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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莫辞

    涂延松开他的手,把阿明的身子扶正了,然后低声朝他道:“这里不安全,带我去你的屋里。”

    “啊?哦。”阿明昏头昏脑地应了,带着他往楼上自己房间走。

    爬上陡峭破旧的木楼梯,楼梯口第一间就是阿明租住的房间。两人闪身进屋,房门关好,煤油灯点上,阿明把窗帘严实地拉起来,这才顾得上同涂延说话。

    “涂少爷,你怎么回来了?”

    被他这么一问,涂延愣了一下,这些天的经历像放电影般一幕幕向他涌来。

    他想起那日从黄毛口中得知孟成蹊的死讯时,自己是怎样的癫狂,他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大施拳脚,把黄毛的嘴打成了一只血窟窿。

    成蹊死了?不可能!一定是他们又说瞎话骗他,成蹊怎么可以死?他拒不接受!

    涂延当即表示要回上海,阿海岂能任他发疯?招呼弟兄们三下五除二地绑了他,阿海自作主张将他囚禁在房间里,不许他离开一步。第五天晚上,他咬断绳索,从二楼的窗户跳了下去,连夜逃出天津后,他搭上了一辆南下运输皮货的车辆,终于在前一日抵达上海。

    孟公馆、医院、漕河泾的老宅,杜美路的洋楼,涂延把孟成蹊可能出现的地方都找遍了,最后他辗转打听,找上了阿明。

    涂延没有回答他,红血丝密布的眼睛里全是焦灼,他反问起阿明:“成蹊呢?快告诉我他跑去那里了?”

    阿明闻言停顿了半晌,他表情呆滞地仰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涂少爷,我们少爷他,没啦……”

    涂延冷笑一声,随即恼羞成怒地一拍桌子:“连你也骗我!成蹊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说他死了,我才不信这鬼话!”

    “涂少爷,我知道你跟我们少爷感情好,舍不得他走。可是死了就是死了,我骗你做什么?我也想要他活呀。”

    “他答应了要等我回来的,怎么可能爽约呢?”涂延眼神涣散地说着话,是一副走火入魔的样子,“你说他死了,有什么证据?”

    阿明欲言又止地朝他动了动嘴唇,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然后他转过身走向屋子那一头,打开了一只陈旧的樟木箱子。他淘金似的从箱子底部翻出一个布包袱来,捧着那东西走回到涂延面前。

    把那包袱解开,他将里面的东西递给涂延,哽咽道:“这些东西是医院转交给我的少爷遗物,你看看吧。”

    涂延伸手接过来,一件件翻着看。这是一套孟成蹊穿过的衣服,应当是有破损脏污的,被阿明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叠好,衣服上面摆着孟成蹊平时惯用的瑞士造镶钻手表,他用过的镀金打火机,还有一块用红绳系的吊坠。

    看到这块红玉吊坠,涂延的脸骤然变色。这吊坠是孟成蹊贴身带的东西,他知道对方从不离身。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成蹊却不见了。难道……

    把脸埋进这堆衣物里,涂延肩膀剧烈抖动着,终于哭了出来。

    傅啸坤觉得自己是养了个活祖宗。

    之前孟成蹊半瘫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时候,他成日里担惊受怕,唯恐这家伙落了残疾,现在孟成蹊能自己扶着墙壁歪七扭八地挪步了,他又怕对方磕到碰到,自己得像个老妈子似的盯着他,是一点英雄气概也无了。

    可惜这缺心眼的家伙根本不懂他的苦心。前几日傅啸坤一个没盯牢,孟成蹊独自溜出了院子,居然跟路边挑着鸡蛋叫卖的姑娘搭上话了,要不是他发现得早,估计这小崽子早跟人姑娘跑了。

    虽然那之后孟成蹊矢口否认私奔一事,说他只是想去对方家里看看人家养的大笨鹅,但傅啸坤认定孟成蹊天生长着一副花花肠子,脑子坏了都不忘跟女人**,默默生了好一顿闷气。

    夏秋交接时节依然那样炎热,几多萤火明明灭灭漂浮在厚重的夜色里,像天上闪烁的星星。透过纱窗,能看到一轮镰刀似的月亮,渗出清冷的一点光芒,根本不及那成片的蛙鸣热烈。

    孟成蹊仰面躺在床上,只觉得身前身后都粘腻一片,他掀起那无袖薄绸短褂的下摆嘟哝道:“表哥,我热得睡不着。”

