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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唐锦绣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公子許
契必何力面色肃穆,重重颔首:“先帝胸怀四海、气吞山河,不逊上古贤君分毫,对我更是恩重如山,故而我随出身胡人,却时刻以唐人自居,不忘先帝恩情,不负帝国信任,愿以此躯偿报陛下隆恩于万一。”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大唐包纳四海,不知多少胡人降将出仕大唐,然除却他契必何力可以宿卫宫禁之外,再无他人。而作为李二陛下最为信任的胡将,契必何力率领部众也誓死效忠,无数次在李二陛下的军令下奋勇征战,即便被真珠可汗俘虏,也宁肯割下左耳以示决心,绝不叛唐。
宇文士及嗟叹道:“是呀,便是您这样入唐的胡人尚能感念先帝之隆恩,然则许多受恩更重的唐人,往昔对先帝唯命是从、信誓旦旦,如今却将先帝之遗志束之高阁、全然忘却,只顾着眼前那么丁点儿的利益,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契必何力执壶给宇文士及斟酒,这话他不好接,也不能接。
区区一个胡人降将,即便地位再高、爵位再高,又岂能点评议论朝堂上衮衮诸公忠诚与否呢?
而对于宇文士及的来意,他隐隐也有了几分了然……
宇文士及见到契必何力不接话,也明白契必何力的心思,不禁蹙眉问道:“或许,将军也将先帝对隆恩忘却得干干净净?”
契必何力瞅了他一眼,喝了口酒,沉声道:“我对先帝之忠诚,坚如山岳、长如江河,先帝令之所向,我纵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听闻先帝驾崩之消息,我曾上书朝廷恳请陪葬于昭陵,然陛下不准,这才作罢,试问满朝文武,有几人愿意追随先帝于地下,生生世世为奴为仆?”
此事自然是真的,不过当时李承乾给他回复是“大唐并无殉葬之先例”,这才作罢。
但契必何力之忠诚,的确令朝野震撼。
绝大部分的忠诚都限于嘴上说说,真正去做的没几人,而愿意将忠诚不限于生死之上,绝无仅有。
宇文士及咄咄紧逼:“既然将军如此赤胆忠心,为何将陛下遗志视之不见、充耳不闻、弃之不顾,任凭小人窃据大位,真正的传位之人却困守潼关、覆灭在即?”
契必何力目光炯炯,与宇文士及毫不相让的对视:“我之忠诚,不是你宇文士及能够点评议论,你关陇门阀深受之皇恩天下何人能及?结果你们利令智昏,在先帝远征辽东之时悍然发动兵变欲废黜陛下册立之储君,那个时候你为何不站出来阻止长孙无忌呢?而你所谓的真正传位之人,我不知是何人,我既然忠诚于先帝,自然听命于先帝,当今陛下乃先帝金典册封、名正言顺,我不管先帝到底怎么想,既然自始至终先帝不曾废黜储君,那么先帝驾崩之后,唯一的继承人便是储君,乃大义名分所在。你若能拿出先帝临终之时传位于旁人的诏书,且得到朝野上下之认可,我自然遵从,你若不能,又何必在我这里聒噪呢?”
这番话可谓是半点情面不留,就差指着宇文士及的鼻子骂一句“你们全家当反贼,也要拉着老子当反贼吗”?
缺德也不能这样!
宇文士及面红耳赤,被一个胡人、降将指着鼻子说“你不配和我谈忠诚”,这是何等羞辱?
偏偏当初关陇门阀发动兵变欲废黜太子,的确与忠诚不沾边……
只得忍着羞辱,涩声道:“先帝心意,你当真不知?贞观五年之后,先帝欲废黜储君之意流露不止一次,即便最后先帝身在军中不惜以‘假死’纵容关陇门阀兵变,难道不是想要等着储君被废吗?先帝心思,朝野尽知,但先帝驾崩,所有人都对此置若罔闻……可怜先帝对大臣素来宽厚优容,却换不来大臣们半点真心。”
契必何力哼了一声,收敛了刚才霸道,吃了一口肉,喝了一口酒,这才说道:“有些事,论心不论迹,而有些事,论迹不论心,先帝一日未曾颁布废黜之诏书,储君便依然是储君,岂能单纯以心意而论?郢国公此言有失偏颇,更是不讲道理。”
说着,给宇文士及斟酒,道:“我也好,执失思力也罢,甚至是阿史那思摩,我等即是胡人,亦是唐臣,先帝在时,吾等忠诚先帝,先帝驾崩,吾等忠于大唐。”
宇文士及喝了一口酒,只觉得原本醇香的佳酿现在确实满口苦涩。
很显然,契必何力早已与执失思力、阿史那思摩等人暗中有所沟通,相互达成一致,或许对皇权之争采取旁观之态度,但绝对不会贸然介入……
而没有契必何力的左领军卫、执失思力的左骁卫。阿史那思摩的突厥旧部,长安城西线便固若金汤,东宫六率无后顾之忧,可以在正面全力对战,晋王哪里有半分胜算?
