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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莫辞

    他们在车后座痴缠了一阵,从舞厅走出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已经到了散场的时间,二人的偷情不得不中断。

    涂延开车把孟成蹊送回家,两人在孟公馆门前的路灯下依依惜别。

    “你快走吧,要有人来了。”孟成蹊催促他,自己的屁股却没从他的车上下来。

    涂延低头又在他嘴上飞快地嘬了一下,双目炽热地望向他说:“明晚我来找你,等我。”

    孟成蹊点点头,这才下了车,一步三回头地往家里走。

    沈寒清从涂金元那里吃了个哑巴亏之后,觉得在明面上扳不倒对方,开始玩起了阴的,找了几个亡命之徒去搞刺杀。

    可惜涂金元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不仅自己一根毫毛都没伤到,还令人将那几个虾兵蟹将的头颅割下来,装在盒子里给赌王送了回去,简直是对他失败刺杀的无情嘲弄。沈寒清气得肺疼,越发把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这日上午,涂金元去看望他的老头子姚大年。姚大年八十有二,是洪帮那批人中辈份最高的活化石,徒子徒孙遍布天下。如今活化石生了病,做大徒弟的哪能不去尽点孝心呢?涂金元花高价买来千年灵芝和人参,带着十来个弟子去了姚大年府上。

    到了姚公馆,涂金元发现姚大年精神瞿烁身体康健,只是摔断了一条腿,就愉快地陪老人家多聊了一会儿天,待到接近中午时分,这才匆匆告辞。

    一行人快步走出姚家,大门缓缓在他们身后闭上,忽然,空气中爆发一声沉闷的枪响。众人一抬头,只见涂金元身边一个手下被爆了头,脑浆像熔岩一样流了下来,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所有人变了色。

    “快,保护涂爷!”手下们慌忙将涂金元团团围住,举枪朝对面楼的窗户射击。

    子弹接二连三地从那边扫射过来,由于缺少遮蔽,涂家众人纷纷中弹。空气中飘荡着浓重的血腥气,鞭炮似的枪声越来越密集,涂金元身边的弟子也越来越少,待他们挪到汽车旁边,他只剩下半死不活的三个手下。

    涂金元的右臂和肋骨都中了弹,所幸没有性命之忧,他费力地用左手拉开车门,朝余下人喊道:“小黑去驾驶座,其他人跟我上车!”

    他的声音暴露了他的位置,又一波猛烈的攻击袭来。涂金元的大弟子阿海把涂金元推进汽车,自己躲在在车门后面奋勇还击。

    小黑终于在枪林弹雨中冲到了驾驶座,他甩手关上车门,朝后面催促道:“师兄,快上车。”

    阿海一手射击,另一只手揪过师弟榔头的衣领,嘶哑道:“榔头你保护师傅,我垫后。”

    榔头知道师兄留下是死路一条,然而情势危急,只能咬咬牙一头扎进车里。

    “阿海,你给我进来。”涂金元在车里大喝。

    阿海沉痛地望了师傅一眼,反手甩上车门,钻进车底打了几个滚,很快从另一头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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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躲进了电线杆后继续射击。

