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璧人撩我呀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酥苏酥
“你说,我们两个能不能仿他们的?”卫玠突然问道。
霏霜连连摇头:“怕是不能。你的笔力未及你祖父的,我的笔力更是大大不足,怎么仿得了?”
“要不咱们试试?你先写?”
霏霜面露难色,不过在卫玠连连撺掇下还是提起笔来,硬着头皮临摹了幅《遗容赋》。只是她确实笔力有限,看起来不足五成火候。
霏霜搁下笔,一副难为情的样子,看着在旁嘻嘻笑的卫玠,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都怪你!”
卫玠却不声不响地往她那幅字上蒙一层纸,沉思片刻提起笔来循着底下帖子透出的字迹飞舞龙蛇,半晌便写成了一幅《顿首州民帖》。书毕,将案几上的茶水往上头一泼,茶水渗透纸张,竟也模模糊糊地印出“散发抽簪”四个字的大体轮廓来。
霏霜总算有些明白:“你是说,当年卫公便是这样在我祖父的帖子上写了《顿首州民帖》的?”
卫玠皱眉摇头:“恰好相反。爷爷的字帖必然不是这般作成的。卫家笔法凌厉强势,倘若这样作书的话墨迹必然透到下面的帖子里。可是你看《遗容赋》哪有那些个印记?所以肯定不是蒙在上头作的。”
霏霜又被他弄得一头雾水,既非蒙在上头作的,那书帖又是如何作的呢?
卫玠这回再握起笔来,此番他先作了一幅《遗容赋》,后作一幅《顿首州民帖》,而后再将两帖重叠交加泼上茶水,这回那四个字更为明显融洽。
霏霜反应过来:“你想说,这两幅帖子都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
卫玠这回笃定地点了点头,补充道:“钟会前辈是前前任中书阁主,想来要临摹卫家书法不是难事。”
“可是爷爷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可他既愿把自己藏图纸的书帖赠予我爷爷,他们两人应该不是相互戕害的关系才是。”
霏霜听着听着不由得心神荡漾,眼眶也渐渐红了起来。她与卫玠之所以久久不能成亲,多半是还是受着两家世仇的阻隔,不仅卫家那边诸多借口,自家的族人也纷纷以死相逼。倘若昔日的恩怨一笔勾销,两人好事也就将近了吧。
卫玠将她的手握紧:“我再去找李夫人,她兴许能够帮我们把整件事的最后一笔补上。”
“她这般激动,想来必不肯见我们。”
卫玠咬咬牙:“那便按道上的规矩,与她斗一场字。”
“你要拿什么跟她做赌注?”
卫玠望着两幅字帖,沉吟良久:“我输了,便从此再不施展卫家笔法。”
霏霜急得往他手心里捏了一把:“这怎么可以?如此一来,你们家岂非就……”
“她不是恨卫家入骨么?若不用这个,她定不肯斗字。”
霏霜低下头看着地面:“那幅八阵图就有这么重要么?”
卫玠点头:“是。这是我和司马兄弟的约定,我必须兑现。”
卫玠从未告诉过她,其实早在霏霜离宫之前司马遹就与他达成约定:司马遹将霏霜引回他身边,而他不遗余力地寻回八阵图交给司马乂。
霏霜担心地问:“你有几成把握?”
“若在四年前,我定赢不了她。可现在我四家笔法俱有所成,尽可全力一搏。”见着她还是满脸忧愁,卫玠宽解道:“也没什么,即便不写卫笔,我还会钟笔王笔陆笔。当年我见识浅薄,掌了中书阁后才发现天下笔法莫非一家,真的不必执拗于门户。”
斗字的请帖即刻发至抽簪堂,另一份则张贴在闹市的布告栏里。李夫人平日就对卫笔多有微词,在汝阴城里早是家喻户晓。如今卫家的正统传人挑上门来,自然成为整个汝阴城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
等了三日,抽簪堂里依旧无有回应。
倒是把李太守引了过来。
李太守与李夫人虽有夫妻之名,却长年不见一面,人们几乎忘了两人的关系。
不过见着李太守时,霏霜倒也知道李夫人为何不愿见他。这太守大人不仅又矮又丑,兼且行为举止痞里痞气的,俨然一副市井小民的粗俗模样。可这小民又偏偏是太守,见着人就大打官腔,堆笑的脸皮背后不知道藏着几把刀。
谁家璧人撩我呀分节阅读75
李大守与卫玠聊了一两个时辰,变着法儿劝他撤帖走人。
卫玠再与他聊上一两个时辰,结果还是那两个字:“不走。”
李太守收了笑脸,撂句狠话:“不站着走,那便给老子躺着走!”
房间里的气氛登时紧张起来,这个土霸王发起威来可还真不是作假的。
卫玠似乎早有准备,不慌不忙来了句:“请自便。”
李太守怒气汹汹地离了古玩坊,扬言今日之内就将两人赶出汝阴。
霏霜劝卫玠:“咱们还是躲一躲吧。”
卫玠得意地来一句:“不怕他。我早有准备。”
他想起当年钟翰落荒而逃的事情,心想着此番若是筹谋成功,也算得替自家小舅子出口恶气,更不负他将中书阁托付的苦心。
结果一天过去,太守府那边什么动静都没有,李夫人却命人送了帖来,上头只有四个笔力老成的楷书:“放人,便比。”
霏霜先接的帖子,不解:“放人?放什么人?”
