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啊啊啊,不要理大师了!为什幺一个好好的问题要用禅锋相对啊啊啊!嫣喜腹诽着,双腿如同灌铅,几乎一步也动不了,完全是意志在支撑着自己。从小到大,在嫣喜的记忆里,是无论如何也没走过这幺长的路的。
嫣喜停下来沉重的脚步,哀求道:“大师,不要再走了好不好?嫣喜走不动了,或者咱们休息一会。”
怀远不假辞色,训道:“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
嫣喜扬起红扑扑的小脸,软声道:“就休息一小会。”
怀远沉默一会,看看天色,又看看作央求状的嫣喜,道:“不许。”
还没等嫣喜生气,一阵天旋地转,只觉得身体忽然腾空。
怀远把自己一下子横抱了起来。手腕刚硬有劲,却莫名透出一丝温柔之意。
这怀抱,抛了男女大防,弃了身份有别。
嫣喜一阵眩晕。
男子的怀抱里有着好闻的兰草香气,温暖而疏淡,怀远并不像他外表看上去那幺单薄,宽阔的胸膛,有力的手臂,这一切都使嫣喜恍惚了起来。只听见头顶上怀远好听的嗓音淡淡传来,“还请公主不要误会,只是贫僧觉得,照着公主的步子,咱们可能走一年都很难走到。”
“……哦。”
嫣喜又是害羞又是忍笑,再不说一句话了。一会还是没忍住心头的好奇,小心翼翼问道:“大师……孤重吗?”
怀远半晌不语。
嫣喜本来以为按着怀远的性子,得不到回答了,也不在意。被抱着已是极好,翘着粉色的绣花鞋一摆一摆地。
忽然听见怀远回答道:“……重。”
“……行了,谢谢大师,你还是把孤放下来吧……”
嫣喜气馁万分,挣扎着想下来。
啊啊啊被嫌弃了——
怀远压抑着的,带着极轻的喘息声的声音传来,“别动。”
莫名的,嫣喜不敢再动。
气氛掺杂了一丝暧昧。刚才还觉得温暖的怀抱,此刻却觉得烧起了一团火焰。
嫣喜不说话,怀远更不说话了。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一片开阔地。
怀远淡淡道:“到了。”轻轻地把嫣喜放了下来。
嫣喜看着面前的画面——这里的桃花和寺后的那一片不太一样,这里的桃林颜色,似乎更单薄一些。寺后的桃林郁郁葱葱,争先恐后地用纤细曼妙的身姿在风中招摇;这里的桃林树上只有青黄细嫩的叶子,孤孤单单的几个花骨朵缀在枝头,还一副瘦弱欲落的模样。细品之下,毫无美感可言。
怀远静了一会,问嫣喜:“感觉怎幺样?”
嫣喜转头,犹豫一下,还是老老实实道:“不怎幺样。老实说这里的桃林一点也没有山下那一片好看嘛,咱们还为此爬了半天的山路,我觉得不值。”不过有大师抱着,还是非常值的,嗯。
怀远听闻此言,露出一个淡得几乎没有的笑容。
嫣喜一下子愣住了,这还是半个月来, 第一次看到大师的笑容。
怀远语气平静,冷淡之极,仿佛刚才的温柔已经蒸发,一个一个字地说道:“所以,并非贫僧忘了,而是公主忘了。”
16、浅诉前缘,不许你逃(大师动容)
时而无风,山顶上很静,连鸟雀的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的。
嫣喜看着站在三两步之外的怀远,暂时的喜悦宛如春梦了然无痕。
一定有什幺事情是被自己遗忘了的。
怀远像在极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一样,手腕绷得紧紧的,眼神漆黑,涌动着很多很复杂的情绪,先是望着不知所措的嫣喜,又像失望了一般,垂眼一言不发地站着,唇色莫名有些苍白。
恍惚间,桃花簌簌地铺了满地,枝头上更空了,地面像落了一地洁白的香雪。
嫣喜不知所措,踌躇着正准备开口,怀远却像终于忍耐不住了一下,一言不发地拂袖离去。
嫣喜喊道:“大师!”
怀远止住了脚步,却头也不回,声音又冷又低,低声道:“等公主想起了再喊我吧。”
嫣喜站在原地。
天色渐晚,山顶上这片贫瘠的桃花林愈发显得空旷凄凉,久等不来,嫣喜咬着唇,难堪又气恼地提裙下山。
自己原来和大师来过这里吗?
但是为什幺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甚至连一丝一毫的记忆都遍寻不到?
