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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莫辞

    聂老汉摇动船桨,在黑暗的海面上浮浮荡荡地前进,对他来说,这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夜间捕鱼。月亮在顶上寂静无声,而水里则是轻快热闹的,水波打着旋儿轻轻吟唱,一群水鸟扑啦啦钻出水面,在半空中发出抑扬顿挫的叫声。

    不远处似乎也有别的船只在出海,他听见发动机此起彼伏的突突声,尽管月光清朗,他却看不清他们。他像最沉着冷静的猎人那样,一点不理会外界的干扰,从容地划着船直往海的深处去。

    到达一片平静的海域,他停下手中的桨,放出鱼饵,等船自己在水中漂了一阵后,他站起来撒网。第一把,只网上来几只小鱼小虾。第二把,他抓紧网的绳索,猛地一拽,竟感觉到出奇的沉重。

    好家伙,难道是捕到了一条小鲨鱼?

    聂老汉心里欢喜,于是使出了全身的劲,一鼓作气地将网里的战利品拉上了船。扑通一声,那“鲨鱼”拖泥带水冲出水面,一下砸在了他的跟前。聂老汉拿出汽油灯往那东西照了照,这一照,可把他吓得倒退两步。

    哪里是什么鲨鱼,这明明是一个人!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男人。

    聂老汉认为自己这是流年不利,好端端出海居然捞上来一具尸体,触霉头不说,碰到警察还要被好好审问一番,实在是个不必要的麻烦。

    他这样想着,便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要将尸身扔回海里。没想他刚把人半个身子拉起来,对方“哇”地一下吐出一口腥咸的海水,然后就又不动了。

    聂老汉惊魂未定,慌忙将人放平,隔着湿透的衣服去听那人的心跳,心跳听不出,他又伸手在他的脖子动脉处探了探,好像还有脉搏。

    “算了,好人有好报,就当是给孙子积德吧。”聂老汉这样想着,飞快地调转方向返航。

    涂延是在一张铺着干稻草的床上醒过来的,此刻天光大亮,一个江湖郎中模样的中年男人正手执刀子点着酒精灯为他救治。

    子弹一颗颗被挖了出来,因为大夫的医术有限,他的身上早就变得千疮百孔血肉模糊,加上那不知名的止血药粉,他身上红红黄黄一片,活像棵浑身发霉的大蘑菇。

    按理说,受了这样重的伤,又在海水里泡了许久,他应该是活不下来的。然而胸中淤塞着一口恶气久久不散,他竟然靠这股愤怒和不甘撑到了现在,也算是个不小的奇迹了。

    动了动手指,他发现自己还能稍微动弹,于是缓慢地伸出右手往自己的左胸摸去,像是要从那衣袋里找寻什么。

    “哎,你不要动啊。”大夫厉声制止他。

    涂延的手重重垂落下去,失血过多令他思维迟钝而且力气尽失,眼珠子木然地在眼眶里转了一圈,他又朝大夫望了过去。

    大夫被他看得非常不自在,最后干脆把手术刀一丢,无奈问道:“你看着我做什么?是想问你上衣口袋里的那块怀表吗?”

    听到这话,涂延脸部忽然抽动了一下,锐利的目光向他射来。

    “你放心,你的表没人拿,”大夫又好气又好笑地将手伸到他的枕头底下,从下面摸出一只金色怀表,“不过也算你命大,恰好有颗子弹射到你胸口的位置,有这表给你挡了一下,不然你早一命呜呼了。”

    涂延气息急促地抬起手,一把抢过那只怀表,看到金色的表壳果然瘪进去一大块,打开表盖,里面的照片被海水泡得发白,孟成蹊的面孔已经完全模糊了。他狠狠一蹙眉,随后握着怀表再次昏迷了过去。

    接下来沈慕枝的手术再没出其他状况,一切按部就班进行,之后便是漫长的恢复期。术后沈慕枝变得更苍白了,他的睡眠极不稳定,经常连着几天难以睡个整觉,因此性情更加多疑暴躁。他在医院只躺了一个礼拜,之后不顾医生反对,说什么也要回自己家休养。

