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我之卿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凝雪月白
“不敢不敢,”他笑着告饶,“我明天的机票,已经买好了。”
我怔了一下,“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的嗓音温润厚重,我听在耳朵里,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暖了起来。突如其来的重逢消息带给我无尽的喜悦,我忍不住隔着屏幕去摸他的两条浓眉毛。
“眉毛该修了。”我说。
远处的教堂有钟声悠悠地传过来,我微微一抬眼,这才发现已经过了午夜。但此刻我丝毫没有睡意,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一点也不舍得离开。
“小满,”他提醒我,“你明天不是还有乐队排练吗?现在还不睡?”
我不大乐意,“好不容易视频一次,怎么,你不高兴看见我啊?”
“又开始倒打一耙了。”他很无奈,“我的视频电话被你转成语音多少回了?咱俩到底是谁不高兴看见谁?”
“那是因为我太了解我自己了啊,”我说,“只要一视频,我肯定就像现在这样抱着你不撒手,一下子就是两三个小时,那样我之前做的那个吓人的梦就要成真了。”
“什么吓人的梦?”
“我梦见我要跟乐队一起弹舒曼那首钢琴协奏曲,结果演出前三天我才反应过来自己没练。演出那天下面人山人海的,乐队在台上坐得密密麻麻。我当然背不下来,拿着谱子走上去,从第一个音就开始错,观众都指指点点的。最后在我弹了一串特别明显的错和声以后,指挥终于受不了了,突然就叫停了乐队,自己走下台去,把我晾在那了。”
我说得特别可怜,他居然还笑起来。
“然后呢?这个梦结束了吗?”
“结束了就好了呢!”我哀嚎,“那个指挥把我晾了四五分钟吧,又回到了台上,已经换回了平常的衣服,手里拎着行李箱。他对着交头接耳的观众大声说,他没有办法再忍受这么不专业的pianist了,他得走了。”
“真走了?”他追问。
“当然了啊!他说完转头就走了,然后乐队也跟着他一个一个走了,观众也一个一个走了,最后就剩下我一个人在台上。”我掩面,“天啊你不知道那感觉有多凄凉,我立刻就被吓醒了。”
他看着我。
“怕什么,我又不会走。”
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我眼睛里湿湿的。心里颤动得都已经不成样子,面上我却倔强地不想让他看出来。
“那你可就真成我唯一的观众了。”我眨眨眼睛,“我可得好好溜须你才行啊。”
“我的新年礼物呢?你没忘了吧?”
我得意洋洋的,“怎么会呢,早就准备好了。”
他那端的画面又是一阵抖,然后我看到我妈把脑袋探进来,坐到石越卿身边,拼命地冲我瞪眼睛挑眉毛。
“别没完没了,赶紧睡觉!越卿你去吃饭,一会儿都凉了。”她说着接过手机,把石越卿推向餐厅,“不是后天就见了吗?之前不告诉你就是怕你太兴奋。挂了吧,你赶紧睡,明天好好练琴!”
我妈难得强势了一回,我只好把一肚子问题都憋回去,不情不愿地挂了电话。
接下来的那两天,我觉得自己简直身轻如燕,整个人都恨不能飞起来。周一在我老师琴房门口等着上课的时候碰到于泽宣,连他都看出来,问我说怎么心情这么好,明天的演出不紧张吗?