    “小黑快开车!”阿海近乎歇斯底里地命令师弟。

    犹豫间,汽车的车窗被子弹打碎,小黑呼出一口酸涩的热气,终是踩下了油门。

    车子开出去两三百米,轰的一声巨响,阿海猝然回头。公路那端硝烟滚滚,涂金元所在的汽车被炸成了碎片。

    完了,一切全完了。他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身子顺着电线杆滑了下来。

    吃过午饭,涂延守在自家烟馆坐立难安,恨时间过得太慢,巴不得一下过渡到晚上。突然房间门“砰”的被人一脚踢开,涂延一个怔愣,阿海满身是血地出现在他面前。

    “少当家,出大事了。”阿海抖着肩膀,泪如雨下。

    第43章

    听到涂金元的死讯,涂延的眼睛立马红了,他先是抱住脑袋低吼一声,然后像困兽一样在屋子里转圈。转了几圈后他似乎醒悟过来,走到伤痕累累的阿海面前,抬腿将他踢翻在地。

    拳脚像雨点般落在阿海身上,涂延额角的青筋根根暴起,一下下发狂似的发泄着身上的力量,直打到阿海吐出血沫才住手。

    “该死的狗东西,你休想骗我,我爹才不会死!”他痛苦地站在那里喘了半天,呼吸支离破碎,看阿海的眼睛居然带了恨意。

    阿海伏在地上呛咳连连,从嘴里吐出了半粒带血的碎牙,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在怀里摸索,少顷,摸出一块东西递到涂延面前。

    一块染血的碎玉,摊在阿海的掌心。别人看不出来,涂延却比谁都清楚,这玉来自一只墨玉扳指,的确是涂金元从不离身之物。

    涂延在看到它的下一秒,身子如朽木般向后倒去,他用两只掌心抵住眼眶,从喉咙里发出阵阵哀鸣,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他不得不接受阿海所说,他父亲没了,而且死得豪无尊严,死无全尸。

    太快了,只是一上午的功夫,他就成了没有爹的人了,他那一辈子没服过软,脾气比牛倔,胃口比牛好,世界上最爱他护他的老爹。

    说起来,涂延原本是涂金元心血来潮的产物。

    涂金元的前半生,是在动荡不安中度过的。贫苦出身的涂老九,想要在上海滩混口饭,生活的全部就是斗争,跟这个斗跟那个争,在腥风血雨中拼出一片天地。他自己也知道他那样的人,有了今天没明天,是没有福气老婆孩子热炕头的。

    人到中年,涂金元终于混出头了,拥有了常人不可及的权势和地位。坐拥金山银山,他也难免惆怅,有点高处不胜寒,有点孑然一身的孤独。四十岁的某一天,涂金元突发奇想,他忽然想要一个孩子,一个流着自己骨血的亲儿子。

    说干就干,他从乡下买来一个十六岁的黄花大闺女,关在家里养得白白胖胖,然后在她肚子里播下种,不久后便生出了涂延这个胖娃娃。

    照理说,涂延并不是爱情孕育出来的果实,涂金元却把所有的爱和耐心倾注给了这个婴儿。他亲手喂他吃饭,把屎把尿地带着他,教他说话和走路,甚至不介意让涂延把自己当马骑。等涂延长大了,涂金元也一如既往地宠着他,只要他开口,涂金元愿意摘天上的月亮给他。

    涂延的生命里,他父亲是天,有了这片包容一切的广阔天空,他才可以肆意地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只是现在,他还在,天塌了。

    涂延在天崩地裂的哀痛中勉强站起身来,朝阿海嘶哑道:“带我去找他,我去给他收尸。”

    “不能去,”阿海连滚带爬地靠近他,语气急促道,“沈寒清此刻铆足了劲,就等着将你和余下的人一网打尽。你若是前去,必死无疑。”

    “死就死,老子怕个屁!去他娘的沈寒清,我弄死他!我干死他全家给我爹陪葬!”涂延歇斯底里地咆哮。

    阿海猛地扑向他,死死按住他的一条腿不放:“你要走,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涂延,师傅在天有灵,绝不希望你去送死啊!”

    涂延望着眼前血肉模糊的这个人,心脏涨得疼痛,是再没有勇气下手去伤害他了。他矮下身子,一手扶着阿海的肩,表情像无助的小孩般凄惶。

    眼泪再一次奔涌而出,他断断续续地抽泣道:“可是,爹的尸身……”

    “连车带人,全部炸成了碎片,”阿海哽咽着闭了闭眼,“捡回来也没什么用。”

    涂延胡乱抹了一把脸,问阿海:“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那你说,我该如何给我爹报仇?”

