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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风月几时休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乔树十五岁

    自那一日之后,厚厚的宣纸书帖仍旧一日不落地搬进她的濯惜阁里,杜珗却再没有要求若清每日将临好的习字送到书斋给他过目,只托沈望山替他督着若清练字。

    那一日,待杜若清和沈望山都离开,偌大书斋只余下杜珗和他身后叫伯颂的男子两个人。

    “伯颂,对清儿,我是不是太过严厉了些,不是个慈父。”

    “先生,您的心思,小姐日后终归会明白的。”

    “伯颂,你觉得清儿如何?”

    “小姐的聪慧秀敏是与生俱来,在这苏州城里又有谁不晓,在书画上的造诣更是旁人此生都歆羡不来的,七岁就绘得《思琼园景设计图》,思琼园一经落成便名动苏州。连市井小儿都会唱,‘书画文杜,吴门俊郎。小荷尖角,南城馨香。山林咫尺,思琼才扬。麒麟吐哺,凤凰来翔。’”

    杜珗却突然重重叹了口气道,“我所担心的,正是这。我宁愿我的女儿,只是个寻常的闺阁小姐,日后嫁得可托付之人,举案齐眉,红袖添香。如今清儿不过才十二岁,就有如此盛名,于她,并非好事。这世上,承了夸赞宠眷,便也要受得了怨怼嫉恨。”

    “可先生,小姐她始终是苏州杜氏唯一的嫡女。”

    “但愿苏州杜府永远是她的倚仗。”

    ☆、04

    沈望山第一次进到杜若清的书房时,几乎不敢相信这竟是一个十二岁少女的屋子,倒像是进了个寒窗苦读多年的儒生或者老学究的书舍。

    屋里的器物摆设都简是而又简,连香炉里所熏的香也是厚重有余,清甜不足的沉香。桌案上除了惯常的笔墨纸砚,不过一个旧窑笔格,斑竹笔筒以及一方铜石纸镇便再无其他。桌案后面的书架倒是名贵的紫檀木所制,算得上是屋内仅有的贵重奢侈的物件,书架上的书几乎都要塞满了,凑近一看,从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到孟子、大学、中庸、论语,四书五经都齐全了,沈望山忽的笑了。

    只是,实在不像个女子读的书。

    “这些书,清儿你都读过?”他指着书架上那一排排厚重的古籍,满脸的怀疑。

    “都读···过。”少女眉眼微挑,顿了顿道,“有些只翻了几页,有的捡有意思的读了,有的便只是拿出来在桌案上放过一阵子。”

    “我想也是。”沈望山点了点头,一副了然的微笑。

    “嗯?”

    “《诗》温柔宽厚,《书》疏通知远,《礼》恭俭端敬,《易》洁敬精微,《春秋》属词比事,四书更不必说,都是儒家的经典之著,教人明礼知仁,都是好书。”沈望山掰着手指细数这些书的好处,然后说到此处便顿了,将她上上下下仔细端量一番,这才继续说道,“你,一不温柔,二不通达,三不恭俭,四不心思精微,五不通透明智,要说明礼知仁,更是差得老远。”

    “你!”若清气急败坏地大喊,脸颊也通红,她摸了摸发上的钗子,却又似乎没了底气,“你不要以为送了我根钗子就可以这样说话,而且······”

    “而且什么?”

    “我明明好好读了《诗经》。”

    “哦?念几句来听。”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女声音清灵娇俏,念着“窈窕淑女”声音里尚有未脱的稚气。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沈望山却有片刻的失神,脑海中闪过那一夜寒山寺钟楼上白衣女子孤独旷古的背影,又闪过水榭初见时杜若清撑在石桌上把玩棋子的侧颜。

    沈望山,你在想什么呢?他摇摇头,赶走那些纷乱的头绪,自嘲,“诗三百,果然思无邪啊······”

    后来,杜珗慢慢发现若清偶尔交上来的习字终于不再浮躁倦怠,更终于是有了韵致在其中。

    却不知道当日,沈望山第一次到她的濯惜阁督她习字,她当时一样是满心满脸的不乐意。

    若清把头上的钗子拔下来,有些舍不得,随即却咬咬牙很有骨气的把钗子拍到他手上,“我不喜欢临帖也不爱写字,东西还给你,往后别想差使我练字。”

    沈望山望望躺在掌心被无辜卷入的钗子,失笑,再看看身边的少女,脸上仍是一脸大义凛然的表情,他走过去,蹲在她身前把钗子重新替她簪上,用哄小孩子的语气柔声地问,“清儿,能告诉我为何不愿意练字吗?”

    “远舟哥哥,你很喜欢练字吗?”

    “喜欢,倒也说不上,只是练字能叫人心平气和,修身养性,因而这许多年都坚持下来,成了习惯了。”

    “写字,不就是为着旁的人能看得分明吗,为何你和爹爹都还要浪费力气去习练临帖,做如此枯燥乏味的事情。”

    “清儿认为只要是不喜欢的事情便可以不做吗?”