被他这样一问我才意识到——
我好像都忘记紧张了。
可惜我的这种放松心态并没有能够持续到演出之前。因为是新年的第一场音乐会,当晚我们学校duke’s hall来的人很多。
我穿了那条黑色的露背长裙,从后台望出去,只看到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舞台之上是一排排的谱架,舞台正中间的那一台九尺的施坦威钢琴的盖子被完全打开,耀眼的黄色灯光照在琴键之上,映得整台钢琴都在熠熠生辉。
我缩回脑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后台里各式各样的乐器盒子都堆在一起,我裹着那件红色的牛角扣大衣,在乐器盒子之间踱步,手上不断地翻着谱子。
乐队成员开始陆陆续续地上台去了,走过我身边的时候,都跟我说“good luck”。
我握了握手指,掌心里全是汗。
手机在这个时候震动了一下,我赶忙掏出来一看,是汐凰。她说她已经到了,弹完以后有新年礼物和一个消息要告诉我,让我好好加油。
我继续低头看我的谱子。
整个乐队都已经就位,我站在候场的位置,听到大厅里的观众都渐渐安静下来。指挥是个很和蔼的老爷爷,他经过我的身边,拍拍我的肩膀,冲我眨了下眼睛。
“man,一会儿见。”
音乐会的开始是一首交响小序曲,大概五六分钟的时长,接下来就是我的拉二协奏曲。我站在后台,听到前面掌声雷动,小序曲的音乐稳稳地响起来,弦乐和管乐交相呼应,低音提琴的声音醇厚温润,清晰无比地勾动了我的心弦。
神奇般的,我内心忽然就稳下来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十指交握,我摸到自己手指上的那一枚银钻戒指。
他说他会在。
序曲在这时结束了,掌声哗啦啦地响起来。指挥老爷爷走下台来,揽一揽我的肩膀,问我还好吗。我笑着点头,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只当是给他一个人弹。
这样一想,我竟觉得凭空多了几分勇气,回头跟指挥笑一笑,我提着裙角走上台去。灯光灼灼地照射在我的身上,我穿过密密麻麻的谱架,站到钢琴前面。
台下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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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动,我没有多看,深深一鞠躬,就坐到了琴上。
世界好像就是在那个瞬间安静下来的。
如水般的暖黄色光芒洒在黑白琴键之上,我的眼前是一片金碧辉煌。这一台九尺的施坦威钢琴是我梦寐以求的瑰宝,我身后坐着一个完整的交响乐团,他们将帮助我,把我最爱的乐曲演奏给我最爱的人。
我抬头冲指挥微微一笑,示意他我准备好了。然后我凝神静气,将手指放在了琴键之上。
第一个和弦在整个厅里回荡起来了。
我脑子里清晰又冷静,手下控制得极稳,力求将每一个音都做到极致,将我的理解都极尽所能地展现出来。
钢琴用长串的和弦将曲子的帷幕缓缓拉开,乐队的旋律进入了,是摄人心魄般的强壮和有力,弦乐的声音如潺潺流水般奔涌袭来,将我吞噬,淹没,而后全心投入。
我知道台下坐了很多人,几乎我所有的朋友和老师都来了:alex,我老师,于泽宣,joanna,岳溪,还有汐凰。
我也知道他一定在,虽然我还没有看到他,但是他既然答应了我,就绝不会食言。
可是那个时刻里,我脑海中没有想起任何人。旋律主题进入,我平衡着左右手的配合,曲调悠悠,百转千回地绕向高音,又蜿蜒曲折地盘桓下来。
管乐器接上我的声音,严丝合缝,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我越弹越入情,迎来第一乐章的**部分,手下的力道极大,每一个和弦都是那样坚定而决绝。那娓娓道来的像是一个国家的荣辱与历史,接续的是一个国家的担当与坚持。
经历,承担,坚持,而后成长。
我弹过长长的一串琶音,绕过回响的高音旋律,拨动水珠一样的阵阵声浪,推起不断加紧的强音,最后——
将第一乐章结束在激荡的和弦之中。
有汗珠沿着我的脸颊流到下巴上,观众席里有轻轻的挪动声。我擦了一把汗,抬头看了看指挥,他冲我微微一笑。
乐队的第二乐章奏响了。
那像是翻开一本长长的故事书,在幽暗昏沉的夜晚,守着壁炉里星星点点的火光。窗外是噼里啪啦的雨滴,打在窗格子上,汇聚成我右手不间断的三连音。
忽然就有波折的故事情节到来,右手的新声部出现——
像是注入了鲜活而又那么感同身受的痛楚和悲哀。
我的指尖能感受到每一个音符的震颤,它们点点滴滴的聚集,缓缓地,却不容置疑地将乐句推向**,将我的独奏部分引出来。
华丽的快速跑动和绚烂的技巧在重复高音中戛然而止,突如其来的拨弦琶音叙述出完全不同的情愫,百转千回之后,又回到最初的旋律。
倾诉,温暖,徐徐道来。
就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过。
左手的波浪琶音配合着乐队的长音,我右手的每一个和声都那样特殊,将这本故事书慢慢合上,最后只留壁炉里的一丝火光——
