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赵子曰
令狐曲的部曲占了麴爽部队的近三分之一,如能把他收服,不但会使麴爽的军事实力受损,并且还等於是在麴爽的部中安下了个钉子,随时能够获悉麴爽的一举一动。
如此一来,王都禁军的兵权基本就以莘迩为主了。
不过到底能不能拉拢到令狐曲,莘迩也拿不准。他是令狐氏的“外家”,麴爽也是。身份上,莘迩不怎么占优,只能算是与麴爽势均力敌。莘迩琢磨着,得从别的地方入手。
禁军,是抓王都兵权的首要;其次,还有一个,便是督府的中兵曹、直兵曹。
中兵、直兵两曹直接管理王都各营禁军的所有军务,重要性不言而喻。
这就有了羊髦建议莘迩,表除羊馥迁转中直兵参军的事情。之前不好任羊馥做督府要害部门的长吏,现下形势异转,已是可以了。莘迩对羊髦此议,深以为然。
听了莘迩的回答,张龟寻思片刻,说道:“将军刚表荐傅君迁除典书令,典书令、中直兵参军皆朝廷要职,羊参军此事,缓两日也好。”
一朝天子,一朝臣。
令狐奉辞世,令狐乐上位,谁都知道,朝中的人事将会迎来大的变动。
唯仍是那句话,莘迩的根基不深,於此时仗着顾命之威,往要害部门安插亲信人手固然是题中应有,但确乎似也不宜操之过急,以免落入别人眼中,觉得他心急火燎,或会生起敌视。
羊髦说道:“将军,值此时刻,朝中各方,分怀心思,局势不明,忠奸难辨。下官仍是那个意见,等稳定住了王都禁军以后,与其掺和这摊浑水,将军还是尽快上书请求出外为要!”
请求出外,好处有三个。
一个是离开王都这摊“浑水”,抽身於外。再一个,是可以借机於控制住了禁军之后,把部分的“外军”也收纳掌中。第三,可以由此获得更大的功勋。
外军的收纳目标,莘迩已经选好了。
陇东那边是麴硕的地盘,麴硕在那里经营几十年了,想都不要想。
陇东以外,陇中也不行,或者说不是不行,是没有必要,陇中除了西郡因为地势的缘由有较多驻军以外,别的郡都没多少兵马,至多有数百郡兵,不值当下手。
剩下的,就是陇西和陇北。
陇西的是敦煌驻军,陇北的是西海驻军。
莘迩筹划,想把这两支部队全都拿下。
要想拿下,得有借口。
经过与羊髦、张龟的讨论,借口已经有了。
即是:西域近年,有几个国家没有给定西进贡,莘迩决定上书朝中,请求用兵西域。
打西域的话,敦煌邻西域,其郡之戍军定是要带的,北宫越在敦煌待过,熟悉西域情况,又曾是莘迩的督下战将,调他引部从军,也是理所当然。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最晚明年入夏,我就上书请战。”
牛车停了下来,已到督府门口。
莘迩叫他两人下车,说道:“中宫昨天遣人传令,叫我下午进宫一趟,有事商议。你俩且先归府。士道,你别忘了下值后,亲自去请孙大农、唐司马晚上到我家赴宴。美酒我都备好了。”
羊髦笑应道:“是。”
雪落不停,街上罕有人迹。
车轮压在积雪上,吱呀作响。
出了中城,进到灵钧台所在的北城。
莘迩撩开帘幕,探头向外,望着渐近的宫殿楼阙,日头隐在云后,染出淡淡的光晕,让他想起了一抹鹅黄。那是前天见左氏时,左氏於面颊上画的妆容。
令狐乐年幼,处理不了国政,左氏现下以“王太后”临朝。
左氏没有理政的经验,很多事情都只能听从陈荪、氾宽等重臣们的意见,但在作出最后的决策之前,她总是会询问莘迩的看法。这一个月来,莘迩与左氏见面的次数直线上升,每隔一两天,左氏就会召他一次,有时在四时宫,有时在灵钧台。
两个人这几天时不时的,都有恍惚的错觉,如似猪野畔的时光,朝夕相见。
第二十二章 献鹿止谣传 温言宽太后
左氏服夫孝在身,只略施粉黛,抱着令狐乐坐在榻上。
莘迩进殿,伏拜行礼。
左氏说道:“将军请起。”
主榻的下边提前放好的有坐榻,左氏请他入座。
莘迩辞不就坐,取出一卷文书,经内宦呈递给了左氏。
他躬身说道:“这便是臣前次说的那本小书。大王如果觉得还行,臣抽暇再写一点。”
