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学校的行政楼,来到一个很宽大的会议室里,里面开着灯,却没人。丁一一行人在大圆会议桌边坐了下来。不久进来了一位女士,含笑地告诉他们副校长还在电话上和人谈一项重要事情,她递给了每人一瓶矿泉水,让大家稍候。丁一知道这多半是想让人知道自己的地位重要,不可或缺。现在不比早年间,那时国,自己还是一位助理教授,走到哪里都是座上宾,学校各级领导一路陪同,开会谈作项目时,丁一一进会场就见到黑压压一片,见他进来都起立鼓掌,搞得丁一很不自然,丁一做报告时下面不管听不听得懂,都毕恭毕敬地点着头。有次学校开大会,正好丁一来访,结果被邀请到了席台上就坐。校长向下面黑压压的人群介绍他是美国著名学者,一流专家,丁教授的到访,是我校对外交流的具体表现,是国际上对我校的认可和赞同,是我校在国际上知名度的具体见证。当时丁一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他知道赞他是假,借用他是真。好像中国有一句话,说你行,不行也行。不管是真是假,丁一享受着各种高级待遇,尽管那时的条件很有限。时过境迁,中国经济飞跃发展,开了眼界的中国人慢慢牛气起来。随着自己的职称从助理教授升到副教授,再升到正教授,每次到这所学校来受重视的程度反而下降,目的也变了。以前都要求他帮忙能不能弄出国,到后来则要求一起申请科研项目搞钱,有了丁一挂名,经费容易申请多了。
正想着,几个人鱼贯而入。为首的一位体态硕胖,精神矍铄,满面生风:“对不起,对不起,上面有人来视察,这个电话不能不接。”一面说,一面上前和丁一握手。丁一握住那胖乎乎的手,怎么觉得这人面熟。不想胖子也迟疑了一下,“我们好像见过。”他用手指敲打自己的脑袋,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nih study se”(美国国立卫生院经费评审小组)。
“你中国了?”丁一惊讶地开口。
“是啊。”
“什么时候的?”
“一年多前,千人计划。”
这个副校长叫曲直。几年前是美国一所有名医学院的副教授。他和丁一是在同一个评审小组认识的,都是同一个领域的专家。因为背景相同,所以两人常常聚在一起,相谈较多。两人都是早年从中国出来读书,做博后,然后凭自己的本事在美国学校谋了一个科研教职,摸爬滚打,一路上来,有了一定的建树。在科研题目讨论时,老美其实也挺排外的,常常打压华裔教授。于是两人配默契,遇有谁在科研经费评审上故意刁难华裔教授,就挺身而出,打抱不平,为不少华裔教授们争取到了不少科研经费。当时两人在一起交谈时,曲直向丁一叙述了心中的苦闷,自己的科研经费比系上许多其他教授都多,可是职称上一直被压着,升不上正教授。他很苦恼,流露出想离开学校的想法。那时中国的“千人计划”已经启动,丁一劝他何不试试,他犹豫不决。四年期到后,两人不再担任评委,以后少有联系。不成想在这里意外相见。
曲直向身边一位干练的女士说,“杨处长,这位是我在美国的老相识,非常有名的丁一教授,学术水平非常高。你们要多多重视。”杨处长马上点头。
曲直对丁一说:“一别几年,没想到在这里见了面。洪教授说有个美国的丁教授和这个学校有多年的交道,而且也曾经考虑过到我们学校当院长。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是你。原来洪教授还是你的学生。哈哈,太巧了。这样吧,我们先谈工作,晚上我请客。记得在美国时我们一起吃饭,你付过一次账,我还欠你的。”
言归正传,洪涛从公文包里拿出计划书的预想方案,简要说了如何申请973计划的准备,内外结,多学科交叉,强调美国的丁一实验室是这项计划的关键一部分。曲直点头同意,他问丁一有何想法。丁一说计划书的预想方案自己还没有时间看,只是听洪教授介绍了一个大概。不过昨天和一个叫鞠进的老师见过一次面,觉得是个人才,而且也是搞癌症研究的,应该将她包括进来。
“不行不行。”坐在一旁一直没有吱声的系任嚷了起来。大家都看着他紧张僵直的面孔。大概觉得自己太唐突,他急忙解释:“我们病理系这段时间临床吃紧,系里要让她充实那边的力量创收。”
“我了解过,她是哈佛的博士后,属于引进人才,有她加入,这个计划的把握性就会增加,对申请这个项目有好处。”丁一不让步。
“不行不行,这样会打乱系里的计划。你们外面的人不懂,不要乱插嘴。”系任有点急了,他知道丁一的份量,老实不客气,急不择言。
“你上个星期不是还到我这里来让我做你们院长的工作为鞠老师争取科研启动基金吗?她要是去了临床,这笔钱还有何用?”曲直发话了,满脸疑惑地看着系任。
系任一时词穷,竟搭不上话来。
洪涛从一旁提示:“其实你的名字也在计划上面。”
系任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眼里露出了一丝欣喜,他此行参加这个讨论的目的,就是想上这个项目。丁一两眼盯着系任,观察出了他内心在斗争,于是发话道:“听说你是搞心血管的,你能上这个项目,为什么鞠老师不能呢?她可是搞癌症的。”
系任的脸腾一下红了,在厉害权衡方面,他终于退了步。“好吧。除了她,我一定要在这个项目上。”
曲直说:“就这样定了。趁丁教授在这里,赶快把计划书的初步方案写好,然后呈送给我,来多讨论几次,逐步完善。”
丁一接着说:“我还有个提议,为了从培育年轻人的长远计划着想,是不是让鞠老师和洪涛共同搞计划书?”
