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赵子曰
洛生咏,这个“洛”,说的本朝迁鼎之前的都城洛阳。都城在洛阳,洛阳话也就成了本朝的官话。士人无不以学此话咏诗、乃至用作日常交流为雅,可现今的洛阳话,发音低沉浑重,外地人真正能够学到精髓的没有多少。
羊髦而下风寒鼻塞,讲话叙谈之时,鼻音沉重,听起来,确是像极了洛阳话的发音。
羊髦微微一笑,说道:“司马谬赞,诚不敢当。”
羊髦绝非以貌取人之辈,自与张龟同僚以来,随着对张龟认识的加深,知道了此人不但有些才干,并且最为难得的是,生性淳朴,故而从未因其的残疾而鄙视他。两人的交情处得不错。
莘迩又望了两眼城外的山河、原野,天空中静荡荡的,已然不见了那只雄鹰的踪影,他伸手接住两瓣雪花,任其在掌心化为清水,似是对羊髦说,又似是自语,说道:“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啊!”笑与羊、张二人说道,“士道病体未愈,楼上风浓,咱们回去罢!”
三人从城楼下来,向逵引部护从,回往将军府。
莘迩邀请羊髦、张龟与他同坐一车。车厢宽敞,三人对坐,绰绰有余。榻下生有火盆,车外垂挂厚帘。暖气如春。莘迩亲手给羊髦斟了碗热汤,叫他赶紧饮下,去去寒意。
待羊髦喝罢,莘迩继续来城楼前的话题。
来城楼观雪,是莘迩临时起意。他们三人原本是在将军府议事的。
议的共有两件事。
一件是:傅乔的新工作。一件是:和氾宽的一道上书相关。
上月,令狐奉在给令狐乐定下了五个顾命大臣,当着诸臣的面,确定了莘迩与令狐妍的婚事,击鼓唱诗,命甲士杀掉宋方,但还没来得及看宋方首级便昏厥过去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别的事好说,“杀宋方”一令,在令狐奉归天以后,因为几个重臣的反对,没有得成。
会有人反对,这是肯定的,但让莘迩没有想到的是,头个反对的是陈荪。
陈荪那时说道:“宋方是宋后的兄长,大王之戚也,且无罪错,焉有杀之的道理大王此令不能当真。”
氾宽也不同意。
氾宽比陈荪说的直截了当,他说道:“魏颗从治命,不从乱命。古贤人故事也。大王神志不清,所下者,乱命也,绝不可从!”
战国时期,晋国的魏武子有个小妾,武子甚爱之,武子病危,先命子魏颗,许妾再嫁,后又令魏颗杀之以殉。魏颗认为武子临终所言,乃是昏乱之语,於是没有遵从,说“孝子从治命,不从乱命”,而仍是依照武子最先的交代,把魏武子的这个小妾给改嫁了。
这个故事记载在《左传》中,莘迩熟读此书,也是知道的。
五个顾命大臣,两个明确反对。
麴爽不表态。
孙衍建议,到底如何处理,是否该遵从王令,不如询问世子。
世子令狐乐哪里会有主见,只能看他的母亲。
左氏也无主见,杏眼含泪,哀戚可怜,下意识地看向莘迩。
莘迩当时脑筋急转,权衡利弊,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陈荪、氾宽这边。
左氏接纳了他的意见,保下了宋方一命。宋方不死,宋闳与宋氏当然也就无事了。
却是说了,令狐奉死前,才刚又敦敦教诲,叮嘱莘迩不要忘了“狠一点”三字,他却怎么不咬住此为令狐奉之令,务要杀了宋方,罢免宋闳,废掉宋后,以达到沉重打击宋家这个“可能会成为他日后政治上强敌”的目的呢麴爽为何不表态料来他就是这么想的。
这就是莘迩与麴爽在政治上眼界的不同了。
如果坚持令狐奉的王令,的确是能够暂时打击宋家,可将来呢
宋家是陇地的头等阀族,历代出仕高官,宗族姻亲、门生党羽众多,莘迩势必会因此而成为他们,以及“兔死狐悲”的陇地诸多之门阀士族的集火对象,并且同时,会失掉陈荪这个可以争取的潜在盟友。
短暂的小利,不及长远的大患。
除非有把握将宋氏一网打尽,连根拔除,否则,断不可鲁莽行事。
莘迩出於此种考量,因是作出了支持陈荪、氾宽的决定。
不过话说回来,宋方的这条命也不是那么好保的,陈荪、氾宽、宋闳必须要回赠些东西给莘迩才行。
