信后不安的程度,实是比傅乔的此时还要过之。

    对令狐奉这个人,莘迩往常尽管薄其毒辣,小怀忌惮,很有点敬而远之的意味,可当闻到他堕马昏迷,读左氏的信,读到“如无枝之鹊”五个字时,莘迩不觉竟亦忽生同感。

    莘迩於今在定西国几无根基,宗族尽灭,往昔的朋友虽说还剩下了些,但要么白身在家,要么只是中低级的官员,其内并无朝中权贵,说到底,他的靠山只有令狐奉一人。

    之前,为了完成令狐奉的命令,狠狠得罪了张家,令狐奉若是无事,一切安好,可若令狐奉因此次堕马而亡?张家的报复,莘迩自料,他无法对抗。

    退一万步说,就算张家大发善心,不报复他,可没了令狐奉这个靠山,朝中的权臣们难道还有谁会在乎他么?鹰扬将军、督三郡军事、建康太守、世子友等等这些官职,铁定会被尽数剥夺。

    对於权力,莘迩不贪图,换了太平之时,没权就没权吧,也无所谓。

    问题是,现下乃是乱世,权力不仅是“权力”,而且是安家立命的保障。

    有权在手,或许我命可以由我稍微做主;没权在手,岂不闻“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

    莘迩心中不安,神色如常,见傅乔慌乱的模样,知他不会有什么应对之策了,便问羊馥、张龟,缓缓说道:“异真、长龄,你两人怎么看?”

    羊馥、张龟作为莘迩的心腹,对他依靠令狐奉的处境心知肚明。

    羊馥是被莘迩辟除的,且是莘迩而今将军府里的首吏,莘迩的前程,从很大程度上说,干系到他将来的仕途。张龟则是背叛了张家的,正如令狐奉是莘迩於今唯一的靠山,比起羊馥,他更依赖莘迩,莘迩亦是他於今唯一的靠山。

    他两人与莘迩当下等於形同一体,莘迩的不安,也是他两人的不安。

    羊馥没有急才,虽然深知令狐奉对莘迩的重要性,一时间,却无办法,他问道:“明公可知:大王昏迷之事,朝中有谁知道了?”

    曹斐没在信中提此事,左氏提了一句“朝中诸公”,此“诸公”,无非宋闳、宋方、氾宽、张浑等顶尖大臣。莘迩答道:“曹将军未提此点,想来不外乎内史、治中、别驾诸公。”

    张龟从看完信起就在认真思索,这会儿得出了一个结论,他说道:“曹将军信中落款,此信是五天前写的。国不可一日无君。这等大事,朝中诸公可以隐瞒五日、十日,长则难矣!大王若能及时苏醒则好;若有不忍言事发生,世子年幼,近日内,朝中恐怕就会出现动荡。”

    莘迩点了点头。

    “将军,龟有一个建议。”

    “你说。”

    “当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将军,可以‘大破柔然’,为朝廷献俘为借口,明日赶赴王都!”




第一章 晋见四时宫 道过都督府
    王国内史宋闳、王国中尉麴爽、牧府治中氾宽、督府左长史宋方等,数次求见左氏,左氏都没有见他们。

    这天,左氏却带着令狐乐,从寝宫灵钧台来到了中城的四时宫,接见臣下。

    这个能让左氏一改态度,出来接见的“臣下”,不是别人,当然便是“赴都献俘”的莘迩。

    时值秋八月,左氏与令狐乐来的是四时宫中的第三个宫,名叫“刑政白殿”的秋宫。

    如同其名,此宫内的砖地、墙漆和各类器物,多为白色。

    装饰精美,宝玉琳琅,放眼洁白,帘幕飘飘,立在其间,恍惚若在仙宫。

    和四时宫其它的三个宫一样,秋宫也有三个殿。现下八月,该到在三殿里头的中殿听政。左氏与令狐乐到时,莘迩、麴球两人已在殿中的丹墀下等候多时了。

    拿着拂尘的内宦高声唱道:“王后、世子殿下驾到,诸臣行礼。”

    莘迩、麴球两人下拜,说道:“臣鹰扬将军(抚夷护军)莘迩(麴球),拜见王后、世子殿下。”

    “请起来吧。”

    说话的是左氏,许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仍如春季的泉水一般甘澈。

    但也许是心理作用,莘迩从她的话音中,好像听出了一点与昔日不同的地方,似乎有点忧郁,又似乎带点欢喜。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臣子不能直视主上的面孔。因此,莘迩尽管很想抬头看一看她,探究一下她此时的表情,到底忍住了这个念头。

    莘迩与麴球两人起身,捧着笏,躬身站定。

    莘迩恭恭敬敬地问道:“王后与世子殿下,可安好么?”