    “仇是一定要报的,但报仇的第一步,是先活下来。”阿海虚弱但坚定地跟他说。

    拔过涂延胸前插的钢笔,阿海在涂延手心写了一串地址:“沈寒清的人很快会查到这里,涂公馆也不安全,你去这处地方躲躲,开明巷晚红米店,老板是我的表弟,你到了报我的名字即可。”

    “你不跟我一道去吗?”涂延皱眉问。

    “如今为了安全,还是分开行动的好,况且你也需要有人帮你盯着外头的情况。”

    阿海捂着胸口站起来,示意涂延跟他走,他一步一踉跄地,把人带到了烟馆的后门。

    “你快走吧。”阿海打开门催促道。

    涂延这时想起答应孟成蹊的事,扶着门又犹豫了:“等一下,我要给我朋友挂个电话。”

    阿海气得骂娘:“你他妈睁眼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了,还敢打电话暴露自己的行踪?”

    涂延准备往回迈的脚步一顿,终是缩了回去。

    “算了,以后再同他解释吧,”他垂着肩膀长长叹了口气,说,“阿海,那这边就全靠你了。”

    “放心吧,等我避过了这阵,就去找你。”阿海一边说,一边把他往门外推。

    无言地交换过眼神,涂延转身离开,他高大的身影在街巷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孟成蹊懒洋洋地坐在自己房间的贵妃榻上,不紧不慢地剥桔子吃。这个季节的桔子是不经看的,如同上了年纪的女人,丑陋的表皮干瘪失水,但果肉却像蘸了蜂蜜一样,又嫩又甜。

    留声机里播放着新买来的流行唱片,唱不尽的情情爱爱,他陶然地沐浴在缠绵的歌声里,有种细细的喜悦。连吃了四个桔子之后,他打出一个桔子味的饱嗝,抬头去看墙上的钟。八点钟了,涂延怎么还没过来?

    孟成蹊今天为了赴晚上的约会,五点没到就火急火燎地下班了,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从头到尾洗得香喷喷,然后收拾利落准备出门,结果两个多钟头过去了,那人竟还没到。

    他有些不悦地把桔子皮往地上一扔,穿了兔毛拖鞋去楼下打电话。铃声嘟嘟嘟地响了好久,涂公馆居然没有人来接电话,孟成蹊觉得诡异,但又想不出那边能出什么乱子,只是不耐烦地放下话筒。

    在焦急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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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中等到九点,孟成蹊右眼皮开始乱跳。他再次往涂公馆拨电话,仍是没有人接,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袭上心头。往常都是涂延主动来黏着他,他有点状况基本上那人是随叫随到的,今天这是什么情况?

    孟成蹊怎么想都觉得反常,便无心再枯坐下去,他匆忙穿上大衣戴了帽子,朝阿明吩咐:“你去发动车子,跟我去一趟涂公馆。”

    阿明点头应了一声,拿了钥匙往外走了两步,停下来欲言又止地轻声嘀咕道:“二少爷,你什么都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孟成蹊一边往手上戴手套,一边狐疑地抬头看他。

    阿明避过他的视线,舌头在嘴里打了结:“那个……也许不一定真,外面的人瞎……瞎传。”

    “瞎传什么?你倒是快说呀。”孟成蹊的心纠到了一处。

    “外面传得纷纷扬扬,说今天白天涂金元死了,是被人炸死的。”

    一听这话,孟成蹊未戴的那只手套掉到了地上。

    “涂家若真是出大事了,涂延怎么办?”他心神不宁地想。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向阿明,连拖带拽把他往楼下赶:“走,陪我去找涂延。”

    现下孟成蹊的脑子太乱了,他怕自己开车的话能把车开进沟里去,根本到不了目的地,所以很有自知之明地让阿明驾车。

    风风火火赶到涂公馆,孟成蹊又是一阵失望。涂公馆里空无一人,仿佛蝗虫过境,所有值钱的玩意儿都被搬空了,整个宅子空空荡荡,当然也没有涂延的影子。他和阿明翻遍整个宅子寻不见人,便又坐回车子里等。