“可以。”曲直不由分说。
海鸥教授 四
四
丁一和曲直在门口握手分别,约好晚上在红梅餐厅相见。系任推脱有其它的事情,也先走一步。丁一有太多的不解,不明白为什么是不是的人都要往这个项目上挤。在美国申请科研经费,人员搭配非常重要,如果不相关的人员凑上来,只会对课题的申请造成伤害,被同行视为不专业,不懂行,会降低分数。所以大家在挑选人员时非常小心谨慎。
洪涛说那是美国,中国的国情完全两样。他告诉丁一,在中国,申请一定要是一个团队。中国拿经费完全靠关系,选择人员也非常关键,带有“长”字的头头脑脑多了,中奖的机率就会增加。申请交上去后,接下来就是公关,人多了关系就多,职务越高,关系越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中国是人情会。往往审稿人刚刚拿到申请报告,申请人的手机就打过来了要求通融,神通广大。大家心知肚明,这次你帮我,下次我帮你。如果你是一个无名小辈,一定要拉几个大家伙,或国外的关系,否则死定了。这次我牵头搞这个项目,颇费了一番脑筋。科研副校长,院长,系任都包括在里面,当然您是必不可少的。丁一的头有点大,不解地摇摇头。
“钱分下来以后呢?”丁一问。
洪涛说:“这里面的学问大了去了。在中国拿了科研经费是可以提成的。以我们这所学校为例,提成费是分之三十,有的学校是分之十。就是说科研经费的分之三十进了个人的腰包所为奖励,名曰提高科研人员的积极性。这也是这帮人都想参与进来的另一个原因。我知道在美国,不管你申请到了多少科研经费,一分钱的提成也没有。”
“这不是明显的挪用公款,贪污腐化吗?”
洪涛答说:“在美国,大家的工资都定得高的。可是在中国的工资单上,除了像曲直副校长那样的高级引进人才年薪几十万甚至一万外,大部分人的工资都不高,中低级的月薪就几千,向我这样高级职称的也就每月一万。为了创收必须靠灰色收入补,名目繁多,心照不宣,科研经费只是其中之一。这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章制度了,大家都这么搞,具有中国特色。这也是中国工资不理的地方,所以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捞钱。所以说,中国经过这许多年的改革,没有一个整体规划,成了一个怪胎,大家都拿它没有办法,想纠正它,不知从那里下手。”
丁一一路默默听着无语。感叹自己的努力原来只是在帮助别人捞钱。于是忍不住问道:“那到底有多少钱最终用于科研呢?”
“这就很难说了。拿到的科研经费中,有相当一部分要被行政部门抽取。另外,请客送礼,经费公关,。。。。。”
“等一下,什么是经费公关?”
“哦。前面说过,申请报告递上后要公关。到上面去拜访,得送钱送礼。”
“送钱?!”
“是呀,在中国办事,都得送钱打点,半公开的。这里又有许多学问,分明送和暗送。暗送比较简单,没人知道就行,当然你得对这个人有所了解,两人有默契。如果不摸底细,就明送。明送名堂就多了,比如请人来做报告,给报告费,免费旅游,必要的时候还要送美女相陪。比如在你免费旅游的时候派一个女性同往。”
“啊!”丁一惊呼起来。
“是啊,这就是现在中国的科研现状。钱要用到实处,这样钱才能源源不断地滚来,变成灰色收入,最后大家皆大欢喜。国家的钱,老姓的钱就这样花掉了。”
“这么一折腾,那还有多少钱留给科研呢?”
