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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鹿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赵子曰




第二十三章 莘迩情仁厚 蒲茂降尊号
    入夜未久,孙衍、唐艾就到了莘迩家中。

    令狐奉虽非天子,只是个王,但依国朝典制,国王辞世,国内的大臣要如朝廷重臣对待辞世的天子一样,亦需服心丧三年。心丧,就是不用穿衰麻,但不能饮酒、举乐、嬉戏等。

    说到这个天子死后的朝臣服丧期。

    秦朝中叶,出於方便朝堂理政,也是体贴臣子之心,将此前的三年国丧,改为了天子下葬后,即位的天子行服三日,秩二千石以上者服丧三十六日即可。

    成朝的前两位天子,武帝、文帝,父子两个都是洒脱之人,不仅继承了秦制,而且进一步简略葬礼,要求臣子在天子下葬后即可除服,并皆遗诏,一改秦时厚葬的风俗,严令薄葬。

    在薄葬的要求上,文帝尤胜其父,武帝虽然薄葬,然既因本性多情,复乃霸业未成,心存遗憾,谢世时对世间尚怀眷恋,还是给自己做了四箱衣服以作陪葬,文帝与之相比,其葬更薄,他在遗诏中直言不讳,说“骨无痛痒之知,冢非栖神之宅”,对生死的态度极是超然。

    本朝鼎革,建立以后,最先承袭秦、成之制,然而到了第二任天子,武帝的时候,为了稳固统治,他开始大力提倡“孝道”,——成、魏两朝得国都不正,皆是“篡逆”,“忠”是没脸提了,便只能从“孝”上入手,毕竟谚云“孝子出忠臣”,因是,这位唐武帝虽依旧“行服三日”,却以身作则,为他的父亲服了心丧三年,由此以后,二千石以上大臣为辞世的天子服心丧三年便渐成定制。

    令狐奉归天后,羊馥、羊髦、张龟与莘迩私下闲聊,说到这些前代与本朝於国丧上的变化,羊馥、张龟倒则罢了,羊髦对成朝的文帝、武帝父子,着实不吝赞誉,说他俩“立功业於乱世,父深情而子潇洒,古今之英雄也”。莘迩颇觉这一对父子的行事有点类似原本时空的曹操父子,对他二人也是十分敬佩。至於本朝的那位唐武帝,重拾三年之丧,是为了稳固朝政基础,较与成朝父子的行迹,不能说孰因了时在国丧期间,不得举乐、饮酒,今晚的宴席,莘迩便以茶水、酪浆代酒。

    亲在门口迎接了孙衍、唐艾,把他两人让与室内,各自入座,莘迩端起茶碗,笑道:“早就想聆听孙公的教诲了,前些日太忙,一直不得空。竟是直到今日才得如愿。请饮此水。”

    虽是与孙衍头次吃饭,但两人同为顾命大臣,平时见面的次数还是挺多的,又因二人都与羊髦关系匪浅,日常见得多了,自也就不陌生,彼此已然较为熟悉,言谈可以颇为随意了。

    羊馥、羊髦兄弟,张龟,和拔若能、秃发勃野两个胡人的贵族也在席间。

    诸人一起举碗,或饮茶水,或饮酪浆,一饮而尽。

    莘迩放下木碗,说道:“上次得孙公遣人送信,还没当面答谢。我自饮一碗,以表谢意。”

    跪坐在莘迩案边的一个婢女给他倒满了酪浆。

    莘迩再次饮尽。

    “上次送信”,说的是那次宋方给令狐奉提议遣莘迩越流沙、击朔方之事,孙衍尽管反对,但没有作用,於是他在出了宫后,立即派人去找莘迩,将此讯告与了他知。

    孙衍摸了摸胡子,说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瞧那服侍莘迩的婢女,问道,“我早前听说,先王赐了一个西域婢给将军,可就是此婢么”

    这个婢女眼珠微蓝,鼻梁高挺,脸型轮廓分明,皮肤甚是白皙,一看即知,定是西域人种。

    莘迩笑道:“正是。”吩咐此婢,“去为孙公斟茶汤。”对孙衍说道,“此女别无所长,唯擅西域歌舞,别有胡风滋味,等到来日,我叫她献技於公前,请公观赏。”