身为顾命大臣,得有个顾命的样子。以前,莘迩总是给令狐乐送些玩具、美食之类当成礼物,近日他抽时间,亲笔编写了一本近似孩童读物的故事书,上次与左氏见时,提了一句,左氏叫他下次进宫时带来。这回入宫,莘迩就将之携来了。
书**写了十个故事,皆是莘迩后世看过的。
有《小马过河》之类蕴含深意的寓言,有《伤仲永》这样“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神童故事,诸如此类。当然,在他的笔下,这些寓言、故事的背景都不是原来的了,被他托为上古。
左氏展书观瞧。
头一个故事是骆宾王七岁写诗,写出了“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第二个故事是“司马光破缸”。莘迩用词简单,经羊髦等的润色,情节生动。左氏竟被吸引得连看了两篇。
她问道:“骆宾王、司马光何许人也将军言他俩是周时人,我怎么没有听说过‘鹅鹅鹅’之诗,颇是有趣,天然妙味,但没有古朴的风质,如近人诗篇,不似三代之作啊。”
莘迩说道:“这都是臣小时听家里人讲的,到底是否周时故事,究竟出自何籍,臣也不知。”
左氏颔首说道:“将军门为名族,家中果然博学。”
莘家在寓士中来说,也算不得一等,哪里敢称“名族”了莘迩谦逊不已。
左氏把书给了令狐乐。
令狐乐虽然年幼,生长王室,如今已识不少字了,他正是喜欢各类有趣故事的年纪,迫不及待地打开细看,马上就沉浸到了其中。
趁他不捣乱的空儿,左氏说起了召莘迩今天来见的起因。
她说道:“昨天中尉上书,书中言道於下王都,有个谣言盛行,市井百姓风传,先王薨时,大呼‘白鹿’数声。将军可曾闻此么”
莘迩也听闻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
尽管宫禁森严,但历代以来,宫闱中的秘事却是从来不缺泄露於外的。
细究如今王都之中流传的这道谣言,莘迩度之,应是令狐奉念念不忘那头白鹿,三番五次命令陈荪务必将其找到的事情,被时在寝殿伺候的的内宦或宫女告诉给了交好的卫士,又被卫士给传出了宫去;结果到了民间,人相传讹,不知怎的,就变成令狐奉死前大呼“白鹿”了。
初闻到此条谣言那会儿,要非令狐奉死时,自己在当场,莘迩说不得,都要相信了。
令狐奉自诩天命,对白鹿之失,并因此致伤而耿耿於怀,在快死前,对之仍然难以忘记,连声大呼,实在情理之中。很符合他的性格。
莘迩答道:“此道谣言,臣曾闻之。”
左氏微蹙柳眉,说道:“中尉书中建言,请求严惩传布此流言者。将军以为何如”
“为何要严惩”
“中尉以为,鹿者,禄也,民间流传此谣,是有存心不良的人在暗地里生事,意在喻指先王失爵禄,恐将会不利於国家,动摇民心。”
莘迩问道:“中尉建议怎么严惩”
“敢有传谣者,悉数拿下;追究幕后主使,按‘妖言’治罪。”
莘迩敏锐地察觉到了麴爽这两条“严惩建议”的重点,显然是后者,他心道:“‘追究幕后主使’麴爽的此话何意他这是想干什么想要借此勾连出一场大案么他要‘追究’谁”
“妖言”是一种罪名,与“诽谤”、“非所宜言”、“左道”并为统治者控制言论、钳制思想的律法明规。严重的,罪至处死。这几条罪名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内涵宽乏,没有规范清晰的法律定义,定罪也不好操作,议狱者可以任意轻重。换言之,议狱者说什么,就是什么。
莘迩紧皱眉头,想道:“麴爽说散布流言者是在暗地里生事,我看他才是想生事的那个吧”严重怀疑麴爽提出此议的动机。
左氏耐心地等待莘迩思考。
莘迩说道:“臣以为,中尉的建议似乎不妥。”
“喔”
“曾母逾墙、三人成虎,流言者,都是以讹传讹。面对流言,臣以为,强行禁止,是不行的。越禁,民间也许反而会传得越烈。且又,先王才薨,今主年幼,当此之时,朝野已然波动,臣窃以为,更不能因为一条谣言而就大加捕人,治以重狱,这样做,只会适得其反!
