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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风月几时休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乔树十五岁

    “有劳。”

    他们随着紫衣的侍女进了府门,惊觉杜府外景与府门虽平淡朴素甚至于老旧,入府却别有一番洞天。

    随着侍女的指引入了杜府花园,园内回廊石径交错复转,水面,池岸,假山与亭榭皆融为一体,似入了画中,又似真正踏足山林,假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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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径盘旋,古树葱茏,箬竹被覆,藤萝蔓挂,野卉丛生,朴素自然,景色苍润恍若山野树林。假山与古木掩映下,几处轩亭或玲珑趣致或庄严肃穆,各擅其盛,周围遍植翠竹,“日光穿竹翠玲珑”使小馆更显曲折,绿意环绕,芭蕉前后掩映,竹柏交翠,风乍起,万竿摇空,滴翠盈碧。再往前是池水清澈广阔,水岸藤萝粉披,池畔山岛上林荫匝地,亦有小亭。

    园中一切景似乎都是随性铺设,散落无章,然又似每一步皆是百般思量,足见园主人之玲珑巧思,无一处辉煌富丽之色,却无一处不是工巧造作,处处留情。沈望山二人入园后便被园中景物吸引了目光。

    长廊逶迤填虚空,岛屿山石映左右。

    待二人从胜景画意中惊觉,前方的紫衣少女已不见踪影。

    此时池岸边分出几条岔路,皆是蜿蜒曲折,深容藏幽引人入胜。

    二人选了一条小径前行,却见前方依旧是回廊相连,池水淼淼,平桥小径曲折宛转,走了半刻却仍不见那紫衣的侍女,而一路行来竟也未见一个仆从,园内景物依旧是好像能一览无余,却始终幽深曲折寻不到丝毫头绪的样子。

    二人正踌躇间,那紫衣少女又不知从哪一处的小径走出,依旧是巧笑倩兮的娇憨模样,“大人,让我好找,请往这边走。”

    沈望山听到阿青在身后有些愤愤地轻声说:“公子,她方才分明是故意。”

    沈望山自然也察觉方才那侍女出来时眼底流露地促狭,却只是对身后的阿青摇摇头,示意他慎言。

    这一次,那紫衣的侍女却并没有再绕,径直带他们往清风水榭走去。

    二人远远地便瞧见一座八角亭自驳岸突出,浮在一汪碧水之上。

    待走进,便瞧清亭内长者和少女相向而坐,皆只得一个侧颜,亭中一方石桌上铺了副木制的棋盘,黑白两子纵横其上。

    那紫衣侍女引着二人上了水榭,并未行礼禀告,便径直向亭中坐着的一位少女走去,安静地立那少女的身侧。

    沈望山向着那少女对面坐着的长者以晚辈之礼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道:“晚辈见过杜先生,突然造访实在失礼。”

    杜珗见此也忙起身回道,“哪里,学正大人人到访,老夫本应出门相迎,怎该在小小水榭相迎,大人恕罪。”说罢正要回之以礼,正欲拜下,沈望山却忙扶住他。

    “先生,此处并无学正,望山年轻,初到苏州,是晚辈,怎可受先生之礼,实在折煞。”

    此时,石桌另侧的少女却气定神闲地坐着,无半分起身的意思,依旧执了枚旗子盯着桌上的棋盘,似陷入沉思,嘴角微抿着却牵出个要弯不弯的弧度。

    少女云淡风轻的模样却叫沈望山不自觉多看了几眼。

    杜珗见此忙开口轻斥,“清儿,这般无礼,还不快见过学正大人。”

    少女听闻也并未立刻起身施礼,只依旧将手中的白子落下,嘴角这才弯出俏丽的笑意,起身行礼。

    “杜若清见过苏州学正沈望山大人,若清失礼,大人莫怪。”少女的声音清灵宛转如山间翠鸟,沈望山却分明听到她说到“苏州学正”时微微的刻意和眼底流泻出的嘲讽轻蔑。

    沈望山却不懂,少女的攻击性因何而来。

    “小女若清,自幼便骄纵惯了,礼数不周倒是让沈公子见笑。公子请坐吧。”杜珗说着便拂衣坐下了,吩咐身侧立着的中年男子烹茶。

    “爹爹,该你下了。”

