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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莫辞

    傅司令最近有些要发疯。

    南京那边的电话一天天催命似的打过来,紧盯着他追问办案进程,他却连胡一鸣的一根毫毛都没能摸到,实在是够得上窝囊废的名号了。傅啸坤心急如焚,一面广撒大网继续搜索胡一鸣的下落,一面加强了对李励的逼供力度。

    然而那李励似乎真有钢铁意志一般,在十余天的严刑拷打之下闭紧牙关浑不动摇,审讯官用尽千方百计,竟是没办法让他张嘴了。既急且怒,傅啸坤耗着耗着终于上了火,嘴巴里长出一连串燎泡,痛得他连喝水都要龇牙咧嘴。

    傅啸坤一贯奉行“老子过得不好,其他人也别想过得好”的人生宗旨,他嘴里嘶嘶吸着冷气,大手一招呼,命令对李励实施电刑。

    这下李励领教了非人的严酷折磨,他在电椅上痉挛成一条没有骨头的虫子,每一次电波来袭便伴随着他撕心裂肺的鬼哭狼嚎,那个铁骨铮铮的英雄李励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被拖回牢房之后,他许是怕自己意志不坚,半夜里用一根皮带结束掉了自己的生命。

    李励这一死可谓出乎傅司令的意料,不过他破天荒地没有气急败坏,而是让士兵拖着李励那不堪入目的尸体,展览似的在孟楚仪那帮人面前走了好几趟,干脆把好几个胆小的吓晕了过去。

    新一轮的审讯再次开启,这一回开展得颇为顺利,有个惜命的胖子先屁滚尿流地招出了他所知的讯息,后来又有两名大学生在拷问下屈打成招。

    傅啸坤从千丝万缕的口供中摸出线索,不动声色地布置下去,胡一鸣于几天后在一列南下的火车上落网。

    傅啸坤剿匪有功,上级对此大加赞赏,不仅拨出大额军饷以兹鼓励,南京方面甚至要为此筹划表彰大会。傅司令只笑纳了钱,谦逊地婉拒了表彰,他向来只对实实在在的好处感兴趣。

    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傅司令是大大地扬眉吐气了一把,他兴高采烈地给众人放了半天假,还点兵点将地选了百八十号人,随他一起浩浩荡荡地前往华懋饭店吃宴席。

    就在众位丘八闹闹腾腾胡吃海塞之际,一位不速之客忽然闯了进来。

    傅啸坤看着面前因为连日奔波而明显露出单薄相的孟成蹊,心里莫名其妙有几分心疼,他故意把眉毛一拧,站起来粗声粗气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孟成蹊垂下眼帘淡淡回答:“你不肯接我电话,司令部又拦着不让进,我便一路跟你们的车来了这边。”

    “嚯,你倒是越来越有长进了,没请你的客你也硬要往上凑。”傅啸坤表面上冷若冰霜,声音却透出隐隐的笑意。

    孟成蹊心中一刺,自觉受到了嘲弄,脸上的颜色登时不太好看。这时一旁的李洪是个有眼力劲的,亲切地挽了他一步步往座位挪:“孟公子,既然来了就一块儿吃两口,反正今天司令请客,不吃白不吃嘛。”

    傅啸坤一个哂笑,竟然对此不置可否,还扬手叫来侍应生加一副碗筷。新的餐具放在了他和李洪之间,孟成蹊只好硬着头皮坐了过去。

    孟家一落魄,孟重迁昔日的那些人脉就像风吹过的肥皂泡,消失得干干净净。这些天孟成蹊为了孟楚仪的事情又跑了几次魏副市长家和汤局长家,结果都以吃闭门羹收场。他实在没有办法,这才破罐子破摔地来吃傅啸坤这棵回头草。

    一屋子的军官搞不清孟成蹊的路数,见他无官无职却能挨着司令而坐,打扮得又比一般人花枝招展,那一道道射向他的目光就变得暧昧和意味深长了,也有人指着他开始窃窃私语,他不用听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孟成蹊只感觉数万根针在他身上密密地刺,耳边闷雷似的轰隆隆作响,不自在极了。他把杯盘往前一推,侧过头对傅啸坤说:“傅大哥,我今天来是为了楚仪的事,楚仪她……”