    别看孙衍长得五大三粗,却是京都有数的声乐高手,精通音律,唐人的琴瑟,西域的琵琶,胡人的羯鼓,他都是一流的演奏水平。他家里有一班乐伎舞女,是他亲自调教出来的,著名国中;令狐奉在世时,都曾经眼馋他这班乐舞僮姬,专门去他家中欣赏过表演。

    那西域婢能听懂唐话,温顺地到了孙衍案侧,端茶倒水。

    席间的菜肴,有唐人的名菜,也有胡人的名吃。

    诸样馔馐,由婢女们陆续奉上。

    中有一道“羊肠羹”,是孙衍的最爱。此菜出自胡法,后经唐人改良,在羹中加面,羹汤滚热,面食劲道,於今初冬季节,一碗吃下,浑身发热,诚乃御寒之佳品,饱腹之美食。

    莘迩喜食的是炙肉。

    时下流行的是分食制,每个人的身旁都有一个炙肉之仆,把肉削片,炙烤熟了,然后奉呈。莘迩吃得极快,他身边的那个行炙人都有点赶不及。

    秃发勃野见之,颇有眼色地把自己的炙肉让给了莘迩。

    莘迩不是扭捏之人,坦然受之,正在大快朵颐,眼角扫到了一幕,心中一动,捡起数片炙肉,指向张龟身边的那个行炙之仆,吩咐侍婢,说道:“拿去给他吃了。”

    孙衍大奇,问道:“一仆所炙,不够供将军食用,足可见将军嗜好此食,却为何己意未满,分肉与奴”

    莘迩笑道:“适才我见此奴屡视炙肉,数咽垂涎。孙公,我等已然坐享,岂有操劳者不得其味者欤”

    孙衍闻言讶异,顾对左右的唐艾、羊家兄弟、张龟、拔若能、秃发勃野等人说道:“将军真是仁厚君子!”

    唐艾笑道:“要说起长史的仁厚,那不止这么一点。”

    “哦还有别事么愿闻其详。”

    唐艾放下刀匕,拿起羽扇,摇了两摇,说道:“十月朔时,将军特地交代羊参军,把督府狱内的系罪军吏全都放出,给了一日之期,让他们回家与父母妻子团聚。”

    十月朔,就是十月初一。十月原是一年之始,这一天,至今仍被百姓呼为“秦岁首”。於今风俗,在这日,南方家家为黍臛,北方则多以新熟的麻、豆为羹、饭,阖家团聚,招待宾朋。

    莘迩放督府狱内的郡吏归家,与家人团聚,确是仁厚的行为。

    孙衍问道:“归家之囚,返狱者几何可有潜逃的么”

    那些囚犯无一不是军中吏员,位卑者亦九品散将之流,个个拖家带口,不乏亲戚、子弟在军中任职、服役的,就算想逃,也没法逃;兼以其中没有死罪者,在狱内待上些时日,就能被释放,轻罪的没准儿随即就能重返岗位,重点罪的,也不是没有起复之机,故此,也不会逃。

    因而,次日清点返狱的人数,倒是一个没少。

    唐艾答道:“并无一人潜逃,皆於次日归狱。”

    孙衍赞道:“长史有情,囚徒知义,可为佳话!”

    莘迩谦虚了几句。

    边谈边吃,移时,众人饭饱,撤下餐具,莘迩叫奴婢再奉茶汤。

    在座的这些人都是定西国的军政要员,话题不觉就转到了国内外的时政形势上。

    孙衍说道:“虏秦月前内乱,蒲茂篡上。他领兵回都以后,与其在都的兄弟、爪牙合力,攻破城门,闯入宫城,历数伪主蒲长生十条大罪,将之与蒲光一起杀掉。

    “其后,假模假样的,要把伪位让给他的庶兄,他的庶兄乃是庶出,怎敢应之推来推去,到底还是蒲茂坐上了伪位。

    “起先,他数蒲长生十罪之时,似是‘正气凛然’,然登上位后,我闻他把蒲长生后宫的伪后、伪妃尽数占为己用。胡虏禽兽,究竟还是沐猴而冠!”