四天前,以五个顾命大臣为首,相继主持办完了令狐奉的葬礼、令狐乐的即位等仪式,莘迩提出了他要求得到的回报。
那便是,他上书朝中,奏请改迁建康郡守傅乔为王国典书令。
典书令这个职务,看起来品等不是很高,莫说放在整个朝廷,便是单只放在王国的属官中,也只能算是中上层级,但此职此任,委实重要。
“典书令”的“令”,不是“郎中令”的“令”,这个“令”,指的是“王令”。天子下的文书叫旨,诸王向国内发布的文书叫“令”。典书令者,掌书令事。王令的起草和颁布,由此职负责;国内的文书在呈送给国王以前,也由此职负责,先由典书令评议,提出初步意见,而后请示国王如何处理。并且,典书令还有随行左右,参赞议论之权。
此外,按照章制,王国的人事工作也由典书令具体负责。自然,定西国不是一般的王国,已然等同自立,在其国内,这项本属典书令的权力现早已被牧府等机构侵占。
事实上,不止人事上的权力,国内文书先要呈送给典书令、由典书令评议这项权力,现下在定西国,也无非仅是一个流程罢了。内史、牧府、督府等府上书,经常会有不经典书令,直接递呈定西王的行为。毕竟,内史等的实际权力和朝中地位比典书令大得太多了。
尽管如此,典书令仍旧是一个紧要的职位。
别的不说,只“王令的起草、颁布”,和“国内文书通常先经典书令过手”这两条,掌握机要,就已足能显出此职的关键了。——如与江左朝廷相比,完全可以将此职比作中书省的令、监。
也正是因了此职的要紧,陇地阀族一方面都不愿把此职让给别家来做,一方面想尽办法,削弱此职的权力。现下,担任典书令的是一个二等士族家的人。
宋闳、宋方虽然没被免职,但名望、权势也受到了打击。
氾宽凭“相救之恩”,资“顾命之重”,辅以本族和自身的势力,而今仅以牧府二把手、尚在宋方之下的身份,却竟已与宋闳俨然不相上下。
莘迩的此道奏举上到朝中以后,氾宽听取了属僚“傅乔浮夸之士,无实务之能,纵予此任,尸餐素位;莘武卫深得中宫、世子信赖,今其首荐,不宜驳之”的建议,没有加以阻挠。
氾宽不阻挠,陈荪也不反对。
陈荪的考虑是:救下宋方,是因为朝权如今大多掌握在阀族手中,新主年幼,治国理政,不得不依赖阀族,在根基扎稳之前,万万不能引起阀族的敌视和反抗;但阀族的势力也不能过大,过大一样会损害王权,这就需要莘迩这样的人与他们抗衡。
简言之,陈荪不杀宋方,不是他要站在阀族那边;他此次不反对莘迩,也不表示他有心与莘迩结盟。他的这套心思,几类於令狐奉的制衡权术。大概正是因为对他的忠心和政治能力有很深的了解,令狐奉才放心地把他列在了五个顾命大臣之首。
孙衍身为寓士,一向以抬举同类为己任,对同为寓士、且有清名的傅乔,更不会阻止。
五个顾命大臣,剩下了一个麴爽,他即使有别的想法,也没办法。
宋闳的话语权已大不如昔,五个顾命大臣出於各自的立场,又都赞成莘迩的举荐。
傅乔在建康郡太守的位置上,还没坐几天,就又奉召入朝,改任新职。
说来傅乔也是好命。
去年因了对收胡之策的几句非议,被令狐奉赶得如丧家之犬,他差点以为命将休矣,不意转眼间,先是高升两千石,继又荣迁朝中,轻松松地坐上了不知多少士流渴求的典书令之职。
前天,朝廷的辟除文书才下,傅乔还没有到。
张龟说道:“傅君今天应能收到王命,计算路程,至多四五日,即能到都了。”
羊髦赞道:“将军不杀宋方,举荐傅君出任典书令,此真妙棋也!”
莘迩说道:“妙不妙,以后才能知道。士道,卿之此誉,未免过早。”
说实话,令狐奉这一撒手,面对朝中复杂的形势,对比自身的浅薄根基,莘迩的心里还真是没底。
他沉吟说道:“氾治中上书,说我先后攻破卢水胡、柔然、朔方赵宴荔,功勋卓著,奏请朝廷拜我为县侯。他的这个奏请,我肯定是要辞的,但你们两个说说,他是出於何种心思”
羊髦不回答他,先问了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问道:“将军,先王赐你的那道旨意,到底是什么内容下官问过几次了,将军一直不说,这反叫下官越加好奇,以致都快食之无味了啊!”
