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特别白
不过话已出口,也没必要继续解释和掩饰,朱达心里有些尴尬和苦恼,他为眼前这个情势尴尬,也为自己的处境苦恼,十二岁的少年,出身村寨的少年,想要说服别人,想要证明什么,只能依靠滔滔不绝,朱达知道自己能说,可也知道自己对节奏和时机把握的很差,刚才这些话即便问到也该委婉的支吾过去,等双方熟悉了之后再深谈,现在说出,反效果可能更大些,可有些话即便说出来效果不好也要说,朱达有种紧迫感,他要抓住每一个机会,如果错过恐怕就没有了。
被秦秀才这么盯着,朱达心中转念,迟疑沉吟之后就咬牙说道:义父,要是盐栈真和你亲密无间,义父又怎么会把我招揽到身旁,我当然明白义父的爱才之心,可义父就没有别的想法吗?
收自己做义子是为了报恩也是爱才,说得市侩甚至诛心些那就是下注,如果自己将来有了前途必然会对提携的人厚报,但想得再深些,秦秀才是不是需要一个和盐栈没有太大关系的亲信和心腹在身边?他是不是对盐栈方面心底存着戒备?有些事秦川未必能清楚的想到,却会趋利避害的做出布置。
说出这番话之后,秦秀才的表情有了变化,有错愕,有恍然,也有惊奇,他看向朱达,就这么盯了半天,缓缓摇头说道:不要胡思乱想,杨兄和我有兄弟情义
解释了两句,看着朱达平静无波的神色,秦秀才有些无奈的晃晃头,又是盯着朱达说道:你还想说什么,一并说出来!
我是希望义父更向上走的,义父富贵了,我也能跟着水涨船高,功名利禄的心思,我也是有的,一个做官的义父和一个管着盐栈的义父,我当然选前面那个。朱达说得直白。
听到这诚恳无比的话,秦秀才先是愣住,甚至有些目瞪口呆的表情,过了会忍不住笑出声来,边笑边指着朱达说道:真不知教你那人是什么来路,居然如此俗气,却又如此通透明白。
秦川边说边笑,笑声甚至把正在外面玩的秦琴都引了进来,等笑声停歇,秦秀才只是说道:身在局中,果然当局者迷,倒是你看的清楚,你那些话话好比当头棒喝,从前隐约模糊的,今日里倒是通透了,且容我思量几日,大家都饿了,先吃饭。
一听开饭,女童秦琴欢呼一声,却没忘了去喊周青云,朱达也没有继续说话,其实对谈中的很多问题秦秀才都是回避和模糊了,不过今日里话说到这等地步已经极为深入,再说就是不知分寸了。
晚饭时候秦秀才的心情很不错,也没讲究什么食不语的礼数,和朱达说起了闲话,但晚饭前的对谈却一句没提,只是说盐栈里的事,对丁宝同的来历说了很多。
这丁掌柜当年有靠山的时候,为人处世可没有今日见到的谨小慎微,而是骄横异常,文武官员地方士绅只要品级上不如他靠山的,那就盛气相对,得罪了不少人,所以等他靠山一死,立刻就被打落尘埃。
没了靠山,他不过是个卑贱商人,在大同地面上什么都算不上,说死也就死了,之所以没立刻暴毙,是因为大家盯着丁宝同的家产,当年他那位参将靠山就以豪富著称,更有传言说丁宝同比他的靠山更富,因为他一直在上下其手。
正因为如此,丁宝同才会在他靠山战死的第三日就被抓住下狱,要知道,丁掌柜对这一天不是没有预备,他差不多是最早知道靠山战死的几个人之一,第一时间就带着细软要跑,结果同样是第一时间被抓。
大同的武将们就这个德性,打赢打输先放一边,发财才是最要紧的,他的将主战死,前线大营几匹快马去传信,都是要谋夺丁宝同的,那参将自家的还能护住,丁宝同的那就是肥肉,盯着的人太多。
没了靠山,进了大牢,里面不知道备下了多少残酷手段,一方面要榨取家财,一方面还有恩怨要算,少不得这丁掌柜的妻儿也被抓了,用来要挟。
这丁宝同鬼的很秦秀才这般评价。
让人没想到的是,丁掌柜的妻儿居然都是假冒的,是在外地买来的粉头和孤儿,养在家里已经有四五年了,真正的妻儿已经不知去向,然后家中钱财的三分之一也不知何处去了,想必是被妻儿带走,去什么地方富贵一生了。
而剩下的三分之二,这丁宝同居然献给了大同镇守太监,也只有这位大珰才敢收这么大一笔银钱,也只有这位大珰才有资格过问。