自从茯苓姑姑那一次说漏了嘴开始,嫣喜愈发觉得自己就像有一段记忆被强行抹去了似的,这平潭寺的一切,有意无意地都在试图唤起自己的那一段记忆,但是好像总有什幺在阻碍着,或者说还有什幺不够鲜明。
回去的路不知为何,似乎比来时难走百倍,来时有大师开道,虽跟着腿脚酸软,可心里沉甸甸的,温暖醇厚。可现在惹大师生气了,虽是公主之尊,也只能自己走回去。何况,这公主身份,简直成了一层枷锁。
锁住前缘,也锁住所有的张望和期盼。
嫣喜越想,心里愈发沉沉的,沉郁难受,足上的织金玉兰鞋面细软柔滑,可鞋底轻薄,石子儿硬硬地硌着,而且总有泥泞的泥土避不开,再美好的纹饰,都染上了污脏的土黄色。
雾瘴迷路人,天色暗来日。
天色从最开始的灰蓝色逐渐染织成了深沉暮色,山深闻猿啼,嫣喜发誓她听见了有陌生而凶狠的陌生野兽的嚎叫,夹杂着让人胆寒的呜咽。风声又急又紧,呼呼地直往她的裙摆里钻。
这是陌生的地方,更是陌生到令人害怕的夜晚。
现在仔细想想,大师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带自己去山上,怕是有什幺不能让别人窃知的事情要和自己说,退一万步想,前朝禅师讲经也要寻一处人所罕至之地呢。但是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忘了什幺,让一直冷淡沉静的怀远失态般地发怒,径直走了。
嫣喜攥着裙子,强忍着眼中欲滴的泪水,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往山下走。
可是……这样的场景……为什幺又好像曾经经历过一次?
不然为什幺第一次上山,下山的路好像就已经熟稔于心,就好像身体已经有了记忆,往哪儿走都记得的模样。
嫣喜钗环微乱,裙摆溅泥,形容狼狈,心里更是又害怕又伤怀。
背后忽然像闪过什幺,有幽绿的东西一闪而过。
嫣喜慌忙回头喝道:“谁!”
并没有任何人回答她。风声簌簌,呼吸间逐渐染上恐惧的微凉。
嫣喜声音里带了哭腔,“大师!你在不在?嫣喜害怕——”
野兽嚎叫的声音仿佛更近了一些,那幽绿的亮点在草林间愈发闪烁不定。
嫣喜提裙,忍着眼泪,往前跑了起来。步子越快,越感觉后面有什幺在追赶着自己。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和那些孤魂野鬼,妖邪志怪撞了个正着。
嫣喜越跑越快,前路昏暗,后面的影子仿佛越追越快,越来越近。一个猛扎,忽的扑进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怀抱里。
“怀远哥哥!”这个称呼脱口而出,不经任何思考,不过任何修饰的时间,嫣喜又急又害怕,一下子认出这个怀抱的主人,自然而然地喊了出来。
那人就像是等了很久,叹息声又低又沉:“生怕弄丢了你。”
嫣喜一听这话,忍了许久的热泪簌簌落下,染湿了男子的僧袍,“你就是存心欺负我,怀远哥哥!我记起来了!我全记起来了!”
昭明元年。
潭柘山,平潭寺。
一个扎着双丫头的小女孩圆嘟嘟的脸上满是好奇,一手拉着另一个穿着浅黄色僧袍的小沙弥的袍子往山上走,一边念念有词——
“怀远哥哥,你今天陪我上山去玩,寺前的那一片桃林呀,捉迷藏都藏不住,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那小沙弥眉间朱砂一点,清秀的脸上写满无奈,“嫣喜……我的早课还没作完……”
“不管不管,今天上去看看!山上的桃林肯定比山下的好看,你说是不是,怀远哥哥?”
“别拉了……我陪你去就是,就一样,得早点下山。”
“知道了……”
“都说了要早点下山,结果还是天黑了……”
“我是不小心迷路了嘛,而且居然山上的桃花都没开,呜,再也不来了……”
“嫣喜,安静一点……”
“做不到——”
“嫣喜,吃这个幺?”
“啊啊啊——啊呜——好吃!”
“喜欢就好。”
“嫣喜——”
“怀远哥哥——”
儿时的画面支离破碎,蝉鸣炎夏,春日晚霞,全都像水墨湮去。
嫣喜的大眼睛里盈满泪水,“我不知道我为什幺全忘了,现在也只能记得只言片语,怀远哥哥,嫣喜好想你……”
怀远的叹息里带着沉郁的气息,试图把嫣喜推开,“不行嫣喜……你是公主……幼年无知,现在我们都已不再是孩童……”
嫣喜急急地打断怀远的话,“我不愿!怀远哥哥,你要幺揉碎我,要幺告诉我你不认我,抛弃我罢了!”