    “诶,成蹊,”傅啸坤大声制止了他的话题,像是说给桌上所有人听的,“吃饭的时候不谈公事,你有什么话,留着饭后咱们再说。”

    此话一出,席上众人立刻忽略了孟成蹊,一个个举起酒杯赶集似的来给傅司令敬酒,狂轰滥炸地朝他溜须拍马。傅啸坤在潮水般的赞美声中,喝下了一杯又一杯,颇有点陶陶然了。

    孟成蹊不愿动筷子,一动不动低头坐着,也没有人试图去和他搭话,变成了一座可有可无的背景板。

    李洪,现在升职成李副官长了,他觉察到孟成蹊的尴尬,心有不忍,便夹了菜到他碗里,说:“来,吃点菜,今天这糖醋排骨不错。”

    孟成蹊知道他是好意,连声道谢,慢吞吞夹起那排骨送到嘴里,吃着吃着忽然嘴角翘起来,他扭头朝李洪道:“味道的确是好。”

    傅啸坤默默用余光把这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心里不知怎的生出一股别扭劲。他也不喝酒了,大口吃几筷子大鱼大肉,接着毫无预兆地夹了一块虾球,搁到孟成蹊碗里。

    周围人看到司令怪异的举动,霎时间一片死寂。是眼花了吗,他们司令居然也会给人夹菜?那一位少爷究竟是何方神圣?

    同时感到错愕的还有孟成蹊,他举着筷子茫茫然僵在半空中,不晓得傅啸坤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

    傅啸坤若无其事地又给他夹菜,将鸡鸭鱼肉在孟成蹊碗里堆成一座宝塔,然后短促地说了一个字“吃”,便别过头不再看他了。

    一顿饭吃到酒足饭饱,肚子滚圆的军官们扶着墙离去,准备去花街柳巷继续玩乐,傅啸坤则借着七分醉意三分得意,把孟成蹊带去了酒店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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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的套房。

    房门一关,傅啸坤好整以暇地坐到床尾端,等待孟成蹊的投怀送抱,想到他此招欲擒故纵初见成效,不由得愈发洋洋得意。

    岂料等了半晌,孟成蹊犹犹豫豫走过来,竟是在他面前扑通跪了下去,凄然道:“傅大哥,求求你放我妹妹一条生路。”

    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钱,没有权,更没有可仰仗的对象。俗话说人穷志短,不是没有道理的。他除了不值一提的尊严可供傅啸坤亵玩,已是实打实的山穷水尽了。

    傅啸坤对着他打出一个酒嗝,居高临下地望向他道:“凭什么?”

    孟成蹊苦笑道:“我听说胡一鸣已经被捉拿归案,你前面答应过我的,抓到他就能放楚仪出来。”

    “放屁,那时候我是受了你的蒙蔽,你他妈跟我说你妹无辜得像张白纸。”傅啸坤威严地一挑眉,凹陷的眼睛微露凶光。事实上他对捉拿共’党并没有什么执念,无非是上头让他抓,他便抓了,只是孟楚仪跟李励牵涉甚多,这样一个政治危险分子,不是说放就能放的。

    孟成蹊跪着移动两步,抱住他的膝盖苦苦哀求:“我保证她出去不会给你惹麻烦,你可以把她打发得远远的,再不回上海。求求你,只要你饶她一命,我们孟家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什么条件都可以吗?”傅啸坤玩味地勾起嘴角,“你们孟家现在还有什么能给的?”

    孟成蹊一听,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时惭愧得无话可说。

    傅啸坤慢条斯理站起来,摸出一根香烟点上,徐徐吐出一口笔直的青烟道:“不过是有样东西我一直稀罕,稀罕了很久。”

    “啊?”孟成蹊保持跪坐的姿势,痴愣了一秒。

    傅啸坤把带着酒气的烟喷到他脸上,笑骂:“小兔崽子,还给我装傻!”

    他揪起孟成蹊的衣领,慢慢将他提拉起来,待他站直了,方道:“我要你做我的人。”

    孟成蹊的脑子一下乱了,他能听懂对方口中的每一个字,却对连起来整个句子的意思糊糊涂涂,他的人?像他的猫,他的狗,还是他的奴才?孟成蹊从云里雾里一个醍醐灌顶:“我明白了,他是要我做他的兔子呢。”

    做傅啸坤的兔子,是比做那些一只脚埋进土里的糟老头的兔子好些,可惜好的有限。不管怎么说,他要从堂堂的孟二少爷,变成卖屁股为生的下等人了,低贱,肮脏,臭不可闻,那活着还有什么盼头呢?