    徐仁晓得,老板这是添了心病,他大概很为自己的吗啡瘾羞耻,生怕医院的人会将他这点丑事宣扬了出去,故而花了很大一笔钱封口。他觉得有些好笑,认为老板实在是多虑了,上海滩的大亨们哪个没点嗜好呢,就算黄赌毒一个不沾,他沈慕枝的名声也不可能是白璧无瑕的。

    在沈公馆二楼的书房里,沈慕枝对着徐仁发了好大一顿火。

    “混账,什么叫应该是死透了?”他坐在轮椅上,整张脸笼罩着浓重的阴翳。

    徐仁连忙改口:“对对,是绝对,绝对死透了。老板您放心,涂延那混蛋受了那么重的枪伤,活下来是万万不可能的。”

    沈慕枝随手将桌上的笔筒掷到他脚边,提高声音质问他:“那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找到尸体?”

    徐仁一个跳脚,战战兢兢道:“这个……尸体既然没浮上来,或许被鲨鱼吃了也说不定。”

    “蠢货,少给我说故事,当初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把涂延的尸体领回来?”

    徐仁擦着头上的汗,觉得他简直是不识好歹,小声嘀咕道:“老板,那会儿子您伤势那样重,属下也是为了您的生命安全着想,这才选择先救治您。看那回您流了那么多血,啧啧,我手底下好几个没用的手下都给吓晕啦。”

    “放屁,你们一个个的,巴不得我死了才好!”沈慕枝冷笑道。

    徐仁拼命摇头表忠心:“这是哪儿的话,我们可都指着您发财过好日子呢,怎么会有那样大逆不道的想法?况且当时四下漆黑,浪又大,涂延的尸体不一定捞得上来。”

    “你还敢狡辩!”沈慕枝气得简直要发昏,身体骤然瑟缩了一下,他开始不自觉发抖。

    徐仁的一双小眼睛贼溜溜地扫在他周身,立刻明白他是犯瘾了。他假装一无所知地在沈慕枝脚边蹲下,将手放在对方的膝盖道:“老板,您感觉不舒服吗?”

    沈慕枝一边打哈欠一边流眼泪,哆哆嗦嗦地拂开他的手,吩咐道:“推我去卧室,快点!”

    徐仁刚打开他房间的门,沈慕枝急不可耐地自己划着轮椅冲进去,找到床头一个橡木色的矮柜,他慌手慌脚打开,提出一个皮质手提箱。

    当着徐仁的面打开箱子,沈慕枝从里面取出针剂和注射器,用最快的速度抽出里面的吗啡,然后捋起袖子,一下将针头扎进血管里。透明的液体一点点注入他的体内,热气和能量从四肢百骸升起,流入他的血液,流入他沉重的头脑,沈慕枝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徐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一切,没有说话,倒是沈慕枝发现了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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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仰头问了一句:“没见过扎吗啡?很好玩吗?”

    “怎么会?我是心疼您呐,”徐仁说着叹了口气,满含关切道,“老板,以后让我给您扎针吧,万一哪次您瘾头上来,急急忙忙又找不到血管,那多受罪?”

    “哼,随便你。”沈慕枝不置可否地一笑,觉得自己算是养了条好狗。

    沈慕枝成日里郁郁不快,行动又不能自主,除了每天会见徐仁交待事务之外,对其他的访客皆是托病不见。徐仁是个会办事的,也擅长笼络人心,没过多久,他的势力越来越大,很快就成了沈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老板。

    时间如流水般匆匆,这年的冬天如期而至。

    沈慕枝的伤腿恢复得极慢,到现在还不能拄着拐杖挪两步。经过这一场打击,他的面貌是十年如一日的年轻漂亮,但灵魂先一步老去腐朽,成了毫无生气的耄耋老人。

    这天是圣诞夜,徐仁非要邀请他去外面吃大餐,说呼吸点新鲜的空气对他的身心有好处。沈慕枝的确闷在家中久了,寂寞虽然有限,然而觉得徐仁对他始终存有好意,打扮一番后,他随徐仁一起出了门。

    在华懋饭店用过红酒牛排,沈慕枝微醺着被徐仁扶上汽车,两人肩并肩坐在汽车后座,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对方脸上,黏黏答答,有种暧昧的情愫在中间产生。

    “我什么时候同这家伙走得那样近了?”沈慕枝心里暗暗思忖着,有点莫名其妙,“论人才相貌,他还是差一些的,不过若只是做个伴,那也没什么可挑的。”

    扭头望了一眼窗外的街景,他忽然有些警觉地问徐仁:“这不是回家的路,你要带我去哪里?”