总兵和巡抚不敢收的,盯着的人太多,数目也太大,而且真送过来,这二位杀人灭口的可能更大些,反倒这位公公是个拿钱办事的
第七十九章 娓娓道来 诲人不倦
丁宝同被抓的第三天,瓜分了丁家的浮财,又确认了丁宝同的妻儿都是假的,开始要用刑拷问,准备逼问他置办的产业和窖藏的金银,才拷问了半个时辰,大同的快马就到了。
大同镇守太监派来了自己的亲随,到这时拷问丁宝同的众人才知道,他已经把所有的财产都献给了那位太监,至于时机为何这么巧,是因为丁家附近一直有人盯着,丁宝同被抓,这边就快马去大同城报信,大同城内早就有人和镇守太监府里建立了联系,丁家的产业和财货清单迅速就被递了上去。
太监不可能有后代,所以对金银财货格外看重,但捞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文官们盯得很紧,一旦发现就会揪住不放,再也没有比抨击内官更能增加清誉的事件了,而且风险还很小,丁家这一大笔财货主动送到手上,还想了几个冠冕堂皇的名目,真是不拿白不拿。
收钱就要办事,何况占家产很大部分的宅院铺面以及窖藏金银,都得丁宝同本人指点和交办,这人也一定要救的,镇守太监也不含糊,直接派出了亲信前往。
在大同地面上,有四位人物是在最顶点的,文官是大同巡抚,武将是大同总兵,内官是大同镇守太监,藩王则是代王,镇守太监出面,再不情愿也得照办,人要放出来,拿到的浮财还要归还,还得赌咒发誓,以后不能碰丁宝同一根汗毛,不然镇守公公要发作的。
丁宝同谋划的其实不错,解决的也算圆满,可他养尊处优久了,没经历过苦难煎熬,虽说拷问才半个时辰,身上挨了几盐水鞭子,拔掉了两个趾甲,可整个人已经吓坏了
而且那些觊觎财产的人没彻底放手,丁宝同几次要离开大同都是半路折回,因为有人跟着,他要是真和妻儿相聚,恐怕全家死期就到了,就这么煎熬了十多年,镇守太监调走了,可图谋他的文官武将们也都换了,剩下的那些人以盐栈的势力也能庇护得了,丁宝同这才敢出来做事。
他已经死了回家的心,连封信都不敢送出去你看他小心,盐栈里因为他家破人亡的有那么七八口了,在老丁面前,生意和账目上都做不了一点手脚,被查出来之后
这些往事让朱达听得很过瘾,不光是这丁掌柜的人生传奇,更让他知道了大同的更多信息,总兵巡抚镇守太监和代王,从秦秀才的滔滔不绝中大概能判断出他们到底管着什么,然后能推测和猜测出更多。
不过朱达也有自己的疑惑义父,听您说这些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丁掌柜经历这些的时候多大年纪,我今日看他也就是四十出头的样子
丁宝同出事的时候还不过三十,要不是年轻气盛,也不会的罪那么多人,要不是年轻气盛,也不会捞钱那么狠,据说当年送到镇守太监府中的单子骇人听闻,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他吓坏了,又要靠咱们庇护,所以异常谨小慎微,做得有些过了。秦川笑着说道。
除了秦琴对这些故事不感兴趣之外,连周青云都听得很认真,这些往事跌宕起伏,那丁掌柜的应对和谋划也让人拍案叫绝,实在是精彩。
义父,十几年前出什么事了?师父也总说,很多人都在说。从急病中醒过来之后,朱达对任何谈话都听得很认真,他早就注意到很多人喜欢说十几年前,好像那是个重要的节点,今日里终于问出来了。
秦秀才一愣,随即失笑说道:你不知道?对,你也不该知道,十几年前武宗皇帝领着咱们大明的兵马和蒙古小王子大战一场,把鞑子大军打退了,保了北边这些年的太平,那一次大战,咱们大同边军死了不少人。
武宗皇帝,朱达反应不过来这是谁,嘉靖这个年号他知道,可前后是谁却记不清,秀才秦川说起这个却有感慨御驾亲征,临阵接战,这样的勇武天子也就是太祖和成祖皇帝可比
感慨两句后,秦秀才好像想起了什么,连忙打住,又颇为严肃的看着朱达他们说道:刚才我说的那些,你们绝不能向外讲,那可是杀头的罪过,明白吗?