    沈望山闻言方收拢了思绪坐下,却立刻被眼前的棋局所吸引,楸木棋盘上黑子白子鏖战正酣,铺满了大半个棋盘,黑子沉静,谨慎缜密,步步为营,而反观白子,棋风却更显开合,初看以为毫无章法,细看却诡谲凌厉,踪迹难觅,步步有生机又处处皆死门,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棋局,竟一时被攫住了目光。

    他忍不住再次抬头打量了翻坐在另侧的少女,少女单手托腮撑在石桌上,另一只手伸进边上盛棋子的瓷盅里,纤长的手指从瓷盅里捏出几粒棋子放在掌心,复又倾斜了手心将掌心的棋子尽数倒回瓷盅里,如此反复,棋子落入瓷盅碰撞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少女微垂着眼睑,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若不是此时自己正坐在她身侧,很难相信棋盘上凌厉诡秘的白棋竟是眼前这位如此懒散漫不经心的少女所下。

    忽有微风拂过,少女睫毛微颤,午后阳光毫不吝啬地洒下,几粒云子在掌心剔透晶莹,青瓷棋盅衬出少女洁白而精雕细琢的素手,美的惊心动魄。

    沈望山觉得这一刻,自己仿佛无法呼吸了。

    杜珗看出沈望山那片刻的失神,开口道“老夫瞧着沈公子盯着棋盘极感兴趣的样子,不如,”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试。”

    “望山棋艺粗浅,不敢在杜先生面前班门弄斧。”他几乎是立刻便整理了神态思绪,在杜珗出声打破亭中寂静的瞬间。

    “无妨,只是切磋,况且眼下我这黑子正不知如何落下,沈公子不妨一试,或可解老夫困局。”

    “既如此,望山愿勉力一试。”

    沈望山捏起一颗黑子在手中,并未着急落下,在手中把玩了半刻出声叹道,“楸木棋盘配上滇南的云子,果真是一副好棋。”

    “哦?”从方才他进了亭子便一直未主动同他说话的少女此时却突然开口,那个“哦”字似乎蕴这千种情绪万般思量,百转千回甚至于带着几分挑斗的意味,她抬头看他,一双眼微微眯着,神色中似好奇似探究,“楸木棋盘,沈公子是如何得知?”

    “‘庭楸止五株,芳生十步间。’楸木棋盘乃南齐武陵王萧晔所造,本就是名器,楸木又自有其独特芬芳,并不难辨。”沈望山嘴角噙着丝笑意,目光中却并没有笑意,直直望进少女的眼睛里,同样的探究挑衅,继续道,“望山曾托人四处寻访一副上品的楸木棋盘而不得,今日得见,欢喜不已。”

    “世人大多只识得滇南云子,不知楸木棋盘。却不晓得,极品之云子易得,上佳的楸木棋盘难寻。公子想必也是爱棋之人。”她这一声公子唤得,才终于含了分敬意在其中,神色中也收起玩味捉弄,端容肃穆了几分,拢了衣袖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请吧,不吝赐教。”

    沈望山也收敛了神情,重新看向棋局,仔细端详思量,此时棋局以至尾声,白子压制之势明显,黑子势颓,败局已定,胜负似乎已然分明,不过几步之间。

    他微微蹙眉,心中明白杜先生明着是要他解困局,实则有意考他,可眼下的局势,黑子必输,不光他看得出,杜先生也晓得,那么他这一子究竟要如何落下······

    “既如此,那便铤而走险一次。”思忖了半刻,沈望山拿定了主意,终于将手中的黑子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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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颗黑子确然并不能扭转败局,可的确让棋面的局势发生了些许变化。