    唐艾连连摇头,不认同孙衍的末句话,说道:“蒲茂向有儒雅的名声,虽为胡儿,状若我唐士子。孙公,‘尽把伪后、伪妃占为己用’,以艾料之,恐是谣言,不足为信。”

    胡人有弟纳兄嫂、兄纳弟妻的习俗。蒲茂是蒲长生的从兄,唐人一则因为敌视蒲秦,二来因胡人此俗,想当然的以为他会干出这种事,因大肆流传,也是有的。

    蒲秦是定西的劲敌,有关蒲秦国内宗室、名臣、猛将的情况,莘迩不少关注,对蒲茂有所了解,赞同唐艾的判断。

    不过他不想落孙衍的脸面,便把话题岔开,笑道:“蒲茂有无占蒲长生的妻妾,咱们人不在虏秦,自是不得而知。谣传也好,事实也罢,都与咱们无干。不过,蒲茂登上伪位后,自降名号,不再僭号称帝,改称大秦天王,却算识趣,知我朝才是天下正朔,有些自知之明。”

    孙衍知唐艾的脾气,标新立异,恃才气高,令狐奉刚登位时,他因为有过从军进攻猪野泽的黑历史,不得不把脾性强自收敛,而下,令狐奉去世,他身为督府的三把手,莘迩又因羊髦之荐,重其才华,刻意屈己下士,与他结交,他那点臭毛病就又有露头的趋向了。

    孙衍堂堂的国家上卿,本人且以举才为任,久以虚怀若谷自矜,既知其性,自是不会计较他的当面反对,抚须一笑而已,对莘迩说道:“将军所言甚是。蒲茂虽然小胡,自知之明确是有点的,知自古无胡人天子,我朝气运犹壮,是以不敢妄自尊大。”

    唐艾喟然说道:“自本朝迁鼎江左,国运尽管未失,而中原、北地遍染膻腥,我夏子民,殷殷渴盼王师,以解倒悬,此实英杰用命之时也!方今虏秦内乱,虏魏北攻柔然,正是我国光复关内、中原的良机,假使朝廷能予艾步骑三万,旬月间,关内、中原何足定也!”

    他惋惜地叹道,“惜乎先王宾天,国家现无出兵之力。”

    莘迩举碗,第三次一饮而尽,说道:“千里壮志,当浮一大白!”

    众人言语投机,说到夜半,这才散了。

    莘迩已给拔若能在城中买了院子,拔若能也回家去了。

    秃发勃野在城中无有居处,莘迩把他留宿在了家里的客舍。

    雪落不停,风寒刺骨。

    莘迩与孙衍等欢聚半宿,宋闳宅中,宋闳、宋方这一对叔侄,也是对谈直到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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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宋方内外策 氾宽邀两宾
    屋里有火墙,角落生着火盆,虽然雪下得紧,室内温暖如春。

    宋方的心情非常不好,内火旺盛。

    内外热气相逼,大冷的天,他只披了件单衫,敞开领襟,袒露胸膛。

    宋闳瞧着他在榻前转来转去,看得头晕,说道:“黄奴,你乱晃悠什么坐下说话!”

    宋方捶打胸脯,仰头望上,悲愤地说道:“我一腔忠诚,肺腑真心!先王落难之时,我累累若丧家之狗,东逃西窜,幸得亲友隐匿,乃才侥幸未死!但我始终不悔!

    “先王兵攻王都,我於城中,冒险为先王奔走联络,陈荪、张浑、氾宽诸辈因才出降!

    “先王登位,我呕心沥血,竭智筹划,遂有收胡、强兵之国策出!先王凡有所命,我席不暇暖,无不当即立办。王事未毕,不睡不眠,一夜之中,我有时只睡两个时辰!

    “阿父,阿父,我一腔忠诚,肺腑真心!换来了什么万不曾想到,先王居然要杀我!杀我!”

    说到这里,他语带哭腔,委屈得眼泪快要下来了。

    “别捶了,都红了!”