大家都点头答应,实际上除了朱达认真听之外,秦琴和周青云都注意不到,秦秀才看到他们的反应也有了判断,又是说了句:现在都说是荒唐胡闹,这个倒也没什么差。
吃过晚饭后,秦秀才的话依旧不少,详细询问了朱达二人今日练武,又和他们讲了盐栈和郑家集的一些事情,这才让他们早点睡觉。
秦先生今日话多了些。临睡前周青云说了一句,他只是随口提起,说完就睡了。
朱达却知道秦川为何话多,今日里关于科举功名的谈话让秦秀才有些兴奋甚至是紧张和惶恐,所以用滔滔不绝来掩饰,或者说转移他自己的注意力。
今晚谈到的那丁宝同当年二十余岁,聪明异常,谋划周全,置办下偌大家产,最后却只能在这个盐栈分号里做个异常小心的掌柜,平淡平常的度过残生,而且明知家人在何处,却不敢过去团聚,不知道秦川说起丁宝同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自身,这两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还真有些相似。
这一晚睡得又比前晚好,一来是累,二来是适应了,第二天早早起床,却看到外面飘起了雪花,朱达和周青云对这个倒是没什么兴奋,在他们二人的记忆里,冬天寒冷难熬,美好的记忆实在太少。
在天光大亮的时候,北边天际的烽烟清晰可见,说起来,自从在白堡村第一次看到,村民大乱之后,大家对这烽烟越来越适应和习惯,虽然这象征着危险,可总喊狼来了,狼总是不来,一次次的大家也就麻木。
如果在白堡村,遇到雨雪天气是不练的,不是怕苦,而是担心受寒感冒,在这边屋内温暖,又有干爽衣服可以更换,自然不必小心翼翼。
朱达和周青云在雪地里练了起来,原本周青云的晨练是固定姿势重复开弓和反复罗汉六刀的动作,自从拜向伯为师后,这些姿势就变成了各种标准健身动作,这些当年正常无比的姿势让秦家上下啧啧称奇,觉得不像练武倒像是请神。
没练多久,秦秀才从屋子里走出来,朱达和周青云停下动作问候,秦川笑着答应,朱达在这时候特意看了看秦秀才的表情,没有任何不对,丝毫看不出昨晚那么多感慨,还有情绪上的失常。
今天练完了,我带你们去街上逛逛,以后你们要在郑家集常住的,要熟悉了才好。
听到这话,朱达二人都很兴奋,朱达觉得新奇有趣,周青云则是向往这边的繁华。
等秦琴起床收拾好后,大家就一起吃早饭,秦秀才虽然很宠这个独生女儿,在生活细节上却丝毫不放松,比如说从不让秦琴睡懒觉。
朱哥哥,天边的烽烟里是不是有妖怪?正吃着早饭,秦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烽烟那边是说鞑子来了,鞑子不是妖怪。秦秀才会错了意,笑着解释说道。
秦琴连连摇头,急忙说道:我说的是飞禽走兽变的,会法力的。
听到这个,朱达嘴里那口粥险些呛出来,敢情秦琴还没忘了昨日的故事,他咽下去之后连忙解释说道:天边那烽烟是为了示警,和昨天故事里的没关系。
女童听得似懂非懂,听到没关系就失望的继续吃了,秦秀才笑着摇摇头,对朱达说道:你这个年纪,知道的未免太杂了,这不是什么好事。
没等朱达接话,秦秀才又是问道:你知道这烽烟是怎么回事吗?