四处一打听,才知道昨夜里朝廷钦差夜访汝阴声讨问责,城里几个副将当场反水便顺势将李太守扣了起来。行事干净利索,到第二日贴出革职查办的皇榜来时早就大局已定。
她真没想到中书阁的势力已然这般庞大,竟可上通朝廷下乱汝阴,翻云覆雨不过一瞬的事儿。两行热泪欣慰流下:“小翰,你若见到今天,定然也会很欢喜吧!”
再过三日,卫玠如约将人从牢里提出。李夫人也站到了他的对面。
两人斗字的现场除去维护秩序的官军,还有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汝阴百姓。抽簪堂这些年来在汝阴广传书道,早令众人对此如饥似渴。现在见着这当世的两大名家过招,自然是万人空巷的场面。
李前太守陪着李夫人前来,满脸的怒意,只是被李夫人余光扫中时他便装得无所谓的模样。李夫人也不和他说几句话,打个手势示意他留在围观的人群里,自个儿向场内台前踱来,立定后道:“你倒厉害,卫家传到你手上也不输旁人。”
这语气似乎是嘲讽,又似乎是勉励?阴阳怪调的,叫人不明所以。
卫玠也不说旁的,只伸手与李夫人示意:“前辈,我们这便开始吧。三局两胜,您请出字。”
李夫人抬了抬指,提起笔来,谁也没见着她是怎么动的手,雪白的纸片上就出现了一个大大的“衞”字。
卫玠的卫,卫瓘的卫,支撑着整个洛阳卫家的卫!
只是城中诸人也没什么见识的,只觉得这笔法又快又好,写出来的字也是又快又好,纷纷鼓掌喝彩。
唯有卫玠懂得其中的厉害。
电石火花,落笔成字,这全然是实打实“驱雷掣电”的笔路。再看那成型的“衞”字,笔划紧密而浑然一体,棱角不显却锋芒毕露,比之卫瓘那幅《顿首州民帖》简直有过之而无不足。
眼前这位李夫人,莫不是,莫不是……
“你动手吧。”卫夫人搁下笔,面无表情。
卫玠咽了咽口水,他已尝试过千百遍,无论如何都无法逾越过祖父的高峰,也自然无法逾越过这个“衞”的高峰。
这回真的小瞧了这位老人家,自己的卫笔在她面前竟是全无还手之力。
不料李夫人却马上又道:“罢了,这字不好。容老身任性一回,第一轮换个旁的字。”
卫玠既知自己处于下风,不好开口,只能由她。
这回李夫人却使出“翰如烟海”的笔法来,几只笔在手中挪移运转。这回她成字要比先前的慢许多,她边写边绽出嘴角的笑,更像是在悠悠然地呷一盏浓茶,或是读一本市井的小说故事,在美好的回忆里恣意遨游。过了许久,纸上终于显出个“鐘”字来。
众百姓见她笔势曼妙,远观如同天仙起舞,更妙的是竟然这么多支笔一齐调动,只当比起刚才那幅字还要好,鼓掌声更为热烈。
唯有李前太守眉头不展,带着敌意盯着那字看。
然而书道稍微有些层次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李夫人这幅字比起前面那幅,全然不在一个水准。
☆、万物合一
“鐘”字对卫玠来说实在是再熟悉不过。这些年来尽管他掌着中书阁,不过在那些老的生意伙伴面前仍是以钟家名义自居,这也是为什么尽管霏霜多年不在府中,钟家依旧能够屹立不倒的缘故。他自信当今世上以钟笔写“鐘”的无人能出他之右。
李夫人这手“翰如烟海”尽管功力深厚,所习的却是自己参悟的钟笔,与得到钟翰亲授笔法的卫玠完全不在一个层次。
比如李夫人虽能手执四笔,卫玠去能同时调动起八支笔;李夫人落笔时沉沉缓缓,卫玠却能畅快无碍灵活轻快;李夫人生怕控制不住笔势不敢写出太大的“鐘”字,卫玠却能收放自如大小适中。
结果这一个“鐘”还没完全写完,李夫人已道:“此字是我败了,斗下一字吧。”
卫玠彬彬有礼地与她作揖,眼神去不由得瞧向霏霜去。尽管这个“鐘”字比起李夫人那个已然大放光彩,可是对他自己来说还是美中不足:不仅比不上钟翰的笔法,而且四年下来,钟笔口诀里“竹箭有筠”这后半句还是未能参透。
霏霜懂他的心思,冲他轻松一笑,好叫他放宽心思比赛。
卫玠其实还忧愁另一件事。即便现在自己拿下第一局,若是李夫人后两局使出卫家笔法来,他还是毫无胜算。
他想起小时候周遭的传闻来。传闻说他的曾祖父老来得女,与他爷爷卫瓘平辈的还有一位姑奶奶。只是这位姑奶奶生性散漫自在,年纪轻轻地就离了家自己闯荡,家中族谱也未记载她去往何方。
如果那个传闻是真的,眼前这位卫家笔法几可通神的李夫人,恐怕便是长久不与家族联系的姑奶奶卫铄了。
如此想着再去看李夫人,倒真觉得她与自家人有好些相似之处,一样的玉璧肌肤,一样直梁挺拔的鼻子,一样眼尾微翘的瑞凤眼睛,不由得与她生出几分亲近的感觉来。