洪涛无奈地说:“谁在乎呢?其实许多人本来科研水平就不高,不做科研正中下怀。连那些本来在国外还有点水平的人,来后慢慢习惯成自然,也都同流污了,不捞白不捞。否则,水至清则无鱼,迟早会被人吃掉。丁老师,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洪涛看着目瞪口呆的丁一说。丁一想起了在飞机上碰见的那位同事和那位生意人。
丁一胸中堵得慌,他有点不相信洪涛所说的这一切,这不是科研之道。海外的许多华人科学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当年没有国,内心有不少歉疚,通过各种各样的方法弥补,想为中国的科研事业多做一点事,帮助中国强盛起来。最终难道就为了这些?丁一确实有点被吓着了。
到了洪涛的实验大楼前,洪涛请丁一上去坐一坐。丁一摇手说不了,他要去看一个老朋友。
丁一出了学校,一个人在大街上走着,咀嚼着洪涛的刚才话语。阳光通过灰蒙蒙的天空透进来,高楼大厦上的广告牌模模糊糊有点看不大清楚。小时候他在这一带长大,但他已经不大认得这里了。三十多年的拆迁改造,一栋栋高楼像竹笋耸起,面目全非。搬迁以后,小时候的邻居大多搬走了。但还有一个小时候的玩伴在这里没有搬走,他们一直有联系。经过一个集贸市场,鲜瓜嫩果满摊满地,连美国常见的苹果这里也有,就是贵得离谱,比美国的贵了几倍。但既然有卖的,就一定有消费。丁一感叹中国确实有钱了。记得自己小时候生病了想吃苹果,母亲跑遍了方圆几里也没能买到。小摊贩们向丁一热情招揽生意,他买了许多香蕉,荔枝和美国苹果。付了钱,他沿着依稀还能辨认的路在人群、自行车群和电瓶车群中胆战心惊地穿行。终于在一片光鲜的大楼群中,他看见了一栋熟悉的小平房,又矮又旧,显得非常扎眼和不协调。随着距离的拉近,他的步子越来越沉重。
门半开着,一个满头白发的妇人倨偻着腰在屋里,里面光线很暗。看见有人来了,她有点惊诧地抬起了头。丁一心里一阵紧缩。
“你找谁?”声音沙哑而苍老。
“素梅,我丁一。”丁一忍住了泪水。
妇人呆了一会,突然明白了过来,赶快站起了身:“唷,稀客呀。你不是在国外吗?什么时候来的?”
“国讲学,刚到,来看看你和小毛。小毛呢?”丁一发现屋里只有一个人。
丁一没有等到声,只有素梅的啜泣声。一种不祥的感觉攫取了丁一的心。过了一会,素梅平静了下来,低声说:“他几个月前去世了。”
丁一放下水果,走上前去将素梅搂在怀里,素梅失声痛哭出来,丁一忍不住两行热泪也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滴在了素梅的白发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松开了,素梅抱歉地说:“瞧我,光顾着哭。吃了没有,我给你做饭。”
“不用,我们到外面吃去。”
“太贵,我请不起。”
“我有钱。”
“我知道,你这美国大教授当然有钱,那是你的。到我这里来,哪能吃你的。不用担心,保证你满意。坐,坐这里。你等等,我出去一趟。小毛的事我等会再和你说。”有客自远方来,素梅被这意外的惊喜搞得有点语无伦次,心里高兴。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恢复了常态,步履蹒跚地匆匆而去。
丁一打量着屋里,还和他上次来一样,虽然小,但收拾得干干净净,二三十年了也没有变。墙上还挂着那一幅夫妻双人黑白照,小两口甜蜜地笑着。像上小毛身着军装,戴了一副墨镜,平添一份威武。他的一双眼睛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被打瞎,成了一等残废军人。七九年丁一读大学时,有天在图书馆的报纸上看到一篇英模报告文学,文笔优美,非常有感染力。说的是有个女护士在越南战场上救下来一位战斗英雄,他一个人排了一多颗雷,结果有一次排雷时眼睛被炸瞎了。这个玩命的军人于是用身体滚雷,被战友们按住了。战友们都冲上前去了,将这个伤员交给了这个女护士。后来被他的英雄事迹所感动,于是这个女护士决定嫁给他照顾终身。丁一当时很羡慕这位英雄,看到末尾却发现这位英雄原来是史小毛,自己的一个发小,两人曾经一起插队下乡。在农村报名参军的时候自己因为家庭成份不好被刷了下来。