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阁老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三戒大师
“哎呀,贵客呦。”张知县马上换了副表情,捏捏小妾嫩豆腐般的腮帮子,起身道:“更衣,正厅见客。”
洞庭商帮能量极大,在南北二京都能说得上话,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知县敢得罪的。
片刻后,张知县匆匆出来与刘员外相见。
一番寒暄,后者道明了来意。
当然,难免要把自己说成可怜的受害者,好像他堂堂洞庭商帮二号人物,是只受尽迫害的小白兔一般。
“这样啊。”张知县听到被告的名字,便苦着脸搓搓手指道:“那唐友德本县也见过,他与尊驾一样,都是有冠带的,本县只能传他不能拘他。”
前些年为了筹集钱粮抗倭,南京吏部一口气就开出上千张官告,不管你什么出身,只要捐够了钱,就能获封义官,得到冠带。那德恒当的张员外,和这苏州商会的刘员外,都顶格买到了从五品员外郎的义官告身。
虽然不能真个做官,但有这副冠带在,他们就能像这样和官员平等来往了。
鸡贼如唐友德,自然不会放过这样难得的好机会,他也尽最大能力,买到了正八品太常寺协律郎的义官冠带。正八品的义官虽然不起眼,但防备的就是此刻,不至于被一个小小县令,整得家破人亡。
“姓唐的暂且放放……”刘员外黑着脸道:“姓赵的小子是个白身,先拿他开刀吧。”
“那赵公子近来名气不小,前番连小公爷都吃了他的瘪。”便听张知县又推脱。
“老父母放心,我已经调查清楚,之前小公爷一事,是靠了他那便宜哥哥赵锦帮忙。”刘员外忙解释道:“彼时,赵锦是南京御史,真要跟魏国公对着干的话,虽然伤不到老公爷的根本,却也不胜其烦,所以才会让了一步。至于什么登门赔罪,不过是以讹传讹,极尽夸张罢了。”
“哦,是吗?”张知县仿佛手指发痒,还是不断用食指和中指搓着大拇指。
“是的。而且那赵锦已经被调去河北养马了,大人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刘员外又劝一句,然后了然的咬牙道:“另外,我告他也不是为了钱,纯粹是讨个公道!是以大人若帮我追回全部损失,愿意奉给县里五千两助学!”
“嘶……”张知县的手指换了个姿势搓动,这是在算账。
略一盘算后,他便干笑一声道:“县学整个都要重修,五千两怕是不太够,少说还需三千两。”
“可以,但是大人要让我出口恶气才行。”刘员外重重点头道。
“成,先交两千两定金……哦不,助学金。”张知县一张老脸笑成菊花道:“本县马上出票拘人!”
“成交!”刘员外看来是恨极了。
收下两千两会票,张知县终于笑容可掬的打了包票。
送走刘员外后,他便让人将李九天叫来。
皂隶是要住在县衙值房里的,李九天很快就过来签押房,跪下听命了。
张知县端坐在书案后,将一张墨迹未干的票牌递给他道:“将这头上的人拿了,先在班房里关几天再过堂。”
“遵命,大老爷!”李九天闻言大喜。有没有票牌,对胥吏来说可是天壤之别!有就是代表县里公干,杀人都不犯王法;没有就是私自扰民,被人杀了都不犯法……
他忙进趋上前,双手接过那票牌,想看看上头的肥羊有多少油水。
“啊,蔡家巷的赵昊?!”谁知才看一眼,便险些魂飞胆丧道:
“小的可不敢惹那活太岁,他连小公爷的人都敢打……”
“放肆!”张知县重重一拍桌案,怒骂道:“你个刁蛮胥吏,这是你讨价还价的地方吗?拿不来人,等着吃板子吧!”
“唉,是……”李九天哪敢违抗大老爷的命令,只好捧着那要人命的票牌,哭丧着脸退了出来。
当天晚上,李九天愁得一宿没睡。
第二天一早,他便换了身便服,也不带白役,一个人来到蔡家巷探头探脑。
冷不防背后让人拍一下,吓得他哎呦一声,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九天,打什么鬼主意呢?”却见是余甲长一脸奇怪的站在他背后。
“吓死我了……”李九天这才松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小声问道:“老甲长,公子爷可在家?”
“公子出去避暑,好些天没见人了。”余甲长警觉的打量着李九天道:“你找公子有什么事?”
