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特别白
有人觉得不对劲,喊来了周青云,但周青云没有相劝,也在那边凝神细看,时常往来这边的王雄和王虎也上城观察,只不过那王虎看了几眼后就匆匆下城。
城头上的人顾不上吃午饭,那午饭时候才赶过来的几百蒙古骑兵也没有好好休息吃自己的午饭,小半个时辰时候,又有百余骑从粮台营地里出来,这次没有朝着西北或者正北的方向去,而是散布在怀仁城池的各个方向,并且不断的交换位置。
东南西北每一面都有蒙古骑兵在观察,他们这次没有保持在城头弓箭射程的边缘,而是在距离护城河道百余步外张望,所观察的范围不仅仅是这边,似乎以城池为中心外扩到道路和田野。
白茫茫的雪野中观察骑兵运动还是很清晰的,很容易就能判断清楚他们活动的范围——所有适合布阵发动进攻的场地。
在前面几天,城外蒙古人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城头紧张无比,现在却没什么人在意,甚至先前让人惊惧的大军规模如今都成了不在意的理由,这么几万十几万几十万的兵马,又怎么会在意怀仁县这个人口几千的穷县城,虎豹可是不捉老鼠的,所以那百余骑分散观阵,根本没人理睬,只会觉得无聊枯燥。
蒙古骑兵在城外的活动其实已经没有太多新的信息展现,这活动只是告诉了人们结论,周青云和王雄看到最后已经不看城外,只是看向朱达。
朱达比他们两个多看了一会儿,转头时眼角瞥到另一边付宇正神色铁青的看着城外,再看看其他轻松自若,甚至欢声笑语的一干人,朱达摇摇头,忍不住笑了,摇头说道:比别人聪明也未必是什么好事,看得明白心里辛苦,可也躲不过。
周青云和王雄难得的对视了眼,虽说这终结是几天前就知道的,虽说大家都有坦然迎接战斗到底的准备,可这终结终究是死亡和大凶险,正常人的心情,怎么也不该是笑出来。
朱达还在笑,他这笑容让两名同伴都以为他是不是吓得疯了,朱达注意到同伴表情,无奈笑着摆手说道:提心吊胆这么久,总算事情落定,大概就是明日,最晚也就是后日,一切落定。
蒙古大军不会在怀仁这小小城池上耽误太多时间,所以一切都是求快,今日观阵,明日大军到来后就会立刻展开攻城,骑兵比起步卒来,行军耗费的体力要少很多,立刻攻城倒也不耽误什么,也就是几个时辰就会结束的战斗,在城内休整,甚至对县内的洗掠和屠杀都是放松。
结局没有意外了,朱达却禁不住打了几个哈欠,甚至还流下眼泪,明显是疲惫泛起的样子,这表现让人更加莫名。
昨夜就不该喝酒,本想好好睡下,结果醒来后更累,现在心下安宁,只想着好好睡一觉了,青云,你去约束城防,让大伙不要松劲,也拜托王教头下城通报,我义父一家就拜托了。朱达很是轻松的做出安排,整个人完全是疲倦瞌睡的模样。
虽然状态不对,可安排却很有道理,周青云和王雄想到接下来的结局,却没什么心情相劝了,这个时候就算疯魔了也无妨,无非还有一两天,算成时辰可能都凑不满二十个时辰了,随他去吧。
朱达也纳闷自己的状态,应该有的绝望恐慌全然不见,只是想好好睡一觉,据说人越到最后,所想的越是简单纯粹,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自己始终不觉得自己属于这个时代,那二十余年的人生和记忆才是主体,他太困了,懒得想了,让人点起篝火,钻进避风处搭起的小窝棚,很快睡去
第二百九十九章 睡醒了
这些年来从未睡过这么踏实的一觉,以至于在要醒来时,朱达不知道自己是在怀仁县的城墙上,或是在那二十余年的出租房内。
原来是梦吗?这几年只不过是一场真实无比的梦,现在到了要醒来的时候,还是太平世道好,那些理所当然甚至是厌弃的,原来是这么可贵
疲惫入睡后醒来总需要个过程,当感觉到寒冷,当听到城上城下的声音,朱达才算彻底清醒,也知道自己究竟在何处,要做何事。
朱达从那半开放的窝棚中坐起,揉揉眼睛看着四周,此时太阳应该已经落山但没有落尽,城头依旧是井然有序的忙碌,睡了两个多时辰,没有太多变化,该放松的放松,该绝望的绝望。
朱大哥这是秦琴的声音,可女人和孩童不准上城,稍错愕后,朱达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幻觉,转头看过去,发现常家的婆娘带着秦琴站在一边。
常家兄弟以及他们的直系家人现在和秦川相邻而居,朱达现在没有和常凯常申说什么消息,但也不准备放弃他们,等到躲藏前会带着他们一起躲起来,不然也不会让他们临时搬过去。
城头上的守卫青壮都是知道秦琴的,知道这是秦老爷的独女,也是朱达和周青云的义妹,看都不敢朝着这边看,有那好奇不知道底细的也被身边同伴告诫几句,扭过头去。
旁人恭敬客气不敢多看,要是换个别的女孩来,看到城头这么多青壮男丁,怕也是羞的不知道把眼睛放在何处,秦琴却是好奇的四处张望,甚至心思都不怎么放在朱达这边。
你来干什么?这个时候这么乱?
