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风月几时休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乔树十五岁
“活下去。”
进园内搜查的那一队锦衣卫很久都没有出来。文宣翊终于趁着锦衣卫看守松懈的空隙带着杜若清逃了出去。
他拉着她,在漫天的雨幕里狂奔。
他们休息的间隙,她看着他,脸上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横流,“我们要去哪。”
“出城。”
“爹爹他,会怎么样?”
“他会死。”他的回答简短而冷酷,不带任何感情,他定定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强迫她看清所有的现实。
这个答案她早就知道,可是亲耳听到,又是一道伤害。她深深地吸气呼气,努力平复心中所有的哀痛。
“你···怎么知道杜府有难。”
“因为文家和杜家一样。”他说出“一样”的时候,杜若清的心好像停了一下,而他的脸上却好像找不出丝毫情绪,只是像一具雕塑,盯着空茫的雨幕。
“那······”
“他死了,为了救我,所以我逃出来了。”
“为什么要来救我。”
“你是我妻子。”没有含情脉脉地告白,他简短却坚定的话语让她突然上前抱住他。
他们对视着彼此,在这个冰凉的夜里,两个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人就在夜雨里紧紧依偎。
他们终于在天色未亮之时赶到江边,此时大雨方停,江面上浓雾大作,岸边只泊了艘小小的乌篷船,穿着蓑衣的船家躺在船头打盹。
“船家,能否渡我们过江。”
船家悠悠的睁眼,看了眼两人,像是认出什么,立马起身道,“两位快上船。”
小船缓缓驶离了江面,杜若清站在船尾,此时江上浓雾未去,小船越行越远,逐渐看不清江岸,看不清远处的苏州城。
突然,一支利箭刺破浓雾呼啸而来。
“小心!”身后的文宣翊闪身护住杜若清,那支箭堪堪刺在他的左肩上,利箭将肩胛骨刺穿,粘稠的鲜血不断地从伤处涌出来,“快进去。”
两人进到船篷里,文宣翊咬着牙,将箭矢一点点拔出皮肉,更多的鲜血汨汨地涌出来,杜若清忙伸手掩在他血流不止的伤口上,可是很快,鲜血就湿透她的双手,她带着哭腔开口,“怎么办,辞修哥哥,你在流血,好多好多血。”
“别哭。”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角落下来,他从身上扯下几块布,递给杜若清,“清儿,快,帮我包住伤口。”
她颤抖着接过那些布条,替他包扎。
岸边,紧追而来的锦衣卫,望着江上滚滚的浓雾,站在最前面的锦衣卫的一个首领气得挥手就给了身后的分队队长人一个耳光,“你们这么多人,就能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给跑了,无能!”
那个锦衣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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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被那一巴掌打得掀翻在地上,满脸是血,却立刻爬起来,跪在地上,“大人息怒,属下立刻叫人去追。”
“追!”首领看着江面,目光森然,咬牙切齿地说,“无论如何也要捉住杜若清,谁都不准伤她半根毫毛,那是魏大人要献给九千岁的寿礼,至于文家那个小子,生死不论。”
“是!”
