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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莫辞

    孟成蹊见他态度冷淡,一颗心好像浸泡在了冰水里,又冷又痛。他等了半晌,傅啸坤仍旧吞云吐雾不理他,顿时觉得表哥一点不在乎自己,想着再也不想和那人好了,于是头也不回奔去李洪的营帐,死皮赖脸在对方那里睡下了。

    半夜,傅啸坤在李洪那里找到了他,见他们两个头对脚地睡得正香,连忙扛起人就走。孟成蹊窝在他怀里迷迷糊糊醒了,警觉地抓住他的衣领问道:“表哥?”

    “是我,不然还有谁?”傅啸坤对这家伙简直有点无奈。

    他这下满意了,毛绒绒的脑袋直往傅啸坤胸口蹭,嘴上嘟哝着:“表哥,我不走……”

    傅啸坤闻着他身上微酸的汗味,想到这家伙跟了自己以后也没机会讲究了,好多天不洗澡是常有的事,喉咙口一时间有点堵,双手抱紧了那人,他轻柔应道:“好,不走。”

    将人放进帐内,他挨着孟成蹊躺下,伸手把人揽了过来。孟成蹊枕在他的手臂上,翻身拱进他怀里,突然哼哼唧唧说了一句:“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呀?”

    傅啸坤刚想回答,凑近了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以及穿插在其中的吧唧嘴,这才知道他说的竟是梦话,登时有些哭笑不得。

    翌日一早,傅啸坤收到先行部队来报,得知在四十里外的奇云山上有一窝从浙西南逃窜过来的游击队,人数不多,大概在五百名左右。听到这个消息,傅军上下像饿久的狼闻到肉香一样,眼睛都红了,迫不及待要去打这胜券在握的一仗。

    傅啸坤留下小部分人马守住营盘和粮草,带着于自挺和五千人直奔奇云山而去。

    孟成蹊望着火红的朝霞中那一队队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眼皮跳了一跳,他伫立在营前许久,仿佛要和右后方那一动不动的小山包化为一体。

    后来还是李洪过来把他拉走了,李洪小时候饿怕了,所以吃饭成了他人生的头等大事。把一碗热腾腾的糙米粥塞进孟成蹊怀里,他催促道:“快吃吧,司令有什么好想的,又凶脾气又臭还小心眼,何况他今晚就回来了。依我看,这活着呀,没有什么比吃饱喝足更能让人安心的了。”

    孟成蹊没有说话,心想李副官这人别的方面挺好的,就是没有追求,接着有些忧伤地舀起那粥往嘴里送。

    两个钟头后,傅啸坤他们抵达奇云山山脚。上山的路只有一条,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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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路颇为崎岖,众人纷纷下马,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上攀爬。

    等爬到半山腰,傅啸坤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座山有些不同寻常。与其他草木葱荣的山丘相比,这山明显缺乏生气,光秃秃的只有石头,所以不适合放火烧山。另外因为山势险峻,峰斗路滑,一不小心落入山涧的话,肯定是没有生还机会的。总而言之,这是一座难攻易守的天然碉堡。

    但傅啸坤与他的部下们似乎并不那么担心,毕竟他们在人数上占有绝对优势,故而势在必得,说什么也要在今天把这座山攻下来。

    太阳慢慢上升,傅军离山顶越来越近了,一抬头,似乎能看见敌军来回晃动的破草帽。

    于自挺支起枪往高处一瞄,恶作剧地用嘴“啪”了一声,嬉皮笑脸朝身边的傅啸坤道:“司令,这山还用您亲自上去吗?我看不如您找个阴凉地儿休息休息,我带上我几个虾兵蟹将上去,直接把上面铲平了。”

    傅啸坤心道:“你小子想争头功就直说,扯这种瞎话唬谁呢?”

