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莫辞
“诶,怎么现在还叫我伯父呢?”穆乘风纠正他道,“该改口叫爸爸啦。”
他这一说,穆心慈的脸霎时红得像苹果,不好意思地拉住他的袖子摇晃,半是撒娇半是阻挠:“爸爸……”
沈慕枝丝对这个称呼是没有任何感情的,故而毫不为难地也跟着叫了声“爸爸”,这下终于让穆乘风满意地笑起来。
看出沈慕枝神色疲惫,穆乘风没有同他长篇大论,只是表现出长辈应有的关怀,简单说了些话,便先行告辞离去。
穆心慈从进门就盯着沈慕枝受伤的那条腿看,暗暗心疼得要命,这时候得了自由,便直接蹲到他跟前,摸着厚厚的石膏问:“怎么伤成了这个样子?你都不告诉我……”
“不碍事,医生说了养好了应当不会瘸腿,”他微微仰起脸,半真半假地戏谑道,“还是说你怕嫁给个瘸子?”
“胡说什么呢!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穆心慈嗔怒着掐了他一下,掐完又是心疼,忙问他痛不痛。
见沈慕枝摇头,穆心慈又忽然叹了口气,委屈巴巴道:“慕枝,你是不是怪我前些日子没有过来陪你?”
“此话怎讲?”那几天忙成陀螺,沈慕枝压根就没想起穆心慈这个人,更不会对她的缺席产生不满。
“听说你受伤,当时我担心得很,本要去医院找你,”穆心慈说着说着,脸又烧红了,这回是因为羞愧,“可是爸爸说……”
“前几日沈家危险重重,你的确不该过来,你爸爸说的无错。”沈慕枝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的叙述。
他安抚地摸摸她的脸颊,语气却很是冷淡:“如果换成我是他,也不会同意你来见我,这是人之常情,你不必心中有愧。”
穆心慈被他这么一安慰,自己的满腔爱意变成了贪生怕死,心中更不是滋味了。后面沈慕枝忙于跟吊唁者寒暄,竟是没时间搭理她,穆小姐觉得自己受了冷落,又实在问心有愧,只好失意地回了家。
晚些时候,傅司令穿一件深蓝海勃绒大衣,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傅啸坤的这个新年着实没有过好。年前上海的一位法国大使携他的中国情妇前去太湖游玩,不料途中遇到山匪,竟被那群歹人绑架了去。法国总领事把事情捅到了南京那边,蒋总司令大发雷霆,打电话过来将傅啸坤臭骂了一顿,要他赶紧奔赴太湖救人。傅啸坤硬着头皮带兵去攻打土匪,损失了几百人马,直打了半个多月才把他们一举消灭,救出了人质。结果在汇报时候他又招来南京那边狂轰滥炸的批评,原来蒋总司令之前的意思是要他对那一千多人进行招安,根本没让他屠山。
搞砸了这么一桩任务,傅啸坤心乱如麻地熬过了大年初一,初二惴惴地带上一车的珍贵礼品,跑去南京给各位领导送礼去了。拍了一圈马屁下来,勉强平息了上面那些人的怒火,自己的位置算是堪堪保住。
还没高兴几天,傅啸坤又迎来了新的艰巨任务,南京那边要他捉拿**人胡一鸣。这胡一鸣一直是令国民党高层感到头疼的对象,他不仅频繁领导起义运动,还擅长写稿撰文宣扬**思想,偏偏又神龙见首不见尾,岂是说抓就抓?傅啸坤起早贪黑地搜遍了大半个上海滩,又听说胡一鸣跑到浙江去了,他只好追去浙江,找了近半个月还是徒劳无功。他刚从浙江回来,便听说沈寒清死了,于是匆匆过来吊唁。
傅啸坤郑重地为赌王上了一注香,然后双手合十拜了拜,越过一屋子哭得打瞌睡的残花败柳,去找沈慕枝谈话。
“我人在外边消息不通,方才打听了下,听说是涂金元那个混蛋儿子搞的刺杀?”傅啸坤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了,慢悠悠吸了一口道。
沈慕枝接待了一天客人,已是分外疲劳,强打精神回答:“正是。”
傅啸坤张嘴吐出一线青烟,难掩不屑道:“有没有搞错?你们居然输给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
沈慕枝没有吭声,他知道自己在傅啸坤眼中不是正统的继承人,名不正言不顺地捡了那么大的家业,对方肯定要阴阳怪气地借题发挥几句,但自己只能听着,如果此刻同他撕破脸,对巩固自己的地位百害而无一利。
“去他娘的,你放心,我绝饶不了那小子。”傅啸坤在位子上翘起二郎腿,边说边把烟灰抖落在进口波斯地毯上。
沈慕枝清楚傅啸坤说的是客气话,既然警方都介入了,他们警备军断不会再抢着去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心如止水地接受一切既定事实,还不忘展望未来,朝傅啸坤抛出话题道:“羡山兄,家父已经不在了,我们原先合作的项目还会继续吗?”