朱大哥你又装长辈管教,我爹说你在城头辛苦这么多天也下不去,让我过来看看你。
城中绝大多数人都畏惧朱达,秦琴却是个例外,在他面前向来伶牙俐齿,从不怯场,但女孩的确什么都不知道,饶是她天性聪慧,可大家都有意隐瞒的话,秦琴也没办法推测出有意义的消息。
朱达抓了把垛口上的积雪抹在脸上然后抹去,让自己清醒起来,他明白秦举人为什么让秦琴上城来看自己,就是来见最后一面,以后生死两别,再无相见的可能。
也没什么好看的,朱大哥你精神很好啊!女孩笑嘻嘻的说道。
秦琴随意的两句话让朱达一时无言,只觉得心潮翻腾,想要说什么却哽在喉间,甚至连眼睛都有控制不住的酸涩,对兄弟,对同伴,对长辈,对属下都能平静和绷住,但对这没参与守城,什么消息都不知道,甚至都感受不到紧张的天真义妹,朱达却有些绷不住了。
刚才雪里有沙子吗?朱达找了个托词,用手在脸上胡乱揉搓,等拿开手尽管双眼会通红,却有的解释了。
可这个掩饰手段却未必能糊弄得了秦琴,女孩疑惑的盯着朱达,这让朱达更是尴尬,干咳两声后索性虎着脸严肃起来这里刀枪火把的,风又大,你个女孩子就不该过来,嫂子快把她带回去。
让我来我还不愿意来,小红这几天总是哭,我得时刻照顾,不管你了,都说过几天就没事,到时候再见。朱达根本唬不住女孩,秦琴好奇的劲头一过,也不愿意在这风大肃杀的城头多呆,打趣了句拽着陪笑的常凯婆娘向城下走。
但走下城头的时候,女孩好奇的回头看了眼,秦琴本能的感觉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来为什么。
这点莫名很快被女孩抛诸脑后,她又回头看了眼,对朱达挥着手喊道:让青云哥多歇歇,别太累了。
瞬时的失态来得快去得也快,朱达倒是能和女孩挥手告别,他能感觉到秦琴更亲近周青云,对于少女来说,即便是聪慧早熟的女孩,这个更亲近是对的,朱达和任何人相处,都有一种疏离,尽管这种疏离隐藏的很深,尽管大部分人交往不到这个地步。
等秦琴消失在视野中,朱达还是没有动,他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去往何处,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了,中间这段时间该做什么,平静的等待吗?左右都是个死了
左右都是个死了
在此刻的城头上没人注意朱达,每个人都很放松,有时候坚守岗位也是一种懒散,也没有人看到朱达的发呆,注意到他突然间狠狠的抽了自己两个耳光,两声脆响倒是吸引了几个人注意,可看过来的时候却只看到神色平静的朱达,至于发红的脸颊,每个人都被冷风吹得这般模样。
朱达抽完自己耳光,转身刚要动作,却看到付宇和孟田正在不远处商议,小声聊着,说几句还朝这边看过来,此刻目光正好对上,一时有些局促。
老爷,小的两个想要回家看看,马上就回来。
不是有轮班吗?又要回去?