    但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可笑,以傅啸坤的权势和地位,哪怕不是自己有求于人,要弄得一介平民俯首帖耳,还不是动动手指的事情,轮得到他选吗?

    孟成蹊选无可选,只能凄惶地点了点头。

    傅啸坤此刻心想事成,一个高兴直接把人压到了床上。他摸着孟成蹊光滑细腻的小脸蛋,心生爱怜地感叹:“成蹊,你怎么就偏偏落到我手里了呢?”

    孟成蹊强忍着他熏人的酒臭烟臭,回答地非常不得人心:“大概是我运道不济吧。”

    就因为这句,傅啸坤提枪狠狠地顶了进去,顶得他肠子都要断了,任由他哼哼唧唧哭个不停,丝毫不肯手软。

    入夜了,黄浦江两岸的灯火逐渐亮起,像深色画布上的一丛丛繁花,沿着江岸一路盛开,开到荼蘼。孟成蹊坐在自家汽车里,脸挨着窗玻璃,口鼻的热气在玻璃上起了雾,视线变得缥缈虚幻,将外面的世界幻化成一个梦。他昏昏沉沉地想:“要是一切都是一场梦就好了。”

    他疲惫不堪地靠在座位上,对着窗外熙攘的夜景,忽然十分想念涂延。不知道涂延去了什么地方,过得好不好,身上的钱够花吗?他也会想念自己吗?那么久了,他还记得他们的约定吗?他是否会按曾经承诺的那样,不管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义无反顾地带自己走呢?

    孟成蹊不想知道答案,他太孤独了,太需要这若有似无的未知来填满,来慰藉。

    车子路过闹市的一处馄饨摊,他有些饿了,便让阿明下去买一碗小馄饨。一群涂脂抹粉香气逼人的风尘女子结伴也来吃馄饨,见到车里的孟成蹊,因着他生得俊俏,起哄似的齐齐向他送飞吻。

    阿明端着馄饨过来,厌烦地把她们驱赶了,嘴里嘀嘀咕咕骂着:“烂污胚子,居然敢调戏我家少爷。”

    孟成蹊双手捂在那碗温热的馄饨上,面上沉静似水,暗自哭笑不得地想:“我和她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62章

    傅司令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妥善地处理了孟楚仪这个烫手山芋。他先是处死了与孟楚仪同时被捕的那些个男男女女,然后找来一具与她身形相似的女尸,把脸刮花了,和前头九具尸体混一起,一股脑扔到了城外的乱葬岗。

    接下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趁着夜色的遮掩,秘密地把人送去了孟公馆。

    黑色的福特牌小轿车甫一在公馆门前停住,孟成蹊早已窜了出来,迫不及待地跑上去拉开后座的车门。傅啸坤一伸大长腿,军靴在地面上踢踏作响,眨眼间威风凛凛地站到了他面前。

    孟成蹊敷衍地朝他一点头,便伸长脑袋看车里面,试图从中找到他妹妹的身影,可惜他反复看了好几遍,车后座空空如也,脸上的喜色立马消散了。

    傅啸坤把洁白的手套摘下去,旁若无人地用那双异常宽大的手掌在孟成蹊头发上乱揉一气:“怎么着,一见面就给我脸色看?”

    孟成蹊身子往后仰了仰,躲过他的爪子,语气生硬道:“孟楚仪在哪里?”

    “啧,你还信不过老子办事呢?”傅啸坤手痒地又探过去,拧了一把他脸颊上的肉,手指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有股雪花膏淡淡的芳香。

    孟成蹊狠狠皱眉,压低声音道:“这大马路上的,你不怕人瞧见我还怕呢,少对我动手动脚!快说,人你藏到哪里去了?”

    “在后备箱呢,”傅啸坤抬起左脚往车屁股一指,不耐烦地解释道,“她现在名义上可是个死人,我能堂而皇之地让她坐车上吗?”