☆、12
小船在江面上行了一天,文宣翊的伤口虽经过简单包扎暂时止血,但到了夜里,依旧沉沉地烧了起来。
杜若清抱着他,让他倚在自己怀里,声音颤抖地说,“辞修哥哥,求求你坚持下去,清儿只剩下你了。”
这一刻,她没有想起任何人,父亲、母亲、云叔、凝霜,包括,沈望山,她心里只有文宣翊,他的身体滚烫,她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团火炉。
她从衣裙上扯下几块布,浸了冷水盖在额头上,不停地给他换。
怀里的人,好像渐渐有了意识,动了动。
“辞修哥哥,你醒了吗。”她的声音里充溢着喜极而泣。
“清儿,嫁给我,你不开心,是不是。”男子声音沉沉,即使发着烧,身体虚弱,依旧温润得好听极了。
“辞修哥哥,你胡说什么,清儿从没有不开心。”
“我知道,你喜欢的那人,不是我,”他说着说着,突然咳嗽了一声,“可是,我的字也写得不错,我也能陪你下棋作画,赌书泼茶,只是可惜,在你情窦初开的那几年,陪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
何止是不错,文宣翊的一手书法出神入化,其实是远远好于沈望山的。
文宣翊烧得糊糊涂涂,说的话也断断续续,却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情深。
“我还记得你七岁那年,刚刚绘出《思琼园》,父亲带我到杜府拜访,他指着坐在秋千上的你告诉我,那就是我未来的妻子。那是我第一次见你,当时你穿着鹅黄色的衣衫,秋千荡得很高,衣裙飞扬,眉眼间神采奕奕,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姑娘。”
“后来我出门求学,在外面看到什么新奇的东西都想买给你,可等我回来,我的清儿已经喜欢上了其他的男子。沈望山他,的确是很好,难怪你那么喜欢他。”
“可他最终还是走了,后来父亲拜访杜府,商量你我的婚事,你答应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两年又怎么样,我们还有长长久久的未来,我一定能让你喜欢上我的······”
这些话,他平时不会说,烧着的时候,却说得停不下来。
“清儿知道,清儿都知道,辞修,你要快快好起来,清儿还没有嫁给你呢。”她紧紧地抱住他,止不住地抽噎。
沉沉的夜幕下,寂寥的枫江上,只余一帆小船,一个老翁,一对家破人亡的男女,静静地用力地依偎。
小船终于晃悠悠的靠了岸,杜若清背着尚在昏迷中的文宣翊上岸,她不知道他们该去向什么地方,不知道前路究竟在何处,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让她背着他,翻过一整座小山,荒山野岭,幕天席地,她没有找到一户人家,可杜若清此刻,却无一点不安和恐惧。
只要耳畔还有文宣翊均匀的呼吸,后背还能感觉到他胸膛传来的一下一下,沉稳有力的心跳,她就不再畏惧,不管前面有什么,她都不是一个人独自行走。
她终于找到一间破庙容身,他们从苏州城里逃出来,身上什么也没有,在船上漂泊一整天,她实在太累了。
她把破庙里最干净舒服的地方留给文宣翊,安置好他,她在他身边坐下,沉沉的睡过去。
☆、13
沈望山再见到杜若清,也是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天启三年十二月
。
数月前,沈望山听闻苏州杜珗和文之勉皆被诬陷为东林乱党,意图谋反,东厂以一个极可笑的罪名定了他们的谋逆之罪,文杜两家被满门抄斩,所有财产都进了阉党的口袋里,而沈望山在那一长串的名单里,却并没有看见杜若清的名字,可他四处派人寻找却始终没有她的消息。
苏州一别,沈望山其实从来没想过能再见到她,但是能再见一见,还是好的。
只是他没想到今日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她站在高高的塔楼上,穿着一身的纯白的丧衣,发上只簪了朵白色的绢花,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其他修饰。
她看到他,站在塔楼下,脸上是焦急惊慌的神色,好像在开口说些什么,她没有听清,她又想起五月初三的那个雨夜,脑海里是杜府里浓重刺鼻的血腥味,所有亡魂彻夜的惊叫嚎哭,让她一次一次地在噩梦中惊醒。
她又听见,辞修在她耳边用温润的嗓音絮絮叨叨地说话。
她闭上眼,又看见辞修腹上插着长长的匕首,在山路上踉跄却固执地追赶马车,她看见自己坐在马车里朝他大喊,用尽全身的力气,“辞修,不要追了,不要······”
她看见他离她越来越远,他却依然不肯停下哪怕一步,直到用尽所有力气,倒在马车扬起的尘埃里。
她眨眨眼睛,眼眶里没有一滴眼泪。
“一直听闻,苏州杜若清小姐乃当世造园奇才,七岁便造出思琼园,号称咫尺山林,本官原以为是言过其实了,可听闻当日锦衣卫两个小队的几十号人进了杜府的园子,竟在里头绕了半宿都出不来,如此看来,姑娘的确是玲珑七窍的心思。”
暗室里,说话的人似乎官阶极高,那个锦衣卫首领跪在他面前也未敢有丝毫不敬。