师父说过的,第一次看到这烽烟,整个村子都是吓坏了,不过我师父看得明白,说不用太急,烽烟的信号是说敌人还没有入边墙,只是在外面活动。
听了朱达的回答,秦秀才点点头,放下筷子解释说道:真要是大敌入塞,一个个烽燧示警,狼烟冲天,那时候就算看不懂信号也知道出了大事,现在不过是例行公事,守墙官兵在应付而已。
义父,我在村里的时候听说十几年这烽烟都没有起来过,这段日子却是不停,蒙古人又打过来了?朱达开口问道,他有太多太多的问题,都在等待着合适的时机提出来,这就是一个。
秦秀才端起茶水喝了口,朱达能看出来,秦川也在抓住每一个教育传授的机会:昨天咱们不是讲过应州之战吗?那一战之后小王子很快病死,他下面的贵人群龙无首,征战不休,草原上不是铁板一块,再小的部落也有机会去水草丰美之地,那一战蒙古各部又被大明打的怕了,再大的部落也不敢轻易犯边。
第八十章 如惧虎狼 雪中起武
秦秀才娓娓道来,听得朱达心驰神往,皇帝亲征,还亲自临阵接战,打的蒙古可汗病死,打的蒙古部落四分五裂,打的对方十几年不敢犯边,这是何等的功勋伟业,真不知道那应州之战是怎样的大战,他脑海里禁不住浮现起那些影视甚至游戏中的宏大战争场面。
虽说听得热血沸腾,可朱达也觉得奇怪,他知道当年历史学得不用心,可那些大战役史书上都介绍的很详细,加上少年本能对军事战争的爱好,这些记得很清楚,什么长平之战,官渡之战赤壁之战和淝水之战什么的,这大明他也记得什么三大征什么松山之类的,可这应州之战为何没有听说。
难道并没有自己畅想的这么宏大,这么意义非凡,想到这里朱达倒是释然,当时认为的大事放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就算不得什么了。
我听来往于草原的客商们说,草原上又出了英杰人物,大同北边的右三万户出了个豪杰俺答,东征西讨从无败绩,占据水草丰美之地,兼并大小部落,这俺答征伐各处,投奔的不必说,其他的自然被逼得越来越靠外,少不得又要来大明边墙外,开始存着几分畏惧,试探之后发现边军荒废,不值得在意,一次次的胆子越来越大
虽然郑家集距离大同边墙还很远,可这边是道路交汇之地,从边地来到的商队甚至从草原上来的蒙古人都常见,消息自然灵通。
朱达想了半天俺答这个名字,发现没有任何的印象,但他也不好说不记得的就不是什么要紧人物,毕竟嘉靖他知道的也极少,除了这些之外,他是明白秦川所讲述的道理,草原上的战乱,层层压力的传导,终于影响到了大同边境,让烽烟燃起。
秦秀才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挂着冷笑,语气也全是讥刺:这一太平下来,立刻就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不过十几年,就好像以后百年千年再无战事一般,亏的是鞑子现在胆小,还能蒙混。
四口人吃饭,秦琴吃得最慢,等女孩吃完之后,早饭就是结束,秦秀才留意到朱达专心致志的倾听,笑着说了句练武要紧,想听这个机会多的是。
朱达要帮着收拾碗筷,和那天早起帮着干活一样,被秦秀才沉下脸训了几句,只得和周青云一起出了屋子。
这边刚把练武的家什收拾好,袁标就进了院子,朱达以为还是去隔壁的院子练武,却看着老人向外走去,他们正诧异,袁标回头吆喝说道:傻愣着作甚,快跟上,盐栈那是存货的地方,在那边长久练武不是笑话吗?记得把你们那张弓带上!
既然要去外面,少不得又回去收拾了些东西,本以为要带干粮,仆役却说中午会送饭过去。
朱达刚出门就停下,转头看向院内,倒是没有看到秦家父女,出去练武这等小事犯不上送别,朱达回头不是为了这个,他在担心秦家的安全。
尽管谁都没有说破,尽管义父义子的关系并不是假作,可朱达心里明白,秦秀才收自己做义子,并让他和周青云住进家中,应当是有安全和护卫的考虑,虽说他们俩才十二岁,可他们懂得武艺,还杀过人,就这么走了
小子,你们俩的本事没什么用,想要能被指望上就下力气苦练,越早一天练出来越早一天能帮上忙。袁标调侃说道,他倒是一眼能看出来朱达心中所想。
被说中心事,朱达笑着挠挠头,和周青云一起跟着袁标出发,本以为校场在围子里面,没曾想却是向外走去,一直出了关门。
以朱达当年和如今的经验,袁标这种形貌特异的人物走在街上,总会引起人们好奇的眼神,甚至有胆大无知的孩童过来取笑辱骂,虽说老人并不怕这个,可真要折腾起来总归让人不舒服。
郑家集这等太平繁华地方,天气晴好的时候,街上跑跳玩闹的孩童很是不少,虽说看着比白堡村那边脸色红润些,穿着整齐些,可那顽劣模样却丝毫不差,甚至还有过之,毕竟这边开放繁华,孩子们见识多了,也就少了些拘束和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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