    “阿父,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对先王的忠心。你先坐下,咱俩好好说话。”

    宋方秉性要强,眼泪最终没有流下。

    他长吸了口气,收住痛苦的情绪,甩掉靸着的木屐,坐回榻上。

    宋闳待他较为平静了,说道:“你也曾博览典籍,知悉历代政事。上意难测,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你难道还没有明白么为人君者,有几个是在意君臣情分的况乎先王雄主!”

    宋方悲痛的情感转为憎恨,骂道:“先王雄主,我固知之!可氾宽那老东西,算个什么多年来,一直仰阿父鼻息,而今得了顾命之资,竟就拿乔作势,敢与阿父平起平坐!可恨可恨!”

    令狐奉去世以今,这一个月中,朝中重臣会集了几次,议论大事。以往这种场合,都是宋闳主位,这几回,因了陈荪身为顾命之首,本身也是王国上卿,大家便推了他坐上位,这倒也罢了,宋方虽然不满,勉强能够接受,但问题是,在接下来的座位次序上,氾宽居然“大摇大摆”地居在了宋闳之上。宋闳没说什么。宋方对此,端得衔恨恼怒至极。

    宋闳面沉如水,说道:“氾治中,顾命重臣,位在我上,情理之中。”

    “呸!顾命便是顾命又如何治中不过是牧府次吏,何能与阿父的内史相论!”

    “黄奴,你莫要怨天怨地了。形势如此,你再抱怨又有何用无非空费口舌。再则说了,先王为何要杀你,其中缘由,你应是心中清楚的吧还不是你之前上蹿下跳,图谋换立世子”

    宋闳教训宋方,说道,“而下新主继立,我家失势,黄奴,当此之际,要当以稳。你纵有怨言,也要忍在心里,切勿到处乱说,更不要再给我家生事了!”

    训完宋方,宋闳有点后悔地想道,“当初就不该把无暇嫁到宫里。唉,都是受了黄奴的撺掇!”

    无暇,是宋氏的小名。

    对将宋无暇嫁给令狐奉的事情,宋闳尽管懊悔,但其实并未因之而怪宋方,毕竟令狐奉正当盛年,身体又很建康,传闻他一夜可御十女,谁又能料到他会因为一次射猎而就此呜呼呢

    不因嫁宋而怪罪宋方,然对宋方的脾性,宋闳实是早就不满,他说道:“黄奴,你急於功利的性子,得改一改了!‘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过犹不及,圣人之教!”

    “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的下一句是“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上次讲《庄子》,这次讲《中庸》,宋闳可谓良苦用心。

    宋方半点不体会,说道:“举目朝中,陈荪老奸巨猾,氾宽得志猖狂,孙衍沽名结党,麴爽轻浮将种,莘迩幸臣贱奴,彼辈诸徒,名为顾命,尽是小人!小人当朝,我如何可做君子唯以其道,还以彼身!‘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也是圣人之教!”

    不怕人偏狭,就怕偏狭的人有学问。你给他说一句,他给你回一句,一句能把你噎半天。

    宋闳叹了口气,知他本性难改,只得作休,不再多说这个话题。

    他心道:“黄奴性子虽急,看人的眼光是有的。陈荪五人的特点,倒确如他之所评。”摘出宋方话里,被他斥为五个“顾命小人”之一的莘迩,说道,“黄奴,先王临终时,给莘幼著了一道王令,叫他在需要时用。你说先王在那道令上,会是写了什么内容”

    宋方说道:“阿父,你刚说了,上意难测,先王雄主,那令上会是什么内容,我怎能知!”

    这道令旨,就像一道刺。

    宋闳、宋方两人都已经暗中反复推猜,但都猜不出来。

    两人沉默了下。

    宋方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以往小瞧了莘阿瓜。这田舍奴不显山不露水的,却是如此得先王信赖。”对宋闳说道,“阿父,陈荪五人里边,於今来看,别的暂且不提,只此莘阿瓜,对今上有救命之情,不仅先王信赖他,并且中宫好像对他也很信任,月来,隔三差五的就召他进宫,询问朝事,且他於下又掌督府,麾下数千步骑,将来怕是会成为咱家的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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