    傅啸坤斜眼看了过去,见孟成蹊半截衣裳缩在上面,露出白花花的腰腹,是一把纤细柔软的好腰,只不过他看在眼里却吃不着,好也是白好。

    他抬手替他将衣服拉好,严肃正经批评他:“睡没睡相,跟你说了多少遍肚子不能着凉。”

    孟成蹊不乐意地侧过身体,朝表哥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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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撒娇道:“可我真是热,怎么比夏天那阵子还难熬?表哥,要不咱们一起打赤膊吧?。”

    傅啸坤没理他,下床开灯就走到外间去了,过了一会儿,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一把蒲扇,走到床边对着孟成蹊卖力地狂扇一通,问他:“这样够不够凉快?”

    孟成蹊感到舒服了,也就忘了刚才要脱光光的想法,他翻过身躺成大字形,十分惬意地哈一口气:“嗯嗯,再扇扇,不要停。”

    傅啸坤哭笑不得地一掌拍在他脑门上,跟着躺了回去,他边挥动扇子边恐吓道:“给我躺好乖乖睡觉,再唧歪看我打烂你的屁股。”

    孟成蹊害怕地一哆嗦,赶紧阖上了眼皮。

    傅啸坤的清净没能持续太久,大约才过去一刻钟的工夫,孟成蹊又开始淅淅索索动个没完。扬起蒲扇往他身上啪啪抽了两下,傅啸坤怒喝道:“你他妈猴子成精了?不想睡觉就滚出去!”

    “不是,表哥你听我说,”孟成蹊避了避,慌忙半坐起来解释道,“我是真的想好好睡觉,可那些蚊子总咬我,咬得我痒死了。”

    傅啸坤心想这是没完没了啦,忍住火气哗啦一下坐起,扭开床头灯,他的两只眼睛像爱克斯光线般射在孟成蹊身上,不耐烦道:“哪里被咬了?”

    孟成蹊歪着脑袋在自己身上指指点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借着床头灯淡淡的光线,他瞧见那家伙白皙的皮肤上的确有十几个粉红的小包,最大的那个在右手臂上,有拇指指甲盖那般大。傅啸坤无声地叹了口气,接着扭过身子面对孟成蹊,他颇具压迫性地逼近了他。

    孟成蹊心底一慌,本能地闭上眼睛,那睫毛像蝴蝶般颤颤抖动,抖了漫长的好几秒钟。接下来,他感到手臂上湿湿的一凉,睁开眼,竟看到表哥低下头,对着手臂那蚊子包舔了一下!孟成蹊惊愕非常,不禁“啊”地叫出声来。

    “口水消毒。”傅啸坤见他如此一惊一乍,刻意解释了一句,心里隐隐有些不高兴。

    孟成蹊仍旧是瞪大眼睛灵魂出窍的样子,嘴里喃喃道:“消毒?”

    傅啸坤不自然地嗯了一声,说道:“是啊,消了毒能止痒,现在有没有感觉好些?”

    孟成蹊回了神,感觉那个大包好像真的没那么痒了,于是喜滋滋道:“表哥你果然有办法,原来口水那么有用。”

    傅司令冷哼了一声,得意洋洋地想:“那当然,我还治不了你个小混蛋了?”

    孟成蹊活学活用地,在自己其余的蚊子包上都涂上了口水,大功告成正准备躺下,他忽然掀起了上衣道:“哎呀,差点忘了这里。”

    傅啸坤扭头瞥了一眼,见他的侧腰上赫然鼓了个又红又大的蚊子包,他眉头一皱,顿时起了促狭的心思。在孟成蹊毫无防备之际,他猛地扑到对方身上,弯腰含住了那个蚊子包,顺带着用力一嘬,最后还伸出舌头舔了好几下。

    孟成蹊没料到他会来这一出,只觉得那块皮肤灼热得异样,还产生了一种陌生的酥麻感觉。表哥这是在做什么?他是在亲我吗?他一面困惑着,一面又有点兴奋,仿佛那个舌头的触感十分令人留恋。