    少女像是思索了一阵,有些不情愿地说,“似乎,不该这样。”

    沈望山拍拍少女的头,“清儿真懂事。”说着他便站起来,带她到桌案后坐下,替她翻开赵孟畹摹兜凼Φo捅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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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望山疑惑地看着她,皱着眉头正要开口。

    “我想练习你的字。”

    “我的字?赵孟钅丝槊遥鲜Φ氖榉ㄒ泊蟀氲米杂谡允橹瑁鲜ξ宥粞〉氖樘k羌鲜实模尾幌不叮课夷羌副首炙湟菜愎ふ氪蠹蚁啾然故窍嘈渭┑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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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

    她好像一下子突然开心起来,连脚步都雀跃了几分,她走到石凳边坐下,拿出青白两个瓷盅,对沈望山道,“远舟,下棋吗?”

    沈望山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开口嘲笑他,“上次输了之后,不是发脾气说再不和我下棋的吗?”他说着把装黑子的白瓷盅推到她面前。

    “胡说,我才没有。”她有些脸红,依旧嘴硬耍赖,一边固执地把黑棋推给他,自己把青瓷棋盅拿到自己面前。

    他笑了笑,不再坚持,在棋盘上落下第一子。

    下棋的时候,两个人落子都很快,也几乎不怎么说话,这一天,几手过后,沈望山看着棋盘上看起来一塌糊涂的白子,笑着摇头,问道,“清儿,第一次见你跟老师下棋,便一直忘了问,你的围棋是跟谁学的?”

    “我从未好好学过下棋,早前爹爹总爱跟文伯伯下棋,可他棋艺一般,文伯伯似乎不太能看得上,他就派人找来了这副楸木棋盘和滇南云子,文伯伯眼馋这两件宝贝,变日日上门要讨教两招,我的棋艺便是爹爹教了几手,文伯伯教了几手,我看他们下棋,自己又学了几手。”她轻轻落下棋子,继续说,“不过记得之前我同你说,那些书有的只捡有意思的读了读。”

    “仿佛是有这回事。”他也落下一颗棋子,随口说。

    “我说的是《周易》,偶然看到那本书,有些五行卦象我觉得有趣就多读了些,后来便发现下棋的时候不自觉就用了出来,修葺这座院子的时候,也添了些奇门五行的东西在里面,果然刚修葺完之后,府里的侍从都在园子里晕头转向,好几日都走不出。你最初不是也找不到吗。”她促狭地看着他,又不慌不忙地落下以子,扬起下巴,做出自负的样子。

    他果然举着棋子皱着眉思考了一阵,像是被难住了的样子。可不过半刻,就仿佛是云开雾散,落下黑子。

    “难怪,第一次见你下棋就觉得那路数极为古怪。”

    “那那日,你落下的那一子,究竟是侥幸,还是······”

    “似乎不记得我下了什么了,”他回忆道,“可那日的棋,无论我如何下,都赢不了,不是吗?”

    她落下白子,记起那一日他离开后,她扯着爹爹的衣袖颇不服气,“爹爹为何不让清儿下,那一子虽解得一时之困,可五步之内,黑棋仍旧是输。”

    爹爹却看着棋盘道,“方才这样的局势要他落子,本就是刁难了,他方才那一手,纵然是有急智在里头,可若是没有平日的功力,也无论如何是想不出这一招壮士断腕的。”爹爹看着她,静静地说,“清儿你的棋艺,取自周易的五行变换之术,胜在一个险字上,一般人看着这棋面早就晕了头,更不要说能从中捋出些头绪了,此人的棋艺,恐怕并不在你之下。”

    所以后来,她才总是找他下棋对弈。

    最初,总是平局,不分胜负,到后来却更是越来越赢不了,上一次竟还输了。

    “远舟,你的棋艺是你父亲教的吗?”

    “也不是,我很早便入了国子监学艺,围棋也是我自己一边同别人下,一边自个儿看着棋谱琢磨出来的,最初是看父亲和顾先生下棋······”沈望山突然就没了声音,只是沉默地落子。

    杜若清也再不说话,两人重新开始一言不发地你来我往。

    沈望山所说的顾先生,便是东林书院的创办人也是最早的院守,顾宪成。

    他们都记得那一日,她和他三年里仅有的一次针锋相对。

    那天,杜若清恰好到杜珗的书斋去,刚走到门口,便听到屋子里沈望山的声音,她听得清楚分明,他说,“老师有经世之才,以您的品性才学,为何不入朝为官,如今家国式微,京城里也正是用人之际。”

    还未等杜珗开口,就见杜若清姗姗而来,“如今朱明王朝从皇帝到臣下都已经昏庸腐朽成了这个样子,从中央到地方都已蛀了个遍,还谈什么经世致用,效力国家,气数将尽罢了,不过是等着那一天,到时自会有人断了它的龙气。”

    “清儿,你以为自己看了几部史书政论就可以肆意谈论朝廷、政治吗?”杜珗出声轻斥,声音里确然有几分怒气,又向沈望山道,“清儿小孩心性,胡言乱语不可当真,老夫不愿出仕是兴趣使然,与朝廷无尤。”

    “爹爹,女儿说得每一个字都不是胡言乱语。”

    “你!”