    少女脸上划过一丝诧异,可仅仅是一瞬而逝,她又面目淡然从瓷盅里捏出一枚白子正欲落下,杜珗却伸手拦住她的动作。

    “这局棋到此处便好。”他望向沈望山面露激赏之色,“沈公子的棋艺精湛,老夫已然得见,其余,望来日方长。”

    ☆、03

    京城,太师府,驿站信使飞马而来。

    太师府门前高悬的两方红灯笼也在疾驰而来的马蹄扬起的疾风中晃动了烛火。

    “老爷,有信来了!”管家欣喜的喊声打破了入夜府内的抑郁沉寂,举着书信向着书房一路小跑而去。

    书房内,神色端肃严厉的中年男子静静立在书房里,接过信件,神色里终于有了舒容,展信的手微颤了颤。

    此人,乃是汝宁公主之夫,沈望山之父,太师,沈叙。

    “谨言贤弟如晤,

    久不通函,至以为念。握别以来,相距甚远,近况如何,甚念。今得见令郎,芝兰玉树,德宏才羡,必以亲子相待,授书传画,尽心照慰,勿挂。临书仓促,不尽欲言,书不尽意,余言后续。

    仲璞愚兄再拜敬上。”

    读完书信,沈叙方舒了口气,对着旁的管家道,“仲璞来信,说是已经见着望山了。”

    “是啊,老爷不必担心,杜先生与老爷少时相交莫逆,必会替老爷好生照看少爷。”

    “老爷,可是有山儿的书信?”门外一容色端仪、衣着雍容的妇人疾步而来,一向妆容严整,端庄典雅的妇人此时也面露急色,头顶珠翠摇曳,生出细碎轻响。

    “并不是望山的书信,是我曾与你提到过的少时之友,苏州的杜珗。望山在京城时曾同我提及倾慕于杜珗之书画,此番他一到苏州便拜会了他,他定会照拂于他。”沈叙扶住妇人,拍了拍妇人的手,“汝宁,你放宽心。”

    苏州,杜府,郁风堂。

    沈望山向着坐在上首的杜珗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并亲自烹了盏茶奉上,这拜师礼便算是成了。

    一日,杜珗在书斋把杜若清交上来的习字一张一张翻过去,眉头却拧得愈来愈紧,终于有些动了怒,“清儿,你自个儿看看你写的这些字,为父要你习字临帖,是修身养性,纵然成不了大家,可姑娘家的字至少也该清隽娟秀,可你瞧瞧你写的,心浮气躁,如何写得好?”

    立在一旁的杜若清仍是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受训时头虽微微垂着,小嘴却不服气的撅着,依旧嘴硬反驳,“笔下的字只要能叫人看懂便已足够了,父亲何苦非要为难清儿日日去临摹习练那些清儿并不喜欢的书帖?清儿喜欢的是作画,爹爹你也晓得。”

    “先生,”一直随侍在杜珗左右唤作伯颂的男子此时却突然出声道,“前两日,又有几位上门向小姐求画······”

    杜珗眉头似乎又蹙了蹙,道,“伯颂,以后这样的事,统统推辞,不必拿上来叨扰小姐了。”

    杜若清听了这句话,眼里有不可置信,微微睁大,将头瞥向一侧,极不开心的样子,小嘴依旧撅着,白皙的脸颊染了些许因气愤而生出的红晕。

    沈望山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幅画面。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那个叫杜若清的少女,第一次在清风水榭,她眉目轻蔑冷淡,字字句句都不忘记嘲讽他苏州学正的身份,棋局上,她棋风凌厉步步凶险,丝毫看不到少女的柔和娇俏,他纵是再恬淡清心,也叫她逼出了三分气性。

    可这次的她,却与前些时日在清风水榭的仿佛不是同一人,赌气犟嘴的模样终于让人记起,她不过就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不端庄、有脾气、聪明、狡黠却也调皮耍横,随心所欲。

    沈望山自己都不曾察觉,从京城一路至苏州,山间水上,清风明月,唯独这个少女逐渐熨帖他眉头的千千结,开始找回他丢掉的少年气盛。

    他走进去,开口打破僵局,“望山迟了,请老师原谅。”

    未待杜珗开口,原本站在一旁赌气的少女却突然抢白,“沈公子这是又流连在园中不愿意走出了?”