付宇和孟田虽然被罚为家丁,但开始守卫城池之后还是按照年轻差人的待遇,并且有传递城上和城内消息的责任,回家是很方便的。
虽然局面至此,可朱达也不想撒手放松,该有的规矩依旧要有,他这么一问,付宇和孟田不知道如何回答了,想要回家看看在这等情形下本就不该问出来。
平日里性格冲动的孟田涨红了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倒是付宇犹豫片刻,鼓足勇气对朱达说道:老爷,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总得让家里人藏起来找一条活路。
若换个人来,这话是没头没脑,朱达则是立刻明白过来,他有短时错愕,但随即释然,虽然消息被封锁,但聪明人总能得出正确的结论,何况观察各种迹象推理决断,并不需要多么聪明。
三个人距离很近,付宇和孟田看得出朱达刚才激动过,一时间心中忐忑,朱达要真不让他们下去,他们还真没别的办法,要不然就是把底细喊出来,可那么做就是谁也活不了的结果了,总归要给家人争取些什么,怎能胡来,可看朱达这个状态,天知道会不会允许,付宇和孟田也是无奈,他俩有交通消息的职责,只能跟在朱达这边,想要蒙混都比别处要难很多
给你们半个时辰,去把家里安排好,喊我义父秦举人来这边。没想到朱达直接答应了,甚至还带了笑容。
这下轮到孟田和付宇一时反应不过来,朱达脸上的笑容非但没有让他们轻松,反让人更加错愕和紧张。
多谢老爷,多谢老爷他们两人反应过来后就连忙道谢和答应。
半个时辰不回来就按照逃兵论处!
付宇和孟田自然满口答应,才走出几步,就又被朱达喊住,他们很少见朱达这个样子,忐忑之余还有疑惧。
记得喊上周贵,管户房那个。对怀仁县大部分人来说,知道周老爷周老太爷,对周贵这个名字则很陌生。
不远处能看到有人嘻嘻哈哈的下城,这些人是轮到休息的班次了,他们是守城力量中最松懈的一群,但还算守规矩,朱达也没怎么去管。
因为这几十号是李家商队的护卫,他们是无奈留在怀仁城内,在危急关头还能同仇敌忾,现在气氛越来越轻松,他们就不太出力了,要不是朱达的威风在,恐怕还会更加不堪。
但也怪不得他们,不是本乡本土,又不是官家军兵,没有任何为怀仁县死战血战的立场,而且本地人对外乡人的警惕也体现在了这守城上,同样因为朱达的约束没出乱子,可那隐约间的隔阂却是实际存在。
所以商队护卫开始几天用心,然后就很松懈,至于李幢只在开始时候和大伙一起上城劳军,接下来都是在客栈里闭门不出,不是他不想做些什么,而是大伙都不准备拽着他一起做,连秦川都是类似的态度,朱达也不想为这个折腾太多。
徐二丹小时候叫做徐二蛋,他还记得他哥哥名字是大蛋还是大胆,两个姐姐一个名叫春花,一个叫招弟,还记得有爹娘和爷爷奶奶,还有没娶媳妇的叔叔,一大家子人过日子。
他记得村子距离山不远,村子里的大伙日子都过得不错,当年徐二蛋觉得是理所当然,现在才知道为何,村民都在山里开荒种田,不光收成多少都不用给官府缴纳,这就有许多余粮了。
而且徐家过得比其他人还要好些,因为他家养了二十几只鸡,用山里的橡子野果野菜喂鸡,用鸡蛋换需要的杂货,更因为他家有个亲戚在县城衙门里当差,虽说不在正册上,可也是个人物,别人都得给几分面子。
日子过得好些,家里人就有了更多的心思,想让二蛋的哥哥读书,想把他的两个姐姐嫁给县里的人家,村里也有几个舌头长的念叨,说老徐家这么疼孩子,等下一代没好日子过了,因为肯定要把田地家产平分给两个孩子,还故意当着二蛋说,可二蛋当时只知道疯跑乱玩,抓虫捕鸟,那里想得到这么多。
第三百章 徐二蛋
在徐二蛋八岁的秋末,树上叶子都快掉光了,以往徐二蛋和村里的孩子们最喜欢这个季节,因为农忙结束,大家手里宽裕,对孩子们管得也松。
孩子们还盼着一件事,那就是北边天际有烟柱升起,有时候大人们就会带着全家去山里,尽管大人们赶着大车收拾细软和家畜家禽,忙的焦头烂额,可少年们却觉得新鲜和有趣,就和全家出游一般。
可惜天际烽烟稀稀落落,大人们也不怎么在意,这让二蛋很失望,看来今年到冬天只能呆在村里了。