微弱,却不熄。
然后忽然间,轻快跳动的乐队部分点燃了最后一个乐章。
我的十指在键盘上飞舞,这是对技术要求极高的一个乐章,各类音型繁杂地出现,节奏型变幻往复,却各不相同。
汗珠又甩起来了,我却再也无暇顾及。
耳朵里响彻着颤动心扉的音乐,如火如荼,像是将所有的情感都狠狠禁锢住,然后在长长的,压抑很久,神秘又迷茫的乐段之后,火山喷发般汹涌澎湃而出。
乐队的和弦和我的声音互相辉映,交替,融合。
每一种不同的声音都像是新的颜色,它们混杂在一起,渐渐完成一副色彩斑斓,凝重,又极富挑战性的画卷。
于是,那一幕幕场景,由我的手指勾画而出,在我眼前缓缓展开。
我想起那个雷雨不眠夜,他抱着我,抚摸着我的后背,连声安慰我。他的怀抱那么暖,坚实,可靠,给我从未有过的慰籍。
他说,我不走。
手下迎来全曲的最**,乐队奏响了极具张力的旋律,并不是声嘶力竭的片段,却将那一种深切的渴望渲染到了极致。我弹奏出激情澎湃的大和弦,用尽我全部的力气,满腔的情感犹如找到出口,终于喷薄而出。
我想起他站在那家书店门口,从背后抱住我,在我耳边说:
小满,我爱慕你,一见倾心。
愈演愈烈的旋律在我的右手指尖中徘徊,焦灼着,痴缠着。我用不同的音色将它们交融,紧紧相连,如同那两根养在同一个玻璃瓶子里的富贵竹。
我听到过眼泪落下的声音。
各种不同的声音在大厅上方盘旋,慢慢汇聚,凝成吸力极大的漩涡。我闭上眼睛,这是再熟悉不过的乐曲,它像是融汇在我的骨髓之间。
我任由自己随波逐流。
我任由自己掉进“试一试”的漩涡。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走了这么远,回头看的时候,觉得已经沧海桑田。乐队的音乐转到大调上去,原本压抑了许久的沉闷气氛开阔起来了。
我演奏一长串接一长串的快速跑动,最终迎来——
乐队和我都需要拼尽全力的大合奏。
无数和弦在我手下响彻,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跳跃。最后的乐句结束在我跳跃的上行音中,洒脱的,带着放荡不羁的色彩,挥舞着史诗一般的长吟。
结尾的四个音被我奏响,极为有力的,我的手顺势甩下琴键。
大厅里静了短暂的一秒钟,然后是震耳欲聋般的雷鸣掌声。
我坐在琴前,有那么一会儿没有动弹。稍稍喘息了一下,我终于如释重负般地起身,挂上微笑,与指挥老爷爷拥抱,然后同小提琴首席握手。
紧接着,我面向观众,深深地鞠躬。
观众席稍稍明亮了一些,我抬起头的时候,看到很多人。于泽宣跟我的老师坐在一起,joanna坐在他的旁边,然后是岳溪,田小姑娘和allen。
他们都在为我叫好喝彩。
我又鞠了一躬,再抬头,整个人都呆了一瞬。
我看到我爹,我爹从座位上站起来,慢慢地,一下又一下地为我鼓掌。我妈跟在他身边,戴着眼镜,那么远的距离,我惊讶自己居然能看得到她眼角的泪花。
大学四年,这是他们第一回来到我成长的地方,听我演奏。
怪不得他去了我家,没想到他居然将我爹妈都带来了,飞跃大洋彼岸,只为听我这一曲演出。
越来越多的人起立,掌声经久不息。我又一次深深地鞠躬,眼睛却一刻都没有离开观众席,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我锲而不舍地搜寻着。
几乎就是在刹那间,我的眼光终于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他穿着那件黑色的羊毛长风衣,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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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为我鼓掌,挺拔而颀长。他的黑发在暖黄色灯光的映照下被氤氲上柔柔的余晖,洒落在他杂乱无章的眉毛上,融化进他漆黑如墨的眼睛里。他的五官还是那样的硬朗,一丝不苟,然而笑起来的时候却莫名的好看,唇角都带着鲜活灵动的神色,那神色落在他的眸子里,浓得化不开。
如明月曜夜,如星火燎原。
我的目光锁定了他,再没有离开过。这么远的距离,我惊讶自己竟仍旧能看到他的手,手掌宽厚,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腕子上还戴着那一条猫头鹰小房子的黑色皮绳手链。
他知道我看到了他,远远地笑起来。我看到他有些不情不愿地比了一个剪刀手,像是不知道是否正确一般,先自己看了看,然后很疑惑地冲我竖起来。
他那么坚强凌厉的一个人,此时此刻,却局促地微微皱眉。那个不伦不类的剪刀手被他举在眼前,与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就是在那个瞬间,我莫名地想起大仲马在《基督山伯爵》里说的那句话:
人生的真谛,就在这五个字之中——
等待与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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