“为何不继续?”傅啸坤满不在乎地往椅子上一靠,指着沈慕枝道,“小沈,我认的是你们沈家这块招牌,沈叔叔是没了,可不是还有你嘛,你放心,咱们那买卖是一切照旧。”
“好,有羡山兄这句话,小弟我就放心了。”沈慕枝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心里却盘算着,想要长久绑住傅啸坤这条大鱼,不花点心思是不行的。
两人去到沈慕枝的起居室,就军火生意讨论了半晌,不知不觉天黑了。沈慕枝留傅啸坤吃晚饭,他也不推辞,大摇大摆跟着沈慕枝落座,也许是这些天在外风餐露宿久了,竟觉得沈家的食物特别美味。
吃饱喝足的傅司令嘴巴不牢,就跟沈慕枝抱怨起自己失败的抓捕任务。
傅啸坤说到激动处,一把推开餐盘道:“妈的,这胡一鸣简直是条活泥鳅,谁都捉不到!我看这次任务早晚要搞砸。”
“羡山兄不必如此泄气,”沈慕枝听到胡一鸣这个名字,眼中精光一闪,“我倒是觉得此事并非难于登天。”
“哦?小沈你有法子?”傅啸坤大喜过望。
用餐巾擦了嘴,沈慕枝慢条斯理朝他道:“羡山兄莫急,回头我慢慢跟你说道说道。”
第55章
沈慕枝很有些霹雳手段,不过短短一个礼拜,就将沈家里里外外进行了大换血,那些沈寒清原先的死忠要么被一撸到底,要么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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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还乡,把管事的位置全留给了沈慕枝的心腹。接下来他联合穆家,默不作声将觊觎沈家这块肥肉的外部势力打压了下去。
正月结束前,沈慕枝彻底坐稳了他的位子,然而涂延那帮人像长了翅膀一样,搜查的人马差点把上海滩翻过来一遍,也未能找寻到他们的踪迹。罪犯迟迟不落网,又有新的流言在坊间传播开来,说是沈慕枝这个野心勃勃的赌王干儿子,暗中勾结涂家余党,趁机“篡位”。
这样的诽谤确实不好听,更渲染了他不堪的出身,气得沈慕枝在手下面前发了好大一通火,冷静下来,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孟成蹊不但为涂延求过情,还被自己抓到过那二人留有私情的线索,那么他会不会知晓涂延的下落呢?他估计孟成蹊不会乖乖说出答案,可是对自己的诱哄手段信心十足,于是连忙朝孟公馆打去了电话。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回孟成蹊连虚套都不讲了,干脆不接他的电话。沈慕枝因着腿伤不方便出门,只好派人去请对方过来,那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竟然托病不来,这让沈慕枝的心火腾地烧了起来。
孟成蹊当然没有生病,晚饭过后,他坐在自己房间的沙发椅上,一张接一张地浏览报纸。
他从主版面看到副刊,边看边用手指划过每个标题,唯恐错过任何一点信息。每翻完一张报纸,他都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毕竟现在对他来说,只要没有涂延的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房间门“咔哒”一声开了,阿明手捧一只插满红玫瑰的花瓶走进来,将花瓶往咖啡小圆桌中央一搁,他伶伶俐俐凑到孟成蹊跟前,去捡地上少爷看完的报纸。这几天少爷每天让他买来十几种报纸,像用功的学生似的,逮到空闲就读报纸,很有些奇怪呢。
孟成蹊看完最后一页报纸,接过放在手边的湿毛巾,仔仔细细擦掉手上沾染的油墨。一偏头,他看到了眼前那束红艳艳的鲜花,红得跟鲜血一样,觉得十分刺目且不祥,心生不快道:“从哪里弄来的花?摆在我这里做什么?拿走拿走!”