“宜镇之以静。
“周厉王禁谤,国人‘道路以目’,终遂暴动之事,前车之鉴!‘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古哲人智士之教,不可忘也。”
左氏大大地以为然,连连点头,说道:“将军说得很对!那将军认为,此事该如何处理我怎么回复中尉才好”
“与其堵,不如疏。”
左氏身子前倾,一双美目看着莘迩,求教似的说道:“将军必有高策,如何疏请将军教我。”
莘迩答道:“臣陋见,王太后可命人寻一白鹿,献於朝廷。如此,民间谣传先王失鹿,而今主得鹿,谣言不就自息了么”
左氏大喜,说道:“将军此诚妙计!”爱怜地拍了拍怀中正在看书的令狐乐,柔声说道,“将军给你解决了个大麻烦,你还不快点谢谢将军”
令狐乐压根不知他们在说什么,抬起头,顺从他的母亲,说道:“阿瓜,谢谢你!”
莘迩忙下拜不迭,说道:“鞠躬尽瘁,臣之本分,非无此不能报先王之厚恩。大王,君也,臣怎敢受大王之谢诚惶诚恐。”
左氏请他起身,想了下,说道:“献白鹿於朝的事得谨密,就有劳将军去办吧,可好”
“臣领命。”莘迩起身来,迟疑了下,说道,“王太后,臣有一事请禀。”
“什么事”
莘迩不说。
左氏明白其意,吩咐内宦退下,为防别人瞎说,也没叫他们走远,令都留在殿门外。这样,内宦可以看到殿中,但听不到殿中的对话。
莘迩乃说道:“方今我陇地四面皆敌,非强兵富民无以自立,然陇土产出贫乏,好在西域诸国通往内地的商道必经我陇,西域的胡商往来频繁,抽取其税,因才得以稍补财政之不足。
“近因柔然侵迫商道,亦因我国的雄师久未再至西域,西域诸国里边,於下小有不臣者。臣意出兵讨之,宣我定西之威,使彼等重为我定西藩属,以确保商道无碍,财税无缺。”
左氏吃惊地说道:“将军要离开王都么”
“这只是臣的愚意,可不可以,还得请王太后定夺。”
“不行!”
左氏回答的这么痛快,莘迩并不惊讶,他知道左氏的所忧,说道:“王太后不许臣出讨西域,可是因为担忧朝局么”
“将军如是离了王都,朝政诸事可该怎么办”
“王太后无须忧心,请听臣细讲。”
左氏紧紧盯住莘迩,轻启红唇,说道:“将军请说。”
“首先,臣不是现在就出讨西域,最早大概也得到明年夏时了。
“其次,即便臣离了王都,朝政方面,王太后也不必多虑。郎中令陈公、大农孙公,都是先王的信任股肱;别驾宋公、治中氾公,皆为朝之能臣。假有疑难,王太后大可询问他们。
“最后,中领军曹斐与臣同为先王的潜邸旧臣,臣与曹斐相识多年,深知此人忠心可靠;中尉麴爽,先王之舅家子也,也算是国家外戚,且其部下的王国三军之中,上军将军令狐曲是王室小宗,亦可信用。”
莘迩说完打算出兵的时和他对朝中当前政治、军事局面的判断,末了总结说道,“以此三条,尤其后两条打底,臣便是短期不在王都,朝局也定然不会有事,是以臣说,王太后无须忧虑。”
左氏眼睛不眨的,认真听了莘迩分析。
她只是没有理政的经验,人是很聪明的,从莘迩的话中听出了莘迩没明说出的潜在意思。
“先王的信任股肱”,这是在说陈荪、孙衍两个人,不是阀族一派的,有他俩在,就不用担心王权会被架空,也不用担心宋家、宋氏会有异动。
“曹斐忠心可靠”云云,是在说王都的禁军里头,曹斐、令狐曲,包括麴爽在内,至少目前来看,都是拥护令狐乐的,只要他俩没问题,王都的军事安全就有充足的保障。
左氏尽管听懂了,但一想到莘迩要远离王都,心里就空落落的,有点六神无主,好像少了什么依靠似的,犹是不情不愿,不过既然莘迩说不是现在就走,最早也要到明年夏天他才会出兵,她权且也就没再多说,轻轻点了下头,说道:“那就等将军出兵时再说罢!”
说完了两件公事,左氏提起了一件莘迩的私事。
便是与令狐妍的婚姻。
她说道:“先王遗命,叫将军与显美於明年春天成亲。现在已经十月,得着手办理了。”
莘迩答道:“悉听王太后做主。”
婚姻大事,要走很多的程序。
当下,两人分别指定了具体操办之人,定下明天就叫他们对接,分别负责。
没什么可说的事情了。
左氏与莘迩陷入沉默。
殿中静了片刻,莘迩下拜,说道:“王太后如无别命,臣敢请告退。”
左氏抱着令狐乐,目送莘迩出殿。
殿外雪花飘落,如玉龙鳞片。
望着莘迩冒雪远去的挺拔英姿,自幼子登位以今,时常辗转忧愁的左氏,只觉心绪安定。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