    涂公馆一日之间败落至此,看来涂金元是真死了。孟成蹊喟叹着向靠背仰去,心里还是残留了一点期望:涂延没死,只要他不死,那总要回家来的。

    半圆的月亮悬在半空,很快被厚厚的云层遮挡了去,孟成蹊坐在汽车后座,整个人沉没在昏暗里,一动不动,听那窗外悲凉的风。

    他昨天还感到那样幸福,仿佛做梦似的,一眨眼一切都变了。仅仅半年的时光,孟成蹊遭遇了太多不期然,他深深体会到命运的无常。

    时间滴滴答答过去,月亮从云层中露出脸来,夜深了。孟成蹊和阿明窝在冰冷的车厢里,冻得鼻涕直流。他强撑起眼皮不敢闭眼,怕自己一旦睡过去,就再见不到那个人了。

    又等了许久,天边泛起鱼肚白,涂延还是没有回来。

    卖馄饨的竹梆子声近了,慢慢又远了,一声声像是从彼岸传来的。孟成蹊在浓重的晨雾里苦苦挣扎,他有那么一丝委屈,还有很多很多的难过,涂延怎么能骗自己呢,他可是从不骗自己的呀。

    孟成蹊不是个多么贪心的人,他不过是想要份凡夫俗子的爱罢了。一直以为涂延靠得住,也足够爱自己,可是还没来得及和他红尘作伴谈一场热烈的恋爱,涂延不见了。

    他疲惫失落极了,知道涂延是不会回来了。孟成蹊倚着车门自怜自艾,心想自己明明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怎么老天偏偏要拿他寻开心呢?

    “走吧。”他叫醒前面打瞌睡的阿明,让他开车。

    第44章

    太阳升起来了,金灿灿的光芒照耀着大地,又是崭新的一天。

    在这散发香甜阳光味道的日子里,法租界却笼罩了一片死亡的阴影——沈寒清开始血洗涂家的旧势力了。

    涂家一垮台,涂金元名义上的三千门徒群龙无首,正闹哄哄搞内斗,没想赌王这时候突然跳出来,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沈寒清是有备而来,短短一天功夫,就攻下了涂金元的地盘。昔日耀武扬威的涂家军再没了先前的风光,争先恐后扔下刀枪,像老鼠一样仓惶逃窜。

    法国总领事和租界巡捕房虽然和涂金元有些交情,但那些关系都是建立在金钱之上,如今赌王既允诺了他们更丰厚的财富,所有人便笑嘻嘻旁观这场江湖倾轧,不肯动一动手指了。

    沈寒清轻轻松松,将法租界攥到了自己手中,不出多久,涂家的所有产业也尽数转移到他的名下。一时间,赌王成了上海滩权势滔天的人物。

    这些天,孟成蹊并没有放弃寻找涂延,他派了几个信得过的下人,每天在火车站和客运码头蹲守,希望能从茫茫人海中搜索到涂延的下落。与此同时,沈寒清布下了天罗地网,在整个上海扫荡涂金元的残余势力,更是贴出告示说,愿意悬赏五千大洋买涂延的人头。

    孟成蹊内心矛盾不已,一方面他希望涂延已经逃出了上海,那样的话说明他躲过了沈家的层层追捕,至少性命是无忧的,另一方面他又害怕对方会一走了之,天大地大,什么样的可心人不好找?涂延在千里之外,大约很快会忘了他吧。

    两种想法一交错,他自私地希望涂延没有离开上海,还躲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等他去寻,而他必须赶在沈家人前面找到他。对,这一回,要换他来保护涂延。

    涂金元受袭后的第五天,孟成蹊仍旧没有涂延的消息,他焦虑得吃不下睡不着,整个人都呈现一种心慌慌的状态。

    报纸上有人罗列了涂金元的十宗罪,把他描述成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嗜血狂魔,巡捕房那边也查封了涂家的全部房产,这位曾经的法租界大佬就这样被打上了死有余辜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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