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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鹿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赵子曰

    县中郡府堂上,见到莘迩,麴球禀报战况。

    “氾府君,伤势要紧么?”

    氾丹的左边大腿中了一箭,箭杆已经截掉,箭镞还在腿中。他没法跪坐,坐在个胡坐上。本想立个战功,却大败而归,部曲损失过半。要非莘迩遣麴球救援,恐怕身亦难免。

    氾丹既是羞愧,又是不甘,勉强回答说道:“小伤,不要紧。”心道,“田舍儿一定会治我的罪。我不必等他开口,且自认罪。”挣扎着起身,说道,“丹今番战败,沮了三军士气,自知有罪,请督君惩处罢!”说着,把脸扭向一边,不愿看莘迩的嘴脸。

    听到莘迩关切地说道:“怎么会不要紧?箭创可不能轻视啊。你赶紧找医士看看,万一……”莘迩想说“感染”,但现下好像没有这个说法,便改了个词,接着说道,“发脓的话,你这腿可能就保不住了!”

    氾丹说道:“丹的伤不要紧,丹战败丧师,请督君降罪!”

    “胜败者,兵家常事。一场小败,无足挂齿。等你养好了伤,再将功补过便是。”

    氾丹万万没有想到莘迩非但没有怪罪於他,反而安慰他,不由自主地转回了脸,看向莘迩,看见了莘迩一脸的真诚模样。

    “督君不治我的罪?”

    莘迩诚恳地说道:“我会上书主上,陈述你此战失利的缘故,都是我太过轻敌。”

    莘迩话中意思,分明要为氾丹的此败担责。

    氾丹只疑听错,可莘迩这话是当着杜亚、傅乔、北宫越、麴球、羊馥、严袭、兰宝掌、张景威等一干大小吏员的面说的,绝对不可能是欺骗他的好听言语。

    “你……,督君……。”氾丹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只有脑子里缺根弦的人,才会到处结仇。

    此前与氾丹的不对付,那是因为氾丹挑事在前,为了维护自身的威望,莘迩不得不针锋相对。

    究其本意,氾家是陇地一等的阀族,氾丹的父亲氾宽在朝中又是有数的几个顶尖权臣之一,莘迩在已狠狠得罪了张家的前提下,自是不想再与氾家结下深仇大怨。

    况且,退一步说,就算莘迩想给氾丹治罪,凭氾家的声望、氾宽的权势,比照张金父子虽然“勾连胡人、作乱郡国”,却依“八议”而免的例子,治罪的结局,八成也是不了了之。

    既然如此,莘迩以为,不如索性趁这个机会,卖个好给氾丹与氾家,也许会对日后有点益处。

    氾丹情绪复杂地回到营中,紧随着,两个医士就奉莘迩的命令找来给他疗伤。

    这且不提,只说莘迩问清楚了战况,知道了那股“柔然前锋”是温石兰部,听完了麴球叙述的温石兰於战场上之勇武,不觉叹道:“柔然也有悍将啊!”

    张龟蹙眉说道:“怪哉。”

    莘迩问道:“长龄,此话何意?怪从何来?”

    张龟疑惑地说道:“温石兰固有悍勇之名。唯是他作为匹檀的先锋,打探敌情、摸查我军布防底细,这方是他职任内的事。而今匹檀的主力尚未到来,他却怎就擅然启战?难道他就不怕倘使战败,坏了匹檀主力的军心么?”

    莘迩听了这话,觉得有理,也起了疑心。

    兰宝掌“哼”了声,说道:“依小人看,没啥奇怪的。”

    “哦?宝掌,你有何高见?”

    “不外乎与氾府君一样,立功心切。”

    兰宝掌的这个看法,与杜亚、傅乔等人一样。只是杜亚、傅乔等人照顾氾丹的面子,不肯说出来罢了。兰宝掌、乞大力等胡骑,在陇地的唐人中,没有什么依靠,眼中只认莘迩,没有杜亚等人的“花花肠子”,所以杜亚、傅乔等人闭口无言,兰宝掌有话直说。

    莘迩心道:“宝掌这话似也有理。”问张龟道,“长龄,你觉得呢?”

    张龟沉吟稍顷,说道:“斛律非柔然本部,是其别部,温石兰恐怕没有胆子鲁莽行事。”顺着自己的思路,他越想越不放心,总觉得是哪里出现了纰漏似的,给莘迩提议,说道,“……将军,龟之愚见,是不是应多增哨骑,扩大探查范围,以防北虏有诈!”

    莘迩想了下,说道:“谨慎没有错。”接纳了张龟的意见。

    堂上一人起身,下拜说道:“大父,我略知柔然内情,西部柔然的各部,我都大概有所了解。请为大父探明虏情!”