阿明用力吸吸鼻子,头也不抬地继续把报纸叠成一摞:“少爷,这不是您自己买的花吗?”
“放屁,我吃饱了撑的去买它?”孟成蹊站起来,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呀,约摸是卖花的小丫头搞错了,”阿明放下报纸,捂嘴惊讶道,“谁想得到呢,她按了门铃送花上门,还报对了您的名字。”
孟成蹊闻言眉头一跳,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急急问他:“那卖花姑娘长什么样?”
“苹果脸,圆眼睛,穿一件桃红色大衣。”
“仙儿……”孟成蹊脑袋嗡了一声,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他一把抓过阿明问,“那花是何时送到的?”
阿明被他捏得手臂生疼,无措地撇着嘴道:“就刚刚,我上来前。”
孟成蹊听完他这话,撒腿往楼下奔去,匆忙间忘记了穿外套。他打开大门一瞧,门口这条路上空荡荡的,早就没了仙儿的影子。
“仙儿为什么会来?难道是涂延出事了?”他心乱如麻地想着,脚已经越过思考先跨了出去。
孟成蹊步下生风,一口气往南走了六七百米,来到丁字路口处,他思忖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往一条灯光黯淡的小道走去。
刚走了几步,忽然眼前一黑,他脑袋被一只黑布袋罩住,孟成蹊慌忙挣动,嘴上大喝一声:“什么人?”
“孟哥哥,不要紧张,是我们。”仙儿小声地嘘道。
他听到仙儿稚嫩的声音,紧缩的心脏这才放松下来。
一个陌生的男人攀住孟成蹊的肩膀,压低声音朝他道:“孟公子,我们少当家要见你,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好。”孟成蹊不假思索地答应,不管怎么说他跟涂延之间,缺了一场告别。
两个彪形大汉分别托住他的首尾,像扛货物似的将他抬进一辆车里,他扭着身子坐稳了,就感到手边一暖,是仙儿的小手颤抖着握住了他的。
汽车驶得飞快,四周没有人开口说话,大家都屏息沉默着,只听见轰隆隆的发动机轰鸣声,还有车子经过坑坑洼洼发出的颠簸声。孟成蹊头上的黑布袋一直套着,那些人不说要放下来,他索性不提要求。他心里十分明白,如今跟涂延他们谈信任感这个词,是太奢侈的事情。
车子开了足足有一个钟头,车门“砰”地打开了,有男人粗鲁地把他拽下车,拖着他快步行走了一段路。孟成蹊似乎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水汽,还有阵阵冷风,他穿得单薄,此刻挥之不去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
耳边响起水声和马达声,孟成蹊猜测着是来到了某处码头。
他的手换成仙儿来牵,仙儿先跨了一步,轻巧地落到他前方,然后慢慢指引孟成蹊道:“孟哥哥,你小心点往前迈。”
孟成蹊按她的指示做了,由她牵着登上了一艘火轮。鼻子里充斥着刺鼻的柴油味,他踉踉跄跄走了一路,然后仙儿松开了他。
有人一把扯下了他头上的布袋,眼睛重见光明的那一刻,他又一次看到了涂延。
涂延做水手打扮,戴一顶陈旧的帽子,背靠船舷而立,船上焦黄的灯光把他照成了一座巍峨的青铜雕塑。挥手将众人遣走,涂延朝他徐徐走了过来。
“成蹊,你好吗?”他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孟成蹊见他还笑得出,气得几乎想破口大骂,但他忍住了,斜着眼阴阳怪气道:“混蛋,你以为我离了你就不行吗?少自作多情了,没有你这样烦人的累赘,我日子过得好不要太好。”
涂延知道他说的是气话,故而揽了他往自己怀里带:“对不起,让你忧心了,可我也有我的身不由已。”