    “不是每一个有点骨气求学致问的士人文人都愿意屑于到那个地方营营汲汲的。沈大人,你可懂得?”她没有等杜珗说话继续说道。

    杜珗显然有些动了真怒,正要继续训斥,沈望山却开口道,“杜小姐,如今这朝野的政事的确是有些不周到的地方,只是既是读书人,便自当想着替朝廷分忧解难,顾先生也曾说,‘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你说的可是东林书院那位顾宪成先生?”

    “正是。”

    杜若清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沈望山分明听得见她的嗤笑,他隐隐不悦,却依旧维持了风度,问“为何发笑?”

    杜若清收起了笑容,“这句话,本就有瑕疵,东林党不过是江南文人自发聚集而成的朋党,却以在野人数之众挑战在朝权威之盛,这是僭越。妄图以一朋党左右国家政治,这是自负。古人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文人士子更应知进退,守本分,专心致学方可有成,这句话,竟是在鼓励人声声入耳,事事关心,如此三心二意,哪里还做得出学问,这是不专注。又以气节道义相号召,以君子自居,这是虚伪。况结党必定营私,这是大逆不道。”她看向他,一字一句道,“试问这样一个僭越、自负、不专注、虚伪甚而大逆不道的党派,有何可取之处。”

    杜若清或许没有说错,沈望山却不愿意承认,他不过是他们党政无端的牺牲品,曾经他所坚持的信仰完完全全输给周围人的趋利避害,明哲保身。尽管他在离开京城的时候就已经对这个党派失望,却依旧不能接受一个女子这样的指责,“你一个久在闺阁的女子懂什么是时事政治,家国大义!”这样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了。

    “沈大人倒是心怀天下,忧患苍生,”她冷笑着,“可惜啊,一个小小的太子被刺案,朝堂上一时风头无两的司业大人最终也不过是落得个贬官外放,逐出京城的结局。沈大人这就是你侍奉的君主,就是你为之殚精竭虑的朝廷,就是你所相信的党派,你情深义重,无怨无悔,亦诗亦兄地敬重着他们,连个小小的钱袋子都舍不得丢弃,你出事之时,满朝的文武,国之栋梁,都是群圣贤书读得好的,可有人替你说过半个字。”

    杜若清的话,一下子刺中他最不愿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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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的地方,所有粉饰的太平瞬间土崩瓦解,他的骄傲自尊让他不允许别人看出他的失落苦闷,他原以为苏州旖旎的风光让他忘掉了伤痛失意,却原来并没有,反而随着时间历久而弥深,杜若清的话确实刺伤他,只是她不知道,一直以来令他最痛心的并非官职被贬,前途断送,而是他的信仰崩塌,理想幻灭,他被最信任的党算计,被最亲近的朋友抛弃,他来到苏州的时候,一无所有了,他声音艰涩“难道杜小姐认为所有寒窗苦读十年才金榜题名得见圣朝的读书人所求的就只是一个功名,几石俸禄吗。”

    那天,她被杜珗禁足在屋子里思过三日。

    出来之后,他们都再不曾提起,关于京城,关于朝堂,关于东林党。

    她依旧叫他远舟哥哥。他依旧温润宽厚,待她宽纵温和。

    可他们都晓得,有些隔阂,不能消弭。

    她清楚地知道,他会离开,迟早。

    “远舟!”

    她突然出声,沈望山正执着枚黑子要落下,却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声惊了惊,那枚黑子从指间掉了出来,落在棋盘上。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看着他,眼里仿佛有浩瀚星海,眸光灿若星子。

    他在她的目光里无处躲闪,突然咳嗽了一声,捡起那枚棋子,落在正确的地方,然后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要输了就耍这种花招,可是没有用的。快下,快下。”

    杜若清“蹭”地从石凳上站起来,膝盖却不留神撞到石桌上,疼得她眼泪都要流下来,立刻俯身去揉伤处。

    沈望山见状也忙过来,替她揉揉膝盖,一边训斥,“动作那么大做什么,也不小心些。”

    “远舟,我并未与你玩笑”她直起身,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本该有的气势,被这一撞全没了,“还有,这局棋,我输了,你考虑考虑。”

    说完她便转身一瘸一拐地跑出水榭。

    只留下沈望山一个在水榭发着愣。

    ☆、06

    接下来的几日,沈望山像是还没回过神来,杜若清也再没有主动去找他,只是日日吩咐凝霜送信给他。

    信也就罢了,沈望山不知道杜若清究竟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么多情诗,一日一日从不重复地抄给他,他觉得他看着那些东西有些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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