    说话的是且渠元光。

    莘迩与元光的父亲拔若能结为了香火,捎带着,拔若能的几个儿子就成了莘迩的晚辈。又因为尊卑的关系,拔若能的年龄尽管远比莘迩大,不敢称兄,因是,元光叫莘迩“大父”。

    莫说拔若能,元光都要比莘迩大一些。

    奈何辈分压下来,便是不情愿,也得这么喊。

    不过元光能屈能伸,这一声“大父”喊的是相当自然,并且透着尊敬里的亲热。

    “你打算怎么探?”

    “我打算扮作北虏,北过居延泽,到西部柔然的边地,寻些胡落,看能否问出点有用的东西。”

    “你要到柔然的地界?有点危险啊。”

    元光忠心耿耿地说道:“大父待我父子恩重如山,为大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北山鲜卑的秃发勃野只把元光手下的两个人头送给了莘迩,没有说这两人是元光的部曲;张金父子咬死不认与卢水胡串连,当然也不会把元光算计他兄长平罗的事情抖出。

    莘迩到此时,仍是不知元光之前背地里的那些勾当,然而见他赤胆忠心的样子,却莫名觉得似曾相识,心中想道:“当日我给令狐奉表忠心,落在别人眼里,会不会即此副模样?”

    对元光说道:“那你一定要多加小心。你假使有失,我不好与你父亲交代。”

    元光说道:“大父放心!迟则半月,早则十天,我定能安然归来。”

    得了莘迩的许可,元光回到住处,作些收拾,带了个亲信的胡从,当日出城。

    出城渡过河,亲信胡从问道:“大人,西部柔然的边地有好几个部落,咱们先往哪个去?”

    元光回头望了眼河水西边的西海县城,说道:“哼!哪个去?哪个也不去!”

    “啊?那咱去哪儿?”

    “找温石兰去!”




第五十五章 洲上敕勒歌 堂中哄人言
    胡人游牧、打猎,不乏寻迹追踪的高手,元光小时候也学过此技。

    他在漠上转了三四天,找到了温石兰部留下的痕迹。

    顺着痕迹向东北而去,两天后,在一处小绿洲的谷地中,元光见到了温石兰。

    初秋时节,草色尚未尽黄,青黄相杂,几棵红柳垂枝泉边。

    天高云淡,四下荒漠。

    着实边塞的辽阔壮美之景。

    随着两个斛律部的游骑入到洲中,未行多远,入眼却先是一片惨状。

    洲边挖了几个大坑,路过时,元光往坑里看了两看,里头多为男尸,间或且有老弱,俱髡头褶袴,皆是胡人。不用想,这些必本居住於此片绿洲的牧民。应是温石兰领部到来后,为防走漏消息,也是为了给部曲们找些女人做个乐子,因将男子与老弱全都杀掉了。

    元光的亲信胡从不忍,撇开了脸。

    元光则无所谓,弱肉强食素来是草原生存的规则,换了温石兰是他,他也会这么干。

    前行二三里许,围绕着泉边,有百余帐落。

    帐落原是本洲牧民的,现在住满了温石兰的部下,不时有肮脏不堪的斛律部士兵进出。

    几个士兵支了个大锅,正在烧水,地上扔了几头死掉的绵羊,已被剥皮开膛,血淋淋的。旁边蹲、坐了三二十人等着吃肉。元光两人的到来,吸引住了他们的注意。

    元光半点不介意他们好奇的目光,抬头抬胸地走路,回以他们和善的笑容。

    穿过外围的帐篷,前边便是温石兰的住帐。

    帐中传出歌声。

    唱的是鲜卑语,调子悠长凄远,带着哭音,如同野狼的嚎叫。

    元光懂鲜卑语,侧耳倾听,译成唐话,歌唱的是:“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是高车人,也即敕勒人的民歌,传唱甚广。

    元光虽是卢水胡,亦曾闻过此歌。

    秋风吹过面庞,带来水的湿润与草的气味,举首苍天,环顾星散坐落周围的帐幕,元光不觉想起了昔日在卢水牧场时,羊马如云,人丁繁盛,孩童嬉戏,草原一望无际的景象。

    “这才是我们胡人应该过的日子啊!”元光这样想道。

    而今成为了唐人的兵户,形同奴隶,服兵役、服劳役,男人为唐人卖命,女人为唐人做牛马。

    “哀我族人!哀我族人!”

    受歌曲的感染,巨大的悲伤触痛了元光的心,他怆然泪下。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元光抹去眼泪,在帐外放声和唱。

    帐中的歌声停下,一人挑开帘幕,出来看是谁在唱。

    带路的两个游骑连忙对元光说道:“我家大人在此,你还不快点拜见。”

    元光伏身拜倒,说道:“卢水胡拔若能之子,小胡元光拜见大人。”

    出来的人正是温石兰,他只穿个皮绔,光着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铁打也似的色泽。

    “拔若能?且渠部的么?”