莘迩神秘一笑,说道:“不可说,不可说。”
羊髦、张龟都是他而今信重的心腹,令狐奉给他的这道王令,他不是不肯给他俩说,而是他真的没什么可说。那道令旨,他在打开以后,看到的只有一片空白,半字也无,落玺也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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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傅乔典书令 云光如妆容
令狐奉的用意好猜,不外乎也是考虑到了莘迩在朝中根基浅,为了提升他的分量,因是玩弄心术,给他弄了个“无字令旨”,让那些朝廷重臣们猜疑忌惮,不敢轻易地排挤、打压於他。
不过以莘迩对令狐奉的了解,他的这道令旨,必然不只是为莘迩壮声势的,从另个方面来讲,也还是在把莘迩当刀子,把他架在火上烤。王令的内容,连羊髦都如此好奇,别的人更不用说。这道王令一日不公布,如宋、氾等人,在面对莘迩的时候,就一日不会放心。
一举两得。
莘迩窃以为,令狐奉的这招,与他不杀宋方、换傅乔进朝相比,才更合适羊髦“妙”的评价。
氾宽奏请朝中,封侯莘迩的建议,其出发点亦不难猜。
羊髦说道:“‘木秀於林,风必摧之。’氾治中上书议拜将军县侯,无非是想让将军‘秀於林’。”
本朝给县侯定的是三品,莘迩本是五等乡品,被令狐奉粗暴地提升了两品,现下恰是三品,论此品等,确是可以得拜县侯的。
但莘迩的资格虽够,又确如羊髦所说,氾宽的这道奏议,其心叵测,表面上抬举莘迩,实际上是欲抑而先扬。
要知,定西毕竟是个王国,最大的才是王,境内的郡县也没多少,拿不出许多分封给臣子作食邑,从建国到今,连带宗室男子为侯、女子为翁主者加在一起,亦不过二十余人。现今,更是只有麴硕一人而已,并且麴硕也还是去年令狐奉即位后才得授拜的。
莘迩何德何能
卢水胡、柔然、朔方,这么点军功,既没为定西国开尺寸之土,也没有擒获过敌国的任何头面人物,亦不像麴硕,身为外戚,兼扶助大功,有什么资本敢堂而皇之地当个侯
如果说令狐奉的无字令旨是把莘迩架在火上烤,氾宽的此议就是个火坑。
跟着令狐奉学了一年,加以前世的阅历,莘迩而今也是有政治头脑的,当然不会上氾宽的当。
因此,尽管秦朝以降,封侯素是士人们最大的盼望之一,莘迩还是打算要拒绝氾宽的奏请。
氾宽并不是只议拜莘迩一人,还把麴爽也列入了名单。
麴爽倒没辞让,欣然领受。
张龟笑道:“氾治中太小觑将军了。将军岂是贪图虚荣之人”
有道是:水涨船高。又有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莘迩成了顾命大臣,张龟作为他的主要谋士,其在王都的影响和地位也是今非昔比。放到一年,不,哪怕是半年前,怎会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张龟现在情绪高昂,干劲十足。
莘迩说道:“近读《庄子》,“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甚得我心!功名利禄於我如浮云哉!”
这话不是故作清高,是莘迩的真心话。
侯也好、王也好,一个名位罢了,都是“浮云”。要想站稳脚跟,靠的还是实力。
莘迩对羊髦说道:“推辞氾治中所议请的上书,就劳卿为我代笔吧!”
羊髦应是。
张龟说道:“将军,敢问准备何时上书请迁羊参军为中直兵参军”
“等老傅到都以后吧。”
自令狐奉死后,莘迩忙於操办他的丧礼、令狐奉的继位典礼之余,和羊髦、张龟不少秘议细谈,筹划未来的政治方针。
截止目下,三人已经大致议定。
三人共同认为,朝中的行政权於今多被阀族掌控,难以争夺,既然如此,干脆就仍还在军权上着力。“枪杆子里出政权”的名言,莘迩奉信无疑。
军权里头,第一个要抓住的,肯定便是王都的兵权。
现今,王都的禁军由四部分组成,一部分是曹斐的部曲,一部分是包括了宗室令狐曲所统之上军在内的麴爽的部曲,一部分是莘迩的部曲,再一个是宋、氾、张等家在军中的羽翼和势力。四个组成部分的兵马员额基本相当,都是五千步骑上下,但如论战斗力,曹斐领管着定西的头等精锐太马营,其部战力最高;麴爽部有少量的牡丹骑,战力也不低。
至於莘迩,他部下多是才组建不久的轻装胡骑,甲骑不多,却是不及曹斐,也不太如麴爽。
这个背景之下,曹斐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
所以,要想抓王都禁军兵权,就必须继续把曹斐拉拢到自己的船上。
对此点,莘迩不担心。
一来,两人有旧日的交情在。
二者,那晚莘迩对曹斐说,他卜了一卦,令狐奉很快就会醒转,结果令狐奉果然醒了,搞得曹斐对他佩服不已,简直要把他视为神人了。
两下结合,虽称不上俯首帖耳,然如今对既已“神人”,复得“顾命大臣”加成的莘迩,曹斐也差不多是言听计从了。
有了曹斐为盟友,至少眼下来看,王都的禁军已经半数为莘迩掌握。
令狐奉把令狐妍许配给莘迩,莘迩也就由此成了令狐氏的“外家”,与令狐家是姻亲了。下一步,莘迩计划借助这层新得的身份,看看能不能再把上军将军令狐曲招揽到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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