当蒙古马队突然出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村外玩的孩童们都下意识的向村子里跑。
有的父母等着孩子一起进地窖,有的父母则不等了,二蛋跑回家的时候,全家人都已经藏进了地窖,二蛋哭喊求告没有任何的回应,他不知道怎么打开地窖口,家人也没有从里面打开的意思。
当听到马蹄声和呼喝嚎叫的时候,二蛋只能藏进了鸡窝,那边为了保暖新铺的干草,他躲在鸡窝的角落,用干草挡住自己。
接下来发生的事徐二蛋都没有看见,可在梦中总是看到所有,因为声音就在耳边,捂住耳朵也渗入进来。
被家人抛弃的孩童们有的立刻被杀了,有的被蹂躏至死,也有的被逼出卖了他们的家人,谁都知道有地窖,也知道不难找,可有人指点总归省点力气,当第一家被找出来之后,又被逼着供出邻居和亲人家的地窖,并且给出了谁都不会相信,但总得去信的承诺——找出一个藏人的地窖就可以活命
乡里乡亲谁不知道谁,彼此又没有避讳,也没有人为了家人之外的生命表现的如何刚硬不屈,虚幻的承诺总比没有承诺要强。
每一家的地窖都被找了出来,也包括徐家的,徐二蛋听到了父母兄姐的求饶哭嚎和惨叫,母亲和姐姐的惨叫持续得格外久,徐二蛋咬着稻草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一直到村子里变得安静,然后大火燃起,距离他躲进鸡窝已经过去了十几个时辰。
蒙古人把所有的鸡都抓走了,但鸡窝却懒得搜寻,有人探头进来瞄了眼,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到,味道又熏人,再说也藏不下什么要紧的。
徐二蛋是被燃烧大火的烟气呛得实在受不了,不然他不敢离开鸡窝,他已经吓得快要崩溃。
在自家的院子里,徐二蛋看到了父母兄姐的尸体,其中母亲和姐姐浑身**,惨不堪言,徐二蛋跌跌撞撞的跑出村子,很多尸体,很多尸体他都认识。
跑到村外之后,徐二蛋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还能看到远去蒙古马队扬起的烟尘,他只能看着村子燃烧。
就这么一直等到天黑,冷得受不了的徐二蛋重新走进村子,尽管气味难闻,可没有烧尽的房屋院落还能给人温暖,直到这个时候,徐二蛋才在街道上大哭起来,一直哭到没有力气,累得睡过去。
在第二天中午,徐二蛋在灰烬中找吃的时候,又听到了村外传来的马蹄声,他想要躲藏起来,全是废墟灰烬的村子里已经无处可藏了,平时胆子不怎么大的徐二蛋也不是那么想躲,浑浑噩噩的坐在了自家院中。
这次来的是官军骑兵,开始他们没理会徐二蛋,徐二蛋当时还听到一刀杀了利索怎么这么倒霉,村子里什么都没剩下,只记得一个年纪大些的老成骑兵呵斥众人,过来抱起询问。
好在徐二蛋还记得自己城里有亲戚,好在骑兵们都因为村子成了废墟无精打采,就这么一路被送到了怀仁县这边的亲戚家中。
徐二蛋隔了一层的叔叔曾有过两个儿子,但都得病去了,接下来连生三个闺女活下来一个,两口子青梅竹马又不愿意找小的,一直想要过继又没人答应,徐二蛋来却是正好。
就这么当成亲生儿子养到大,等老的年纪大了把差事也顺顺当当的传给了徐二蛋,这胥吏传承的规矩,虽说这青衣方帽皂袍能传给下一代,可位置却传不下去,好差事按照资历替补,小辈们没大靠山的话从下面一点点熬,甚至还要一年年等位置,徐家使了银子才让二蛋只在家等了一年,补了个最差的副役,给户房某位文吏看门听差。
这样的差事没有油水还忙碌不停,要是个聪明伶俐的,还能巴结奉承亲近个人脉出来,可二蛋什么都好,就是人有点阴沉,养父母长吁短叹,心说家里银子不多了,人情快要用尽,二蛋这孩子难道就只能给人做个家仆副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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