    斜眼瞟了瞟他,傅啸坤正要开口说话,头顶上突然响起轰隆隆的声音,紧接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山石从高处滚落下来,正冲他们的脑袋飞速下坠。傅军登时大乱,抱着头哇哇乱叫仓惶逃窜,有不少人被石块砸中,歪着身子摔进深不见底的山谷中。

    于自挺吓得魂飞魄散,这时候也不管傅司令了,推开挡在前面的人一个劲往下山的方向挤。傅啸坤被脚下的尸体绊了一跤,差点摔倒,后来他灵机一动,捡起一具尸身顶在头上当肉盾,然后也不管不顾地往山下逃去。

    傅军上下顷刻间乱成了一锅粥,完全丧失战斗能力,然而山上的游击队却不肯就此罢手,源源不断地将石头砸向敌人。山上的道路只有那么点宽,前面的队伍与后进的队伍撞在一起,不少人是被自己的同伴硬生生挤落山间,不幸地成为了剿匪烈士。

    侥幸存活的傅司令屁滚尿流地跑到山脚,丢开手中早已面目全非的尸身,他取出腰间的手枪朝天放了两枪,冲失心疯似的人群一声大吼,傅军众人这下慢慢聚拢过来。

    而跑得满脸通红的于自挺回了神,分外狗腿地挤过人群来到傅司令身前,做沉痛万分状。

    傅啸坤面目狰狞地剜了他一眼,命令他清点现有人数。于自挺立马传令下去,各班报数,几分钟后,他把最终的数字传达给了傅司令。傅啸坤拿到这不到三千的数字,心口像被谁插了一刀,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装备精良的五千人,居然败在了叫花子一般的五百人手上!

    失魂落魄一扬手,他命令全体退回营地休整,自己差点连马都没跳上去,因为之前逃得太狠,两条腿早就打起了哆嗦。

    天黑之前,傅啸坤灰头土脸地带着队伍回到营盘,没等大伙儿喘口气,他以整顿军纪为名集结众人,将所有人狠狠骂了一通。傅司令骂得嗓子冒烟,也许是心情郁卒的原因,连晚饭都没吃就躺下了。

    孟成蹊瞧出他没有心情搭理自己,默不作声陪他一起躺着,闭上眼很快睡着了。直到夜里一阵喧腾声将他吵醒,他摸索身侧,发现表哥不在了。

    走到外面,他看到粮仓那个方向火光攒动,熊熊烈火映亮了半边黑漆漆的夜空,心脏猛地一跳,孟成蹊感到大事不好。他急忙拉住迎面跑来的一个士兵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那士兵抬手揩拭着额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回答道:“游击队夜里偷袭,粮草,粮草全被烧了。”

    孟成蹊皱眉望向傅啸坤站在粮仓前的背影,心和肝纠到了一处。

    没有了粮食,后续的补给一时半刻也送不到这穷乡僻壤,傅啸坤快急疯了,他军中上下那几千张嘴可不能靠吃草填满。在吃过两顿没滋没味的野菜汤之后,他终于想出了办法——跟附近的农民买粮。

    由于刚过春种时节,农民们也没有太多余粮供给他们,傅啸坤用金条同他们换来十几车大米和番薯干,暂时把这场可怕的饥荒顶了下去。

    番薯虽然容易饱,但吃多了胃里会泛酸,傅司令不爱吃炊事班做的夹着番薯干的米饭,孟成蹊就私下里开小灶给他煨年糕吃。年糕是淡而无味的,经过炭火那么一烤,会发出焦扑扑的米香,闻着似乎比番薯饭可口些。

    他举起烤成褐色的年糕走到傅啸坤面前,用手抠去上面那发焦的表层,把剩下那白乎乎的部分递到他手里:“表哥,你吃。”

    傅啸坤盯着他被烟熏得花猫似的小脸,心里不是滋味,一把将年糕掰成两半,他把其中一半推给孟成蹊:“这玩意儿吃多了不消化,吃半根就够了。”

    孟成蹊摇摇头,毫不犹豫将手里半截年糕塞进表哥嘴里,笑模笑样道:“我不爱吃那个。”

    年糕是买大米的时候农民送的,数量本就不多,他都不知道还够表哥吃几顿的,怎么舍得自己吃?