她得知,他杀了杜府所有人,却独独留下她是看中了她的造园之术,他要她造一个园子,一个献给魏忠贤的园子。
她跪在地上,藏在衣袖里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声音却沉着清冷,没有丝毫情绪,“我可以为你造园,但是,我有要求。”
“当然,杜小姐请讲,魏某必当尽力为你办到。”
“第一,我要最好的工匠,所有花木、材料都必须是极品。”
“这个自然。”
“第二,造园期间,我要得到应有的尊重,与在苏州时同样的待遇,你可以派人监视我,但我必须有自由。”
那人沉思了一下,道,“只要杜姑娘尽心为魏某做事,我自不会亏待你。”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她抬头,眼睛里似是有燎原的火焰,又似有千年的寒霜。
他们三个,在雨里玷污了她的凝霜,一遍又一遍地□□璀璨她,把她□□至死,该死。
他,把父亲的头掼在地上,用那双靴子踩在父亲的脸上,血水和泥泞弄脏了父亲的脸,该死。
他,把那把匕首狠狠地刺在辞修身上,令他重伤,导致辞修身上插着匕首追赶马车最终力绝而亡,让她从此真真正正的孑然一身,该死。
“我要他们死。”她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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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森然,仿佛没有一丝活气,她伸出手,从那些穿着金色甲胄的脸上一一指过。
这些人的脸,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暗室的空气在这一刻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好。”那人出声,拍了拍手,立刻就有人上前,拖走她刚才用手指过的五人。
寂静的暗室突然爆发出哀求和哭嚎。
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是来自地狱的森凉的笑。
“大人,已经处理好了。”
“杜小姐,这样你满意了吗?”
“我要见到尸体。”
很快,五具尸体被抬进来,她举着蜡烛,一具一具地看过去。
好,很好,就是要你们这样死去,像你们曾经践踏侮辱过的生命一样死去。她突然觉得喉咙一甜,随即便从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她伸手,抹去唇边的鲜血,“谢大人成全。”
而她眼中的熊熊烈火,依旧没有熄灭。
魏广微要献给魏忠贤的园子很快就将落成。
在园子竣工前的最后一日,魏广微请了朝中所有五品以上大臣观礼,沈望山亦在受邀之列。
而当天他站在塔楼下,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来前他听人说,魏广微不知从哪请了个造园的高手来为九千岁建园子,还听说那高手是个女子,平日里始终簪着白花,身着丧服,说是为死去的丈夫服丧。
他没有想到是杜若清。
直到他看到她站在高高的塔楼顶上,衣袂猎猎,脸上露出缥缈空洞的微笑。
“父亲、凝霜、辞修,对不起,清儿太累了。”她开口,无声的说。
然后从塔楼上跌落而下,而与此同时,蹿天的火焰瞬间将整座塔楼吞没,塔楼上传出火焰烧灼皮肉发出的脆响还有魏广微绝望地呼救。
她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地上,白色的丧服瞬间被大片大片的鲜血染红,好像她本就穿着大红的衣裙,缀了几朵白色的梅花。
十二月的京城,大雪纷飞,而塔楼上的冲天的火焰仍旧在燃烧,好像要烧尽一切罪恶与肮脏。
她躺在地上,身躯摔得破碎,不能动弹,灵台却从未如此清醒,她努力睁开双眼,看周遭的人群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退却,只有一个人走上前,他颤抖地把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抱起来,手臂却不敢用一点力,他分明能感受到她的生命在自己怀里一点点流逝、消散。
她感觉到全身的剧痛一波一波的袭来。
那人声音颤抖,“清儿。”
“远舟哥哥,我想回家。”
尾声
沈望山最终遵循了杜若清的遗愿,把她的遗体带回苏州安葬,在她的墓碑上刻上,“文宣翊之妻杜若清之墓”。
她生前来不及嫁给他,那她死后无论如何都要把自己的名字刻进文家的宗谱里。
天启三年的最后一个月,北京城的大雪整整十日未停,纷飞的大雪过后,北京城又成了那个洁白晶莹不染一丝尘埃的静谧世界。
那些染血的旧事,随着杜若清的死去,彻底的被这一场大雪掩埋殆尽,消失在朱明王朝末年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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