孟成蹊的心里一时翻江倒海,他恨极了,恨不得抱着涂延一起投江自尽,又欣喜极了,想要依偎在对方的怀里整夜诉说衷肠,千头万绪和满腔热血一碰撞,化成两记巴掌,“啪啪”甩在涂延脸上。
涂延头都没偏一下,纹丝不动站着任他打,脸上依旧是笑,笑得苦涩。
“王八蛋,你前脚说了要跟我好,后脚就跑去报仇杀人,你这个骗子,骗子!”孟成蹊又狠狠地捶了他几下,想把那股子憋了很久的劲发泄出来。
涂延一面接受他的拍打,一面搂紧了他:“对,我是王八蛋,你恨我吧,恨我好不好?”
“你也配?”他尖刻地呸了一声,摇头摆尾地在涂延怀里拱动,推他、搡他、咬他、骂他,仿佛要把涂延撕碎了吞进肚里。
孟成蹊张牙舞爪地闹了一阵,后来不知是累了还是心里难受,脸伏在涂延的肩上道:“活着不好吗?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上了通缉令?”
“别怕,我有你的护身符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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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都没有。”涂延用大手轻柔抚摸他的后脑勺安慰道。
说到护身符,孟成蹊想起送他护身符那回涂延的推拒态度,心里一冷,问道:“你准备去杀沈寒清那次,就没想过能活着回来,是吗?”
涂延一时语塞,他顿了几秒才吞吐道:“你怎么会那么想?”
看他这般搪塞的样子,孟成蹊血气上涌,他怒不可遏地退开涂延两步道:“你不必抵赖,当初你不肯接受我的护身符,不就是因为存了死志吗?你想没想过你死了,我当如何?”
“成蹊,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我这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吗?”涂延说着又要靠近他。
孟成蹊厉声喝止他:“不要过来!滚开,我去你妈的不提过去。”
涂延被他无休止的发疯弄得身心疲惫,耷拉着肩膀恳求道:“成蹊,乖,别闹了好不好?”
“涂延,事到如今,你还想哄我?”孟成蹊用质问的眼神看向对面的人。
“不,我不哄你,”涂延直直迎上他的目光,咬牙道,“今天我邀你来是想告诉你,我要走了。”
孟成蹊只觉心脏狠狠地痛了一下,四肢百骸都冰冷得刺骨,眼泪也冻在了眼眶里,他在虚茫的夜色中冷笑了一声。
涂延继续解释道:“再留在上海太危险,才半个月我们就搬了七八次家。幸亏阿海认识这艘货船的船长,让我们混进水手里面,不然以我的身份这上海还真出不去。”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孟成蹊没头没尾来了这么句。
涂延看他脸色煞白,上前扶住他道:“你就不问问我要去哪里?”
“去的哪里?”孟成蹊机械地开口问他。
“先去青岛,下一步到了那边再考虑,”涂延低头在他发旋上亲了一口,随即问道,“成蹊,你会等我吗?”
涂延看他眼神呆滞,不忍道:“你等我三年,哦不,最多两年,我肯定回来,结束掉这笔旧账,然后带你走,好吗?”
孟成蹊无力地闭了闭眼,脑袋里清醒极了:他还回来做什么?那么多人要杀他,他逃不过的,回来也是死路一条。
想到这里,他登时有了计较,硬下心肠道:“不好。”
“什么?”涂延以为自己听错了,双手死死地扒住他的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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