    傅啸坤慢条斯理嚼着那根年糕,又瞥见孟成蹊那烫得泛红的手指,忽然有点想哭。

    不过很快他就真的哭了出来。

    这天晚些时候,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来到营前,说要面见傅司令。于自挺为防有诈,先自己去见了那人,发现竟然是高俊伟手下的兵,二话不说带人去见傅司令。

    傅啸坤瞧那士兵狼狈不堪的样子,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果然,那人告诉他高俊伟一师在福建遭遇敌人地雷战术的重创,几乎全军覆没,高师长也不幸遇难。傅啸坤两眼一抹黑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想死的心都有了。

    两天后,傅军拔营北上,退回到不受战火波及的青田县。

    傅啸坤剿匪不力的消息像长了翅膀般传到南京,遭到同僚各方面的攻讦,电报一封接一封发了过来。这天,他打开最新的那封电报,上面是中央撤销他浙闽剿匪总司令的电文。

    手上的纸张轻飘飘滑落,他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孟成蹊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表情,低声问:“表哥,怎么了?”

    “阿新,”傅啸坤用掌心搓了搓自己的眼睛,苦笑道,“我们要回上海了。”

    第86章

    1936年四月,傅啸坤与孟成蹊归沪。

    去南京述职时,傅啸坤审时度势,顺便将自己淞沪警备司令的职位给辞了。这事情上他自是留了一份心眼,他那驻扎在上海的六万精兵是跟着他一路出生入死过来的,即便他辞去公职,那些人还不照样只听他的调度?如今他无官一身轻,想必不会引来政敌更多的攻击,上面又看重他那点实力,将来肯定是要重新用他的,故而他这一步棋是真正做到了以退为进。

    在傅啸坤看来,为国为民那是英雄们会有的志向,而英雄往往是死后才被人记住被歌颂,他目前尚活得有滋有味,一点没有要做英雄的打算。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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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他的理想要朴素得多,守着一个人,守着一个家,守着足够他长久吃香喝辣的财产,简简单单过完这一生,他就觉得没有白活了。

    至于谁打下这片天下,谁能永垂不朽,谁的主义正确,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要不是为了赚点钱,他连带兵打仗这份罪都不稀罕去受。

    这日春风沉醉,阳光明媚,傅啸坤心情大好,突发奇想提出去看电影,孟成蹊对一切新奇的事物都充满兴趣,当然是欣欣然陪他去了。看完从电影院出来,两人去大名鼎鼎的锦江川菜馆用午餐,很不巧地傅啸坤意外遇见了一位旧相识。

    市保安处处长邓戟恰好也在那里吃饭,见了这位新近下野的老冤家,不禁心中暗暗得意,端起自己的酒杯就走了过来。他假装亲热地把一只手搭在傅啸坤的肩上,阴阳怪气道:“哎呦,我道是谁呀,这位不是羡山兄吗?”

    傅啸坤用眼睛冷冷将他浑身上下扫了一遍,不甚热络地回他一句:“邓处长,别来无恙啊?”

    那邓戟假惺惺露出大板牙一笑,说:“我邓某人一向好得很,就是不知傅司令最近如何?南边的战况……”

    “我也很好,就不用你费心了。”傅啸坤怕他再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语气粗暴地打断他道。

    “哦,既然如此,”邓戟十分有内涵地耸耸眉毛,突然举起酒杯朝傅啸坤道,“在下先预祝傅司令凯旋归来了。”

    傅啸坤被撤职的消息早就在上海的官场上传得沸沸扬扬,是人人皆知的事情,邓戟这下刻意揭开他的遮羞布,说是触对方霉头也不为过。傅啸坤当场翻脸,他一把掀翻桌子,扑上去同邓戟扭打成一团。

    孟成蹊从没见过表哥这样恼羞成怒的样子,吓得惊声尖叫,忙和周围人七手八脚地上去拉架。但那傅啸坤和邓戟像两只犄角相抵的疯牛,任谁扯都扯不开,先是傅啸坤薅住邓戟的脑袋砰砰往墙上砸,后是邓戟抡起沙包大的拳头劈头盖脸往傅啸坤脸上招呼,打得稀里哗啦激烈非常,直到最后双方都落了个鼻青脸肿的下场。

    坐在回去的汽车上,孟成蹊愁眉苦脸地盯着他叹气,傅啸坤却是转动脑筋想个不停:“妈的,阿猫阿狗都敢来老子面前耀武扬威了,还是要尽快谋个差事才行。”

    傅啸坤那张青红交错的大花脸养了些时日,等他脸上恢复成正常的样子,天气也渐渐热了。

    由于终日无所事事,他这几天新添了嗜好,就是变着花样打扮孟成蹊。他找裁缝给孟成蹊定做了一柜子四季常服不算,还拉着对方一趟趟往百货公司跑,今天添双新皮鞋,明天加顶新帽子,这股劲头跟养了个待嫁的宝贝女儿似的。