李夫人双手背在身后,并不急着出题,相反倒像是在等着些什么。
有个青年拨开人群,大步往台前走来。几个官兵想去拦他,可见着那一身贵族华裳,再逢着他高昂的气势,竟是也不敢大肆动粗。
卫玠认出他来,琅琊城里的王羲之。卫玠稍一抬手,阻拦的官兵马上放行。
王羲之乐呵呵地走上台,先冲李夫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口称“老师康健”,随后站立在她身边,再向卫玠拱手道:“小虎兄弟,真是许久不见。”
上次王羲之匆匆逃离汝阴后就再没跟卫玠遇上,算来也有五六年的光景了。
卫玠想起彼时他命秘卫监视自己和霏霜的故事,对他也不如何客气,只是抱拳还礼,应答了事。
王羲之道:“我听说你要和李老师比试,于是夤夜快马加鞭赶了过来。不知我能否替老师与小虎兄弟比试一局,也好了了当年洛阳书法会的遗憾。”
他当年在洛阳书法会上败给卫玠,至今还是耿耿于怀。后来他又重新回到汝阴城,哄着李夫人把诸多法门传授给他,书道已然大有长进。
卫玠不答话。说不好显得自己小气,说好又生怕万一赢了旁人又责备那不是李夫人的真本事。于是他一言不发,只待李夫人自个儿发话。
王羲之这回带了几分威胁的味道:“小弟不才,恐今日城中冷清,因此带了琅琊的许多兄弟一并前来,此刻全在城外。还望老师和小虎莫要怪罪。”
卫玠眉头一颤,旋即有军官来他耳边低语几句,果然城外林里驻扎了密密麻麻的琅琊军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来。
李夫人却像早有预料那般,颔首点头:“你愿替为师来战,当然可以。你便上场吧。”
她刚要下去,卫玠提醒道:“前辈,你已输了一场,若这场再输……”
李夫人只道:“第二场便是那个‘卫’字,孰胜孰负你自个儿心里清楚。”
卫玠服气地点点头,那字他当然是比不过的,不过出于君子之道,他还是再三提醒:“前辈确定是要将决胜局交给羲之么?”
李夫人已然走了下台,背对着台上两人:“正是。赢了,东西便给你。输了,你便再也不可用卫笔。”
此刻形势真是有利有弊。好处是倘若李夫人出手,卫玠就毫无胜算,遇着王羲之尚还可以一比。坏处则是若是输了,传出去就是王家击败了卫家,逼得卫家人废弃自家笔法,再加上场上两人本就同辈,更没有什么前辈欺压后辈的托辞可以免责。
因此卫玠也不便让王羲之占据先机,只道:“既是羲之兄上场,此轮便由在下出题吧。”
王羲之可不愿放过好机会,辩驳道:“小虎兄弟此言差矣。方才俱是李老师出题,现在我替她上场,合该我出才是。”
李夫人淡然一笑,朗声道:“既是我出题,那仍是我出。”只竖起一根手指头向两人道:“先古圣人说:大道至简,万物为一。你二人便比这‘一’字吧。”
此言一落四周围的人群都炸开了锅,那“一”字简简单单多好写,随手便能划出一个来,连眼睛都不带眨一眨的。可是既然这么好写,又去哪里评判个美丑贵贱来。
连同台上两人俱说:“前辈,这字如何能用来比较?”
李夫人板起面孔,俨然严师:“你们若连个‘一’字也写不得好,还谈掌什么卫、王两家门户!”
此言一落,实在叫两人都大受鼓舞。卫钟陆王四家走到今天,钟、陆两家已然无有本族传人,而王家也只剩得王羲之,卫家也只剩得卫玠。余下的其他名家如皇象如索靖也都或死或隐,再也无力角逐。看来此刻二人之争,便是将来书界家族的排位之战了。
李夫人一声令下:“动手写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提起笔来,往砚台里伸去。然而笔在砚中却是迟迟不敢抽出,只在里头盘旋不息。因为一旦离砚,落纸成一不过一瞬之事。
而这区区一瞬,事关重大。不仅关系到卫家名声,甚至很有可能致使八阵图的秘密落入王家手中。
落入王家手中,那便意味着落入琅琊王司马睿手中。
卫玠始终提防着这个人,他就像黑夜中狡黠的豹子,无声无息地从密林中袭来,在你丝毫没有注意的情况下把你最为看重的东西夺走。他从来只是表面上放弃霏霜,可是一旦他把天下收入囊中了呢?一旦他有机会绕过了王家的障碍呢?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得到她的,一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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