    “诶,现在时间还早,带您去个地方。”徐仁神秘兮兮一笑。

    一刻钟后,沈慕枝被徐仁领进一栋装饰一新的小洋房,他慢腾腾楼上楼下参观了一遍,实话实说道:“这房子是给谁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倒是十分雅致。”

    徐仁将他搀到沙发上坐下,温柔答道:“给您住。”

    “荒唐,”沈慕枝讥讽地白了他一眼,说,“我又不是没地方住,怎么会轮到住这样的小房子。”

    徐仁没有接他的话,腾地从他对面的沙发站起身,走到他的沙发前,一屁股坐了下去。沈慕枝只觉得他有些反常,有气无力一推他:“滚开,别挤着我!”

    徐仁侧转身,一把拽紧了他的双手,仍旧温和地笑道:“真的,从今以后您就住在这里,哪儿也不许去。”

    沈慕枝陡然变色:“你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徐仁慢条斯理道,说着凑近他的脸庞,在他脸颊上“叭”地亲了一口。

    沈慕枝心下一慌,奋力去挣他的手,可是越挣扎,他额头上的冷汗一层一层冒了出来,全身的骨头缝开始大合唱似的作痛,却是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了。

    “徐仁,你他妈畜生,放开我!”

    徐仁不为所动,搬起沈慕枝将其面朝下摆到长沙发上,随即利落地褪下了他的裤子:“沈慕枝,我终于等到今天了……”

    手下这具热隆隆的身体,是身份、地位、美丽的象征,有谁会不爱呢?有谁能拒绝它致命的吸引力呢?

    一声哀嚎过去,徐仁不管不顾地挺身而入,贪婪地享用起这副他垂涎已久的皮肉。

    第83章

    时光飞逝,转眼秋去冬来,这一年的年底,傅啸坤率领的大部队在淳安县和于自挺的人马汇合了。

    除夕那天一早,当地保安团吴团长送来请帖,邀请傅司令他们晚上去他家中吃年夜饭。那吴家是富庶一方的大户,不仅经营着当地的一座矿山,还拥有县上几百亩良田,简直富得流油。傅啸坤本着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宗旨,痛快拉上一拨爱将前去赴宴。

    吴团长对于傅司令这样上面派来的钦差大臣,那是不得不讨好的,便想方设法要把这场宴席办得尽善尽美。他知道傅啸坤是北方人,于是刻意从省城请来会做北方菜的大厨,做出了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南北佳肴。

    等大家入席坐定,热爱形式的吴团长立马站了起来,先是表达一番对各位客人的欢迎之意,接着激情四溢地描绘了新年的美好蓝图,最后还不忘总结陈词。一长串漂亮话说罢,听众们都闷头敷衍地嗯了几声,盯着那满桌食物急于想动筷子。

    没想那吴团长还有后续。他忽然转向傅啸坤,格外殷勤道:“接下来,有请傅司令为我们说上两句!”

    话未说完,他自己先哗啦哗啦鼓掌。

    傅啸坤威风凛凛地站起身,不苟言笑的脸上一派淡然,他张开双手做了个向下压的手势,开口道:“行了,大家吃吧!”