    孟成蹊也由着他胡来,一方面是因为之前傅啸坤忙于公务,陪伴自己的时间着实有限,现在好不容易能天天腻在一起,他知足得很,另一方面是知道表哥一朝闲下来,心里头多少会空荡荡的,有个事情能让他打发时间,总比自怜自艾强。

    那天他们从百货公司走出来,破天荒什么都没买,傅啸坤好不失落,边走边唠唠叨叨:“看了那么多领带,你就一个也没看上?”

    孟成蹊歪着脑袋想了半晌,慢吞吞说:“其实第一个和最后一个还成,我不晓得挑哪个好。”

    “那就索性都买了,臭小子,你怎么不早说?”傅啸坤捏住孟成蹊的脸颊使劲拧了拧,接着抬手往外一指,对孟成蹊嘱咐道,“我回楼上把东西买了,你去车上等着。”

    孟成蹊捂住被他捏痛的脸,低头应了他,随即一阵小跑回了自家车上。就在他默默坐在后座等待之际,冷不丁扭头,他看到窗外有人正兴冲冲朝他走来。

    对方是英俊的年轻公子模样,年纪瞧着比他大不了多少,气质十分高雅出众,可能是腿脚有毛病,他走路时被一个国字脸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搀扶着,一步步走得不甚平稳。对着那张容貌昳丽的脸,孟成蹊一时有些失神,仿佛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但他努力凝神思索,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沈慕枝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孟成蹊,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头脑里雷电齐鸣,乱哄哄闪过各种复杂情绪,有愤怒,有惊诧,竟然还有一种不可告人的喜悦。

    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把孟成蹊塑造成一个悲剧的见证者,他曾经将孟家的幻灭和痛苦都转嫁到孟成蹊身上,折磨他,羞辱他,他以为他们之间除了仇恨没有其他。谁能想到呢?原来他是那么期待对方活下来。

    挣开徐仁的手,他独自快步走到车子跟前,俯身面对了车里那人,他淡淡开口:“成蹊,你果然还活着,好啊……你又骗了我。”

    孟成蹊听了他的话,黑白分明的眼睛迷茫地忽闪了几下,讷讷道:“先生,你叫我什么?”

    “成蹊,孟成蹊。”沈慕枝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回答。

    “这位先生,”孟成蹊露出为难的表情,然后他探出头凑近了沈慕枝,分外认真地同他解释说,“你认错人啦,我不是你口中的那个孟什么,我叫阿新,季阿新。”

    “什么?”沈慕枝没料到他会做出如此回答,脸色一下子变了。

    孟成蹊的目光情不自禁从他脸上一遍遍掠过,心想这位先生长得真是俊美,不过面色苍白,颇有点病美人的风貌。他嘴上还不紧不慢地问着:“你口中那人长得跟我很像吗?他是你的谁啊?”

    此话一出,沈慕枝顿时被他问住了。孟成蹊是他的谁?兄弟,爱人,还是仇人?又或者是某个不相干的人?什么样的关系,亲密的,疏远的,重要的,无足轻重的,过去的,未来的……在一团乱麻的思想中,他恍恍惚惚,为什么他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呢?

    他好像被抽空了思想的木偶,狼狈地张口结舌。

    驾驶室的司机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这时候回头低声问孟成蹊:“表少爷,要我把他打发走吗?”

    孟成蹊觉得那样太过无理,便急急对司机摇头道:“不要紧,只是认错人而已。”

    “你居然不记得我了?”沈慕枝扒着车窗又问了一遍,满脸的难以置信。

    孟成蹊轻叹了一口气,仍旧坚持道:“先生,我不认识你呀。”

    沈慕枝闻言,骤然害冷般发起抖来,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毒瘾上来了,他的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身子一歪,他头重脚轻地往边上倒去。

    孟成蹊大吃一惊,边开车门边叫道:“小心!”

    幸而徐仁第一时间发现异样,冲过来扶住了他,手掌碰到他的后脖颈,徐仁发现他出了好多虚汗。

    “老板,我们该回去了。”双手牢牢架住他的身体,徐仁用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提醒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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