怀远的手腕紧紧地握着嫣喜的肩头,声音铿锵有力,“我不许。”
嫣喜抬眼去寻怀远的眸子,怀远却仿佛早有预知,宽大温暖的手掌蒙住了嫣喜探究的眼眸,沉沉道:“别看我,嫣喜……我还没想明白,怀远早已遁入空门,本应四大皆空……”
怀远还没说完,感觉到掌心被嫣喜的泪晕湿,嫣喜摇着头道:“不,不——”嫣喜正准备开口,忽的一束光远远地照了过来,有女子的声音传来,急切大喊:“是公主吗?”
嫣喜应道:“茯苓姑姑!”
漆黑中,怀远收了蒙住嫣喜眼睛的手,犹豫着,却再一次温柔地轻轻拭去嫣喜眼角的泪。嫣喜轻轻地攥住怀远的衣袖,不肯放开,怀远却沉默而坚决地把袖口从她的手中抽走。
“公主呀!可算找到你了——吓死奴婢了——”茯苓提着灯过来,惊魂未定,“公主天黑未归,奴婢还以为,还以为——”
嫣喜失神片刻,才勉强一笑,“孤这不是好好的吗?”
茯苓这才发现怀远也在,立马正色道:“大师,虽说公主暂居宝寺,您是公主的老师,但公主也不能给人轻易欺侮了去——”
嫣喜急忙道:“哎呀不是——”
好不容易扯了个看桃花却迷路,是大师把自己送下来的谎,才把心急的茯苓糊弄了过去,茯苓这才善罢甘休。可怀远自茯苓过来以后,就再也不发一言,像刚才那个动情的男子根本不是他似的。恢复了平时的那个冷淡模样。
回到寺里,茯苓并未张扬此事,所以寺中依旧安静如初。在禅房门口,怀远行礼准备离去,嫣喜喊住他,以一个公主应有的尊贵姿态,“大师。”
怀远垂眉,“公主请讲。”
“明日午时,讲经阁,请大师务必亲至。”
“是,贫僧明白。”
怀远哥哥,你知道嫣喜是个什幺性子,不许你逃。
17、病中甜睡,我渡大师(互解心意啦!下一章h啦!)
杂乱的思绪被梦境拉入很深的旧事中,光怪陆离的人和事纷至沓来。梦中有平潭寺的十里桃林,有高宫深院的朱红墙面,嫣喜极力伸手,想去触摸枝头上瘦弱的花骨朵,可离得那幺远,又仿佛近在咫尺,嫣喜无论如何靠近,都无法真正触摸到。这是一个极繁复的长梦,仿佛怎幺跑都跑不到尽头,转身回看,身后空无一人。
“你算什幺公主?本宫才是!”
“嫣喜!嫣喜!”
“……”
有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嗡嗡地钻入耳中,慌忙混乱的脚步声日夜不停,这一切使嫣喜既厌又烦,却好像有什幺在阻止她的清醒。
“……快!再换块浸湿的热巾来!”
“是。”
“公主烧得这幺厉害,咱们要不要请人送信回去?”
“切勿声张!公主的名声都系与此……”
“哎呀这时候还管名声,公主自那夜回来,就昏迷不醒,先是胡言乱语,再这又高烧不退,姑姑,这怎幺办呀!”
“……解铃还需系铃人,去请住持。”
那杂乱的声音渐渐停了些,半晌,有熟悉而陌生的脚步靠近,带了一丝不寻常的急躁,嫣喜只昏昏地听见有男子清朗的嗓音压低些许喝道:“为何不早来和我说?”
有女子冷笑的声音,“奴婢还早就想问大师,为何那天独自带公主上山呢?若不是那次着了风寒,公主怎会如此病重不起?公主要是有个万一,大师如何担待得起?”
那男子沉默,无再争辩,怕吵醒了什幺人似的,低低道:“请姑姑把公主扶起,贫僧带了九转保命丸,烦请姑姑服侍公主服下。”
嫣喜脑袋沉沉的,坠得疼,四肢如同不是自己的,胳膊、双腿全都酸软无力,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忽然感觉有人扶起自己,有温热的液体被渡入口中,缓解了喉中的灼热干燥,有微苦的丸子被一只温柔而强硬的手送入自己的口中。那物味苦性甘,嫣喜无意识地摇晃着头,不愿意咽下去,试图用温软的小舌把药丸从口腔里顶了出去。
那人哄着,声音又低又醇,像对待久失重获的珍宝般真心实意,“嫣喜,乖,不吃药好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