“有点事和他商量……”李九天听赵昊不在家,反而心定了不少,便对余甲长赔笑道:“和你商量也一样。”
然后他把余甲长拉到僻静处,将昨晚的事情一五一十讲清楚。
“我自然不敢拘公子去蹲班房,可胳膊拗不过大腿,大老爷发了话,这可怎么办啊?”见余甲长黑了脸,李九天先把自己摘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建议道:“我家大老爷是出了名的讲道理,公子如今身家颇丰,亲自去和他讲讲道理,或者让小的传个话,应该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这不是我能做主的。”余甲长哼一声道:“回头老朽让人禀报公子,你等着答复吧。”
“好好,请务必尽快。”李九天哭丧着脸央求道:“最多四天,我就要吃板子了……”
小仓山深处,有一莲花湖,此时赵昊正戴着斗笠,与两个徒弟比赛钓鱼。
吴玉走过来,伏在他耳边,将余甲长的话禀报赵昊。
“让余甲长告诉李九天,我九月十八准时露面,早一天都不去。”
“师父不用理会。”华叔阳便笑道:“有人十年前就告我们华家,知县换了三任,也没开过堂。”
“就是,又没杀人放火,理他作甚?”王武阳同样不以为意道:“在太仓,官差都是绕着我们走。”
“好吧,算你们牛。”
赵昊笑一声,忽见鱼漂剧烈抖动,便潇洒的提起鱼竿,将一尾三斤重的大鲤鱼甩上岸来。
他真就猫在小仓山一动不动,任凭县里如何传唤都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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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
时间一天天过去,终于到九月十八日,唐胖子来接赵昊下山了。
这时已是深秋时节,山中更是凉意逼人,赵昊身上多了件锦缎的披风。
“听说那李九天的屁股,都要被打开花了。”豪华马车上,唐胖子颇有些幸灾乐祸道:“看来公子给他的教训够深,都这样了还不敢上山找公子。”
“别说他了。”赵昊瞥一眼唐友德道:“你不也一样没事儿吗?”
“别看老唐我这样,可是堂堂正八品协律郎来着!”唐友德得意一笑,拍了拍盘在腰间的乌角带,笑道:“虽然这捐班平时没卵用,但想抓我,就得先让南吏部开革了我的官身,可人家还不一定答应呢。”
“原来如此。”赵昊做了个鄙夷的手势道:“还以为你捐钱是真心抗倭呢。”
“咱当然是真心抗倭了!”唐友德狡黠笑道:“当然,顺道能带来点好处,这心意自然更真切些。”
赵昊打趣他两句,又对两个徒弟道:“今天是放榜的日子,你们待会儿不要跟我去县衙了。”
“看榜哪有师父重要!”两人却异口同声,一起摇头道:“再说,不是有人在那盯着吗,一放榜就会来报信的。”
“也好。”赵昊点点头,没有再阻拦。
“啊,公子真要去县衙?”唐友德闻言,不由替赵昊担心道:“我可听说,张知县气你如此怠慢,已经备好了全套家伙事儿,准备你人一到,就先赏你一通杀威棒!”
“嘁……”赵昊轻蔑的冷笑一声,轻抚着身上的披风道:“他做梦去吧。”
“公子快说说有何妙计?”唐友德抓耳挠腮的问道:“都这时候,别藏着掖着了吧。”
“你等着看戏就成。”赵昊却打定主意,卖起了关子。
日上三竿,马车停在衙前街。
王武阳为赵昊整一整披风,华叔阳摆好锦墩,扶着老师下了马车。
赵昊正好看见了双目喷火的刘员外。
为了今天的过堂,刘员外特意穿上了他那套义官冠带,一早就来到县衙,正巧碰见赵昊被前呼后拥下了马车。
事到如今,刘员外哪还看不清,这乳臭未乾的小贼,分明才是真正的主谋。而那用肩膀给他当扶手的唐胖子,根本就是个跑腿的!
“小贼,今天要你好看!”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刘员外怒视着赵昊,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哎呀,刘员外好大的火气。”赵昊却不以为意,笑吟吟问道:“莫非丝价又跌了不成……”
‘噗……’刘员外眼前一黑,险些一口老血喷出,要不是身边的长随扶着,他非得一头栽地上不成。
“可不是嘛,正赶上秋蚕大丰收。”捧哏的唐胖子,还在那里朝刘员外的伤口上撒盐。“昨天收市的时候,已经跌到一两银子一斤丝了,今天怕是一两都要守不住了……”
“哎呦,跌得这么惨?”赵昊一脸同情的问道:“也不知刘员外那十几万斤丝卖出去多少?”
“想必是卖出去不少,不然哪还有心思跟咱们打官司啊。”唐友德笑嘻嘻道。
“我跟你们拼了!”刘员外被两人一唱一和,挤兑的面色铁青,张牙舞爪就要扑上去。
他这阵子已经亏了将近二十万两银子,要不是靠着把仇恨转移到这两人身上,整个人都要疯掉了。
高武和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摩拳擦掌挡在了赵昊面前。
“这里可是县衙门口,你也要撒野吗?”赵守正也在范大同的陪同下,从影壁后转出。他冷冷看着刘员外道:“穿了黄袍你也不是太子,是上不得席面的狗肉包子!”