    下面的众下属闻言,仿佛得到了大赦,纷纷兴高采烈地举起筷子胡吃海塞,只有吴团长垂头丧气,心想自己这回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这傅司令真是个不甚高明的粗人。

    傅啸坤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塞着猪肉馅的水饺,孟成蹊却对面前的那盘汤圆情有独钟,连着吃了能有六七个。

    吴团长见他年纪轻轻却能挨着司令坐,身上丝毫不带蛮横粗俗的丘八气,以为他是个参谋之类的文化兵,便生出了亲近的心思,笑眯眯朝他道:“这位小老弟是南方人吧?哎呀,我们和他们北方来的汉子真是不一样,光吃饭就能看出一二,这饮食习惯啊差太多。”

    孟成蹊被他说得一愣,忙搁下筷子回应:“吴团长您误会了,我其实是北方人。”

    “哟,原来你是北方人啊,”吴团长惊讶地捂了捂嘴,“在下眼拙了,啧啧,竟然有北方小伙子生得这样细皮嫩肉。”

    高师长给他使了个眼色,试图化解尴尬道:“老吴你个井底之蛙,没见过的就稀奇上了?你是不是对我们有偏见,北方人就该生得和我似的五大三粗?”

    吴团长尴尬地摆手:“哪里哪里……”偷偷却又瞄了孟成蹊一眼,心想真是见了鬼了,听那小子的口音也不像是北方的呀。

    “我就说,分什么南方北方,还不都是中国人,老子还爱逛南方的窑子呢,哈哈。”于师长从肥嫩的烤鸭中抽出一点嘴,挥动着油汪汪的手指道。

    吴团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继续罗里吧嗦地解释道:“你们快别取笑我了,主要是这位兄弟跟司令坐一起,一个雄壮威武,一个纤细文弱,那对比过于强烈,也难怪我会想错了。”

    他这本是想不露痕迹地将傅啸坤夸上一夸的,没想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傅司令最烦质疑孟成蹊身份的话语,平时连孟成蹊问起都不给好脸色,更何况吴团长这个外人了。

    夹菜的手顷刻顿住了,他面无表情地斜眼瞥了一眼吴团长,冷冰冰问:“那你觉得,我跟他有没有哪里长得像呢?”

    “司令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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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您二位的长相是各有各的好,”吴团长丝毫没认识到祸从口出,仍旧滔滔不绝地发表着自己的高见,“但这个小兄弟和司令您生得完全是南辕北辙,没有一丁点的相像呢。”

    此话一出,席上众人登时脸色各异,五颜六色精彩纷呈,有的紧张,有的促狭,有的迷茫,只有吴团长在一边傻乐。

    “老吴,瞎讲什么那,”坐在他旁边的于师长一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轻声道,“那位是阿新少爷,咱们司令的表弟。”

    听到这个消息,吴团长像嘴里吞下了几只活苍蝇,整张脸都绿了,只好磕磕巴巴说道:“司……司令,我刚才没看清,其实你们两个的鼻子还是挺像的……”

    孟成蹊见吴团长满头大汗狼狈不堪的样子,觉得又滑稽又可怜,就笑着替他解围道:“吴团长不必介意,我和表哥血缘差挺远,一般人看不出也很正常。”

    张济东因为不知内情,因此格外诚恳地在一边附和:“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还见过亲兄弟生得完全两样的呢。”

    孟成蹊赞同地一点头,然后拿起自己面前的小酒杯,彬彬有礼向吴团长敬酒道:“吴团长,今晚谢谢你的盛情款待,味道真正不错。”

    吴团长哪里受得起他这份谢,点头哈腰地对着他连喝三杯。

    傅啸坤看出小东西这是吃得满意了,也不想再为难吴团长,举起酒杯朝对方道:“老吴,咱们也走一个,今晚这场子办得很好哇。”

    一顿跌宕起伏的年夜饭终于在风平浪静中结束。

    回到住处,两人屁股还没坐热,李洪来了。李洪用骡子送来一小车鞭炮和烟花,说是特意去市集上给表少爷买的。孟成蹊一高兴,拉着李洪要去村前那块空地放。傅啸坤嘴上低声骂他们两个无聊,仍旧抬腿跟了上去。

    李洪和孟成蹊两个人兴致勃勃把烟花在空地上整齐排成一排,接着各自由两端开始点火,一气把烟花都点燃了。那烟花的花样和色彩颇为绚烂,引得周围家家户户都走到外面吊着脖子欣赏。

    孟成蹊和李洪凑在一起,先前还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后来就干脆勾肩搭背地说笑,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这样高兴。傅司令原本被烟花晃得眼睛痛,现在太阳穴连着眼睛一起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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