    傅啸坤捉弄完他,心满意足地躺回去,扭灭灯准备睡觉,猝不及防地,黑暗中有人掀起了他的棉布背心。孟成蹊灵活地把头凑近他的小腹,有样学样地在他的皮肤上一含一嘬一舔,末了飞快地说道:“我也给你消消毒。”

    他的舌头温热柔软,太久没得到纾解的傅司令得到那点撩拨,底下的小兄弟立马有抬头的趋势。傅啸坤一把火烧到了胸口,恨不得立刻把孟成蹊拆开来吃了,在黑暗中两只眼睛发出绿油油的光,而那个罪魁祸首完全不自知,躺倒就睡,不多时便发出绵长的呼吸声。

    傅啸坤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悔恨的同时,他翻身下了床,夹着尾巴去厕所冲凉降火。

    第79章

    每年的九月中旬,上海商会都要举办一场盛大隆重的商界名流聚会,今年商会会长王文斌因为八姨太又为他新添了个儿子,人逢喜事精神爽,就将宴请事宜大包大揽地争取了过去。

    是日夜晚,王公馆布置得一片金光璀璨,连道旁的树木都缠绕了一圈圈彩色的灯珠,将五光十色落实到了方方面面。气派明亮的宴会厅里衣冠云集,人声鼎沸,各位宾客翩翩地穿梭其中,不厌其烦地进行一轮又一轮寒暄客套。

    沈慕枝端起水晶酒杯,遥遥朝看向他的王文斌做了个敬酒的姿势,接着他一仰头,金色的香槟尽数吞进他肚里。对面的王文斌不敢怠慢,也连忙对他敬酒,因为喝得太急,呛了个满面通红。

    耳边的喧腾无止无休,沈慕枝只觉得吵闹,远离了人堆,他飞快地隐匿进转角的一间偏厅,在一张摆了烛台的西式餐桌前坐了下来。

    三三两两走进来几位休憩的宾客,很快又离开,沈慕枝老僧入定地守着那张桌子,与孤独的影子自饮自斟。

    太无趣了……他不带任何感情地想着。

    名利、钱财、地位,这些东西他都已经牢牢地握在手中,然而环顾身侧,竟找不出一个可以谈心的人。当然,他以前也没有可以交心的对象,但那时候至少有仇恨让他舔舐,可如今,那些阴冷潮湿的仇恨也将离他远去了。

    沈慕枝一只手摇晃着酒杯,手中的液体荡漾开来,晶莹的酒液折射出他浅色的瞳仁,有种冰冷的美丽。他像个局外人般忍受着那一屋子歌舞升平,心里空荡荡的,无爱可诉,无人可恨,他感到人生变得格外冗长且寂寞。

    喝到第三杯酒的时候,一位端托盘的佣人走过来,把一只方形的缎面小礼盒递到他面前:“是沈先生吗?有位客人托我把这个转交给您。”

    “嗯?”沈慕枝意外地抬起头,没有去接对方的盒子,只是懒洋洋讥讽道,“这是谁呀?送礼还送得这样鬼祟。”

    仆人伸手往宴会厅大门的方向指了指,说:“就是那位穿白色西服的先生。”

    沈慕枝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那是一个身材纤长的青年背影,层层叠叠的人群将他包围了,从后面看瞧不出什么端倪,但沈慕枝的喉结动了动,麻木不仁的眼睛霎时被点亮了,那一眼,他仿佛看到了孟成蹊。

    他一把夺过那个礼盒,急不可耐地打开盒盖,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枚红玉吊坠,是他所熟悉的枫叶形状。沈慕枝浑身像通了电似的,不由自主地发出颤栗。

    “是成蹊吗?”他抱着盒子低低笑出了声来,“我就说嘛,你不会那样轻易死。”

    他恍惚中有了一种模糊的希冀:“既然成蹊活着,我要留下他。即便他一直恨我,要杀我,那尽管来好了,反正我是不怕他的。人活一世,纵没有从一而终的爱,有人能把你放在心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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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地记恨,也是好的。”

    想到这里,他缓慢站起身,谨慎而克制地朝那个背影靠近。

    就在这时,白衣青年仿佛是察觉出什么,只见他推开宴会厅的门,迈步走了出去。沈慕枝心中一动,赶紧加快脚步,跟着他走向门外。

    白衣青年头也不回地跑下楼梯,一路往屋外走,沈慕枝悄悄地跟在后面,与其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穿过一片绿廊,灯光渐渐稀疏起来,沈慕枝跟着对方一直往后院走,进了假山群。沈慕枝绕了个晕头转向,待转出迷宫似的假山,他举目环视前后左右,发现周围空无一人,哪里还有孟成蹊的身影?