    元光答道:“是。”

    温石兰知道且渠部被内徙的事情,问那两个游骑:“他两个是被你们抓到的唐人细作么?”

    那两个游骑中的一个说道:“不是。”

    元光抢话争答,趴在地上,高声说道:“小胡不是细作。小胡是来给大人送礼的!”

    “送什么礼?”

    “大人与匹檀大率不是要打西海么?西海县内外的虚实,小胡一清二楚,愿作内应!”

    温石兰笑了起来,说道:“莘迩小儿倒是狡诈,遣你个小胡崽子诈降,诓我上当么?”吩咐那两个游骑,“拉走,砍了!”

    元光抓紧地上的草根,抵抗那两个游骑的拽拉,扬起脸,大声说道:“大人不相信我么?”

    “你们已经成了唐人的狗,我听说这次来援西海的唐兵中,便有你们的部民,为数还不少。你们甘为唐人的爪牙,与咱们作对为敌,我当然不信你。”

    “小胡的部民不是自愿给唐人打仗的。几个月前,莘迩无故攻破小胡的部落,杀了小胡许多的族人,强迫小胡部落内徙,将小胡等编作士家。小胡部中,无论男女,都对莘迩痛恨入骨。

    “听得匹檀大率引劲兵南下诛恶除暴,小胡部中,无不欢天喜地,渴盼王师!

    “於是,小胡欺骗莘迩,自请为他打探王师军情,而实际上,是想把小胡部中兵丁的心声诉说与大人!大人!小胡忠肝义胆,一心只望大人能早日攻破西海!怎可能会欺骗大人?”

    说着,元光拔出了蹀躞带上的短匕,两个游骑顿时抽刀,架在他的脖上。

    元光倒转匕柄,递向温石兰,直起上身,袒开胸口,说道:“大人如不信我,小胡敢请刺心血证誓!”

    大凡北胡盟誓,有结香火、割臂、刺心血几种。其中,刺心血是最为隆重的。

    刺心血可以自刺,也可以由对方刺。两者相较,后者自是能够愈加表明诚意。

    温石兰打量了片刻元光,哈哈大笑,说道:“你部的遭遇,我知道。我适才所言,不过是试一试你罢了。”

    亲手把元光扶起,把他的短匕插回到他的鞘中,拍了拍他的胳臂,笑道,“元光,且渠元光,对吧?你部虽以‘且渠’为号,但你的祖上从来没有人以‘且渠’为姓的,唯只有你,拿了‘且渠’做姓。很好。从这一点我就能看出,你是个不忘根本的。

    “刚才你在帐外与我和唱,我亦从你的的歌声听出了你对你故乡的怀念。

    “你不忘本,又怀念故乡,诚意已然自现,我怎会不信你呢?刺心血就不需要了!”

    “且渠”大小是个官名,代表了匈奴称霸草原时期,元光祖上的“光荣”,因是,元光以此为姓,其目的是为了显示自己家族的“高贵”与“渊源悠久”。

    元光未料到温石兰竟然知道他这个人,一口把他以“且渠”为姓的故事给道了出来,感动不已,说道:“不意大人竟知小胡贱名,没得污了大人的耳朵。”

    温石兰挽住他的胳膊,带他入帐。

    到帐内坐定。

    温石兰问道:“你说吧,你要怎么给我作内应?”

    “敢问大人,不知匹檀大率的主力何时可到?”

    温石兰一本正经地说道:“镇帅已经离了大帐,七八日内,就能到达居延泽畔。”

    元光大喜,说道:“现今西海县内的守军,大略由四部分组成。

    “一部分是北宫越的部下,一部分是莘迩的兵马,一部分是已被大人打残的酒泉兵,剩下的便是小胡的部民。总计七八千步骑。小胡的部民有两千上下。

    “大人问小胡怎么做内应,小胡是这么想的:等匹檀大率的王师抵达,大率与大人攻城的时候,小胡就带领部民於内响应。当其时也,大人与大率攻其外,小胡与部民乱其内。西海纵有两河为固,破之何难?……小胡也不知道想的对不对,请大人指正。”

    温石兰笑容满面,元光看不出他的想法,说完己见,静等回复。

    温石兰笑道:“你果足智多谋。北地诸部都传,说你且渠部,拔若能三个儿子,长子忠仁,幼子勇悍,而你且渠元光聪明机灵。看来不假。”

    “大人是同意小胡的建议了么?”

    “你的建议不错。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先给我办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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