    左氏答道:“好。”

    令狐乐的孩童声音响起,他脆声说道:“阿瓜,这几天你为什么没有礼物给我?”

    在建康郡的时候,每隔三五天,莘迩就会遣人给令狐乐送去一些东西。

    近日来,因忙於西海的军事,没有功夫再给令狐乐送礼了。

    莘迩恭谨地说道:“柔然人南下侵扰西海,这些天,臣在西海料理军务。西海地偏,没什么好玩的物事,故而未能得贡献世子。不过,臣这次上都,给世子带来了一些礼物。”

    令狐乐不知令狐奉昏迷的事,心情没有因此受到影响,开心地问道:“什么礼物?”

    “臣与抚夷护军麴球,於日前袭破柔然,斩获颇丰,计得羊马数十万头,俘虏万余。臣於其中,挑选了五色良马各百匹,男女千人,并及胡童五人,献给主上与世子殿下。”

    令狐乐对良马、男女没甚兴趣,好奇地问道:“什么胡童?”

    “都是臣与麴球所破柔然诸部酋率的幼子,特地带来王都,献与世子殿下,做个仆役。”

    “人在哪儿呢?”

    “在宫外等候。”

    “召他们进来,我看看!”

    左氏制止住了他,柔声说道:“莘将军把胡童已给你带来了,什么时候看都可以,不急在一时。”瞧了一眼低头弯腰的麴球,她犹豫了下,说道,“莘将军与麴护军此次不仅守御西海有功,并且大破柔然边部,擒获柔然酋大十余,功绩卓著。大王不日就会有封赏下达。”

    莘迩装糊涂,问道:“臣敢问王后,不知今日为何没有见到大王?”

    “大王昨夜酒醉,犹尚未醒。”

    这个回答不伦不类,难道酒醉未醒,就改让王后与世子出来接见臣下?怎么也说不通。但左氏想表达的意思,莘迩已经明白。她这句话是在说,令狐奉仍尚未苏醒。

    感到麴球的目光向自己投来,莘迩没有看他,再次下拜,说道:“大王既然酒醉未醒,臣与麴球便敢请告退。请王后放心,那五个胡童是臣精心挑选出来的,定不会唐突世子殿下。”

    殿上沉默了稍顷,应是理解了莘迩“定不会唐突世子殿下”此话的蕴意,左氏的话音露出了些许的欣慰,说道:“莘将军,你有心了。我代世子谢谢你啦。”

    左氏是王后,与外臣通信不便,且不说她上次那封信已是冒着风险送出给莘迩的,只说莘迩这边,压根就没办法回信与她。是以,只能借这次殿上见面的短暂机会,两人隐晦地说上几句。

    “臣为世子友,万事固当以世子殿下为重。”

    “阿瓜,你怎么一直低着头。你抬起脸,让我瞅瞅你,几个月没见你了,我挺想你的。”

    令狐乐一道命令,莘迩闻声抬头。

    令狐乐戴着冠,身着世子的朝服,小大人似的,坐在榻上。

    在他旁边是左氏。

    左氏穿着艳丽的衮袍,正与莘迩的目光对上。

    “臣也很想世子殿下。”

    不知为何,听到莘迩的这句话,或许是因为误会,也许是出於害羞,左氏移开了视线,双颊绯红,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衬托得更加生动。

    莘迩闻到了淡淡的香味,是从左氏的衣服上传来的。

    直到拜辞,出了宫殿,衣香仿佛还在鼻端萦绕。秋风吹来,莘迩方才勉强定住了摇荡的心旌。他努力把思绪从初见左氏时,触碰到的那一点温软中拔出。

    适才在殿上,麴球半句话没说,这时蹙眉说道:“将军,大王看来还在昏迷中啊。”

    他也听出了左氏话中的含义。

    石阶上飘满了落叶,阳光有气无力地洒在上面,虽才仲秋,陇地已是萧瑟的时节。

    莘迩举首望了望淡远的天空,又回头看了看壮丽的四时宫,把刚取回的佩剑带好,按着剑柄,拿脚把近前的叶子扫去,没有接他的腔,迈开大步向前。

    麴球赶紧跟上他的脚步。

    莘迩边走边说道:“鸣宗,我与曹将军有约,你与我一起去吧?”

    “曹将军么?我去不了。”

    “怎么?”

    “我要去我七父家。”

    七父,说的是中尉麴爽。依照宗族辈分,麴爽是麴球的再从父。时下之人,同族之中,同一辈分的往往按年岁排行,麴爽在他那一辈中排行第七,因是麴球呼他七父。

    莘迩与麴球是昨晚到的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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