    就在他懊恼之际,一把冰凉的刀子却猛地顶到了他的后脖颈。年轻男子粗粝凶悍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许动!”

    “是他?”脑海里闪过了这个声音的主人。

    沈慕枝的瞳孔骤然收缩,后背也沁出了一层细汗,调整呼吸后,他幽幽开口道:“涂延,你小子居然有命跑回来?”

    念及刚才把他引到此处的人,他几乎要冷笑了:“成蹊呢?他有本事诱我落入你的陷阱,却没胆子来见我?”

    “你也配提成蹊?”涂延手上用了劲,锋利的刀面切进他细嫩的皮肤,“要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死?”

    血滴子一下子从他的脖间滚落,沈慕枝感觉不到疼,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原来真是死了……”

    “王八蛋!你很惊讶吗?是谁害得他家破人亡,你他妈都忘了?”涂延咬牙切齿地骂道。

    沈慕枝冷冷回应他:“我跟他之间的事情,容不得你来置喙。”

    “你……”涂延气得差点一刀切断他脖子,但还是忍住了。

    沈慕枝眼珠子一转,故意对涂延劝道:“你若杀了我,自己也不能活着出去,何必呢?不如把我当成人质,送我去前厅?”

    涂延讥诮地勾起嘴角,说:“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话音未落,沈慕枝的口鼻被一块湿帕子捂住,他刚要呼救,一股刺激的气味钻入鼻子里,他眼前一暗,迅速陷入了昏迷。

    涂延为了混入王文斌府上,是一副破衣烂衫的打扮。在宴会开始前,他假扮运送瓜果蔬菜的伙计,随一波帮佣们进到了王公馆后厨房,趁大家忙乱之时,他溜出来藏在暗处,试图引蛇出洞。

    那位穿白西装与孟成蹊身形接近的男子,也是他花钱雇来混淆沈慕枝视听的,发展到这一步,他也没料到事情会如此顺利。

    将沈慕枝装在一只硕大的瓜果筐里,放到独轮车上,涂延推着车子大摇大摆出了王公馆。离开后门,他径直朝汤恩路上他的临时落脚处狂奔而去。

    车轮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单调声响,涂延的心也在腔子里砰砰跳动着,一路上像是在擂鼓助威。他连续走了五六里路,脚上的破鞋烧得发烫,汗打湿了半身衣裳,偏偏这时下起雨来。

    涂延一刻不敢耽搁,依旧马不停蹄地赶路,可脚下的路受雨水的侵袭,渐渐变得泥泞不堪。终于,独轮车在越过一处有积水的路面时,轮子陷进了坑里,是怎么也拉不出来了。涂延一横心,扛起沈慕枝继续走,又走了两三公里,他实在筋疲力尽,把人往地上一搁,他靠在路边的灯柱上呼哧呼哧直喘。

    “沈家人要追上来了,怎么办?”他心急火燎地想着,嘴唇因为焦灼起了一层干皮,“可是我真的跑不动了,算了,这些年永远在逃命,我也受够了,大不了被他们抓了去,死之前可得先把沈慕枝解决了。”

    他从腰间拔出那把匕首,气喘如牛地朝沈慕枝蹲了下去。

    就在这时,一束汽车的光远远地打过来,让涂延不自觉眯了眼睛。等那车子开近了,有个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朝他喊道:“少当家,快上车!”

    他觑起眼睛一看,看到了驾车的阿海和他身边的黄毛,登时愣了一下:“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黄毛笑得露出了红色的牙肉:“哈,就许你越狱,还不许我们跟着来了?弟兄们都派出去了,你这些天做了什么我们可是一清二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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