    孟成蹊没有丝毫停顿,急忙冲到车尾开后备箱,“咣当”一声打开盖子,孟楚仪全须全尾地出现在他视线里。他和楚仪同时发出一记短促的惊呼,下一秒,两人激动万分地抱作一团。

    傅啸坤看了眼他们的兄妹情深,感到一阵牙疼,适时地泼冷水道:“哎,人我给你带到了,你别忘了答应过我的话,明天中午之前让她在上海滩消失,要再让我碰上她一次,哼哼……”

    孟成蹊仍搂住妹妹不放,嘴上冷淡地应他:“我知道了。”

    然后这两人像完全忘记了他这个外人一样,一边悉悉索索交头接耳,一边相拥着往孟公馆里走,竟是连同他告别都省略了。

    “妈的,过河拆桥的东西!”傅司令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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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口,转身怒气冲冲钻回汽车。汽车噗噗放出一连串汽油味的臭屁,不满地扬长而去。

    孟楚仪踏进自家大门,抬眼看到立在门口苦苦等候的江星萍,不自觉扑了上去,用过去的撒娇语气喊她:“妈妈,妈妈……”

    江星萍面对失而复得的女儿,也是情难自禁,抱住对方嚎了好几声。接着她稍稍推开孟楚仪,慌里慌张去掀她的衣服:“伤到哪里没?让妈妈看看。”

    因为回来前傅啸坤特意安排了机会让她清洗过身体,还找军医替她处理了伤口,孟楚仪勉强算得上是完璧归赵,故而安慰她母亲说:“不要担心,没有伤,我身上好得很。”

    江星萍检查了她的手臂和脖子,倒是看不出有什么伤痕,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便倒豆子似的跟她讲起这些天家中发生的一切,说着说着泪流不止。

    孟楚仪没想到她不在的时候孟家会遭受如此大的灾祸,明显吃了一惊,对着憔悴了好几圈的江星萍也是潸然泪下。两人说一阵哭一阵,咿咿呀呀无穷尽也。

    眼看母女俩再哭下去要水漫金山,孟成蹊忙做了鬼脸打岔道:“你们哭得我头都痛了,能死里逃生回来是多大的好事情,应该要笑才对。楚仪不许哭了,脸肿的像猪头,看待会爸爸还能不能认出你。”

    江星萍和孟楚仪被他那么一逗,一下子破涕为笑,各自替对方抹去涕泪。

    孟楚仪由孟成蹊领着,穿过灯光昏黄的厅堂,不紧不慢往楼上走。屋子里空荡荡的,精致的家具蒙了尘,整个宅子仿佛一朵盛开后凋敝的花朵,透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凄清。“不过短短一个月,家里的景况是大大不同了。”她内心有些彷徨地感叹。

    待来到孟重迁的卧房门口,孟成蹊隔着门唤道:“爸爸,楚仪来了。”

    孟重迁自出院回家,半边僵硬的肢体恢复得非常有限,但口舌灵活了不少,听到动静扬声喊了他们进去。

    孟楚仪进了门,看到床上半卧着满脸病容的父亲,心脏像是浸泡在苦药里,既难过又自责,徘徊在原地,竟是许久不敢上前。

    孟先生自己一辈子刚愎自用固执透顶,然而遇上一个比他还固执的小女儿,也是无计可施。他愤怒过、失落过、暴跳如雷过,最后也未能与她达成和解。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如珠似玉养大的宝贝,自己身上割下来的一块肉,果真眼睁睁看她走上绝路不成?他舍不得。

    为了能留住楚仪的一条性命,他同意了傅司令的条件,让她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反正这个军那个党的,是一天天走马观花似的转换个不停,谁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孟家上下几乎有种盲目的乐观,觉得孟楚仪归来的日子总不会太遥远。

    孟楚仪呆呆站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孟重迁抬起尚算灵便的左手,招呼她道:“过来,靠近点。”

    “爸爸。”她怯生生开了口,伸手握住父亲越发枯瘦的手掌。

    孟重迁不恼了,也不怨了,只是无计可施地幽幽叹气道:“你大哥是个好样的,你二哥呢,虽然走过弯路,但后来也改得不差,就是你啊,一个小女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孟楚仪想起曾经强势自负的父亲变成了这副孱弱不堪的模样,连发火的精神都没有了,扯过他的手往自己脸面上扇:“爸爸,我不是个东西,您打我骂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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