“你,你……”刘员外登时被刺中了痛处,但看到那几个铁塔似的黑汉子,他哪敢再上前。捐官就是这点不好,到哪都矮人一头,连个破监生都敢嘲笑两句。
非但是他,就连赵昊身边的唐胖子,笑容也为之一窒,显然被误伤了。
“放宽心,家父没说你,他就是习惯性开群嘲。”赵昊忙拍了拍唐友德的肩膀,以示安慰。
这时,便听刘员外反唇相讥道:“你个废物二世祖,生个无赖骗子,没和你结亲,是我最正确的决定。”
赵守正闻言大怒,也指着刘员外骂道:“你说谁是无赖骗子?你们全家都是无赖骗子!你那破女儿居然差点成了我儿媳妇,想想就后怕……”
赵昊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拉过赵守正,问道:“不是让父亲在家等着吗?”
“这话说的,你在这儿过堂,我能在家坐得住?”赵守正朝赵昊挤挤眼,指了指身后道:“不光我坐不住,蔡家巷的大伙儿都来了。”
赵昊顺着他所指一看,不禁倒吸口冷气。好家伙,只见高铁匠、余甲长、方掌柜、巧巧妈、吴玉两口子、味极鲜的厨子伙计们,蔡家巷的男女老少们,把个县衙门口塞了个满满当当。
就连巧巧和马湘兰也在人群中,满脸关切的看着他。
这是倾巢出动了吗?
“大家都不干活了?”赵昊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不遇上事儿,还不知道你在蔡家巷诸位心中的威望。”赵守正小声笑道:“大伙儿是来给你助威的,若是县老爷裁判不公,大伙儿就一起鼓噪,朝县老爷施压。”
这是有名望的缙绅吃官司时的基本配置和固有套路,没想到,赵昊才在蔡家巷混了半年,就享受这种待遇了。
见赵昊这边人多势众,刘员外哪还敢再废话,赶忙先一步进去,跟大老爷告刁状去了。
赵昊感激的朝众街坊拱拱手,便欲与唐友德斗志昂扬的走进衙门。
李九天一瘸一拐的守在门口,看到赵昊进来,他如释重负道:“小祖宗可算来了,再拖两天,九天就被打成死狗了。”
“辛苦你了。”赵昊笑着朝他道声谢。
“别的先不说,”李九天小声在他耳边道:“待会儿公子可得收着点脾气,我们大老爷被你晾了那么多天,正在气头上呢,连家伙什儿都摆好了……咱们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多谢九天了。”赵昊点点头,也不知把李九天的忠告听进去没有,便在衙役的带领下朝大堂走去。
按说,这种民事纠纷一般在二堂听审,用不着郑重其事的开大堂问案。但张知县收钱办事,要让原告觉得花得钱物有所值。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得狠狠杀杀被告的威风,要让上元县百姓瞧瞧,胆敢藐视官府、藐视县太爷,是个什么下场!
既然是杀鸡给猴看,自然要把猴儿放进来。是以今日审案允许百姓旁观。李九天带人在大堂外设一道栅栏,命蜂拥而入的百姓在栅栏外观看。
“不许越过这条白线!”
但今日的围观群众太多,险些要把栅栏挤翻了,差役们只好吆喝着维持秩序。闹得大堂外乱糟糟,仿佛市场一般。
吴康远、赵守正、二阳这些有功名在身的,怎能跟老百姓挤在一起?自然被放到白线内,站在堂下旁观。
此刻大堂上。
张知县穿戴朝服,端坐在搁着大印、签筒和惊堂木的公案之后,他身后是寓意‘清如海水、明似朝日’的海水朝日图,头顶挂着‘明镜高悬’的牌匾,堂下三班衙役整齐列队。
待原告被告到齐,黑着脸的张知县便重重一拍惊堂木,喝道:
“升堂!”
“威……武……”
衙役们齐声喊起堂威,手上水火棍有节奏的杵着地面,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敲击声。
若是往常,听到这瘆人的堂威,堂下之人统统都会吓得跪下。
可今日,不管原告还是被告,全都杵在那里,根本没有要屈膝的意思。
“堂下何人,为何见官不跪!”被告值堂吏员便高喝一声。
“下官候补员外郎刘正齐,见过老父母。”便见刘员外朝着堂上拱拱手。
“下官候补协律郎唐友德,拜见老父母。”唐友德也朝张知县作了个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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