    这句话分明是冒犯了。

    沈望山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少女,分明将她的坏心眼儿看得清清楚楚。她想,这样的姑娘,即便现在依旧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也是个狡猾气人的小狐狸。

    “清儿!”杜珗开口轻斥。

    他心中转过多番思量,终只是微微笑了笑,并没有流露任何不悦的神情,只是轻轻开口,“小姐费心,第一日便劳烦小姐的侍女,引着望山在园中几乎转遍了。”

    若清今次在书房挨了杜珗一顿训,心中烦郁气愤,又叫一个外人沈望山看了笑话,只觉尴尬丢脸,本想拿话噎他,却反倒被他不动声色地揶揄了一番,自己却拿他无可奈何,只好轻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脸瞥向另一侧。

    沈望山见她不再说话,便不再主动招惹她,转向杜珗道,“园内景物甚美,草木山石,池水亭台各有一番情致,老师巧思,望山敬佩。”

    “沈公子怕是误会了,”杜珗身后的男子笑道,“杜府园内布置本无什么特别,只是若清小姐自小便爱摆弄那些东西,还绘了图,先生看着有趣,便差人照了图纸来修葺,这修葺的过程,也是由小姐一日不落地盯着,这园子才成了今日的模样。”

    “原来如此,”沈望山轻声自语道,他复又仔细看了看眼前仍把脸转在一边赌气的少女,“小姐心思奇巧,在下叹服。”

    他想,这个姑娘,脾气坏得没边了,却能下得一手的好棋,还能造出如此意境的园林,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杜珗见若清依旧在那赌气,正欲开口,却见沈望山向着他摇了摇头。

    他便不再开口,若有所思的样子。

    沈望山在若清身前蹲下,从衣袖里拿出根做工极讲究的金钗,在若清眼前晃了晃,“丫头,你看好不好看?”

    那是根极美的钗子,钗身镂空雕刻了繁复的纹饰,钗尾瓖了颗红石榴石,那红色在日光下闪着动人心魄的光彩,下面垂了串由海蓝宝和紫水晶打磨成的小珠,在风里轻轻摇曳,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若清和所有的少女一样喜欢这些美丽的物件,她睁大了眼睛盯着沈望山手里的东西,挪不开眼“真好看。”她几乎是被宝石慑住了眼神和心魄,轻声叹息道。

    “叫我声哥哥,它就归你。”

    她终于从宝石和金钗的光彩里挣脱出来,收敛了自己痴迷的目光,好像是下定决心不为所动地“哼”了声,咬了咬牙继续把头偏在一边。

    “小丫头还挺有气节。”沈望山被她的样子逗笑,出口打趣。

    这才像个孩子,他想。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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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那根钗子插在她发上,拍拍她的脑袋说道,“老师说你前几日刚过了十二岁的生辰,我记得南朝梁武帝的诗里说‘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姑娘到了十二岁便要带钗了,可巧我在古玩斋见到这钗子,也觉得甚美。想拿这钗子换你一句‘哥哥’。”

    若清摸摸头上的钗子,想着既然收了人家的礼,再别扭可就太不应该,便把头转回来,声音嗡嗡的,“谢谢···那个···哥哥。”

    “那个哥哥?哪个?”沈望山噗嗤笑了出声,“远舟,我的表字。”

    “远舟哥哥。”若清轻声的说,她看着他,他也正看着她,说,“老师叫你清儿,那我也叫你清儿吧。”毫无缘由的,她突然就红了脸。

    她喜欢远舟这两个字,她想。

    后来许许多多的年月过去,她早就忘了那根钗子长得什么模样,即便再美,她也不记得,却记得她看到的沈望山眼中的自己,少女模样,每个表情都生动得不像话,那一刻,她脸红了,此生第一次,仿佛一片羽毛划过眼睑,心底有微微的轻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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