小毛却幸运地参了军,后来上了前线。看完了报告文学,丁一非常自豪,那个年月的青年人,革命理想高于天,都被英雄义鼓舞着。这种红色浪漫的故事,当时非常受人崇拜。他告诉了同宿舍的同学,大家都跑到图书馆抢着看这篇文章。这位护士果然没有食言。他们一起到了这所城市。结婚那天非常热闹,市委,市民政局,市武装部都有人到贺。后来报纸跟踪报道,一时传为美谈。那时房子紧张,上级特地分了这套房子给他们,虽说只有两小间,但带一个小厨房和厕所,为的是方便小毛的生活起居。要知道在当时这套房子可以住一家五六口人,还不带厨房和厕所。素梅则被安排到当地一家医院外科当护士。和上次来相比,墙上多出了几幅相框,里面镶着当时报纸发的文章和图片。因为时代久远,报纸和图片泛着黄色。丁一站起身来凝视着这一帧帧镜框,许多久远的事情又到脑海之中,让人心潮起伏,看着看着泪水又止不住涌了上来。现在的人都不相信这些了,但这些故事却永远活在另一些人的心中,永远也抹不掉。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辉煌历史和骄傲。
丁一每次来,都要看看他们夫妇,一是因为小时候他和小毛很铁,下农村时一起偷鸡摸狗,二是敬重他们的为人。可是随着时代浪潮的翻滚,他们渐渐被人们淡忘了,没有人还记得他们。在现今这物欲横流的年代,谁还相信他们,那点革命浪漫义值几个钱,只有过年过节民政部门来看看他们,发点补助。他们很清贫,没钱买房,所以一直住在这里。特别是素梅,有人善意劝过她和小毛离婚,小毛也提过,但她始终不同意。上次来听说这里要拆迁,地产商答应给他们补偿,不知为什么他们还没有搬。
丁一看得很专心,以至于素梅来了也没发现。素梅在背后说:“这些都是老古董了。”
丁一过头来,“我看着很亲切呀。”他抹去了眼角的残留泪花。
“小毛生前说,等他死后把这些都烧了,我却把它们都挂在这里,舍不得。”素梅看着照片满脸都是伤心的笑。
“你也不要太难过。能告诉我一点他的情况吗。”
“他当时肺被地雷碎片打穿了,一直没能根治,身体一直很虚弱,现在医疗费用太贵,补贴的那点钱根本不够用,一直拖着。前些时天气不好诱发心力衰竭,拖到医院去抢救,让先交押金,钱不够不行,等我们将钱凑齐了,时间也耽误了,小毛就这样死在了医院的走廊上。因为是荣誉军人,民政部门给办了后事。”素梅的眼睛又有点红了起来。
“怎么会有这种事!”丁一听了很气愤。
“现在都是这样,这个国家呀,现在只认钱了。不说了,我给你弄吃的。”素梅无可奈何地说。
素梅手脚麻利地将菜洗好,说:“知道你们在美国时兴吃素,我们这里现在也一样,都是给你买的素菜,喜欢不?”这时她那镶有尾皱的眉眼间露出了温婉笑意,依稀展现出她的美人胚子来。三十年前他们结婚时,素梅很年轻漂亮。第一次在婚礼上见到她时,温文尔雅,小鸟依人,含羞地依偎在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小毛身旁。据婚人介绍说,就是她一个人将小毛从火线上背下来的。当时丁一很难想象这么弱小的娇小身体如何能载得动小毛那硕大的躯干。她当时的灿烂笑容给自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就像现在这样。
丁一收脑子瞬间闪过的三十年前那个念头,说:“喜欢,不要搞得太多。太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你来了我很高兴。平时我这里根本就没有人来。”素梅由衷地高兴,让丁一听了有点辛酸。
素梅的好手艺,以前丁一来访时就领教过,很简单的东西,她可以弄得非常香酥可口。这时他美美地享受着美餐,素梅不断向他碗里夹菜。两人吃着谈着,伤心的,高兴的往事温馨异常。丁一时常想,小毛真有福气,眼睛看不见了,一辈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每次来,丁一都由衷地钦佩眼前的这个女人尽心尽意地扶持着自己的男人。尽管外界的诱惑和反差那样大,她却始终格守着自己的诺言,那心灵的美丽让她产生了满身的光辉,并没有因为她的生活环境卑微而掩埋,那种美丽是非常让人震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