沉默良久,宇文士及缓缓说道:“将军之忠诚,老夫心悦诚服,也大感欣慰。既然将军之心意已经老夫已经明了,那么老夫也想要将军一个承诺,如若哪日局势骤变,将军可愿挺身而出捍卫大唐之稳定、社稷之存续,以偿报先帝之隆恩?”
契必何力微微一顿,心中一跳,冷眼盯着宇文士及。
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要西线安稳,长安自然无虞,朝廷已然立于不败之地,进可攻退可守,困守潼关的晋王哪里还会有半点机会?
可既然宇文士及这么说,那就代表一定会在某一个大家都认为大局已定的紧要关头,出现急剧之变化,甚至反败为胜……
沉吟良久,反复权衡,契必何力没有追问究竟,而是缓缓颔首,道:“理该如此。”
宇文士及长长吐出一口气,既然契必何力不愿起兵依附,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也算是达成此行最低之目的……





天唐锦绣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纯良无害
自左领军卫的营地出来,迎面而来的雨水打在脸上沁凉一片,将火锅的燥热与美酒的香醇都驱散一空,宇文士及定定神,在奴仆的搀扶下坐上马车,离开这一片秦汉宫阙故地,驶向下一个目的地。
靠在车厢上摇摇晃晃神志恍忽,这几天他几乎马不停蹄穿行于关中各地串联各处统军大将,差点将他这把老骨头给晃荡散架,精疲力竭、精力透支。
但是为了关陇门阀能够重塑辉煌,再度回到帝国权力的顶峰,他不仅要为晋王殚精竭虑、出谋划策,还得四处奔波、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各地统军将领。
直至此时,他才知道往昔长孙无忌固然荣耀无比、大权在握,整个关陇门阀都匍匐在其脚下任凭驱策,在人后所付出的努力究竟有多少……
但事已至此,哪里还有退路?
自从他带领关陇门阀背叛李承乾、依附李治,就注定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因为失败的后果是他以及他身后的关陇门阀绝对无法承担的。
山东、江南两地门阀还好一些,毕竟李承乾还要依仗这两地门阀稳定山东、江南局势,纵然怀恨在心,想要报复也只能循序渐进。但是对于关陇门阀,却必然是雷霆万钧之手段,彻彻底底在关中大地之上碾成齑粉。
没有任何一个帝王可以容忍在自己的身后隐藏着一头随时可以反噬一口的勐虎……
只不过此番串联各方,收效甚微。
没有人是傻子,纵然心中对于皇位之归属有着自己的盘算,可依然已经隔岸观火等到现在,哪一个不是心智坚定、狡猾如狐之辈?在尉迟恭没有真正突进至长安城下之前,这些人不见兔子不撒鹰,根本不为所动。
而那些忠于帝国者,并不是十分在乎有谁来掌握这个帝国,李承乾也好,李治也罢,在他们眼中都没什么差别,反正大家当官握权、社稷稳定,如此足矣……
不过还好,他还有最后一个杀手锏。
只要时机成熟,这个杀手锏一旦放出,足以使得局势骤变,不仅是那些观望之辈会起兵依附,即便是眼下心智坚定如契必何力之辈,亦要重新权衡利弊、确定立场。
夜雨潇潇,关中大地一片苍茫,微风吹荡着雨丝飘飘悠悠,看似安适宁静。
实则在这篇安宁之下,却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一旦引发,足以将整座长安城席卷其中,动辄天翻地覆……
*****
“殿下,丘行恭自函谷关遣人送信求援,说是斥候已经在函谷关以东的山麓之中发现敌人踪迹,想来水师与荥阳郑氏的联军不日即将抵达关下,函谷关内兵力不足,难以固守,恳请殿下增派援军,确保万无一失。”
萧瑀大步走入潼关之下的营房之内,一边将蓑衣脱下递给内侍挂在墙壁上,一边大声禀报军情。
此时已然深夜,窗外雨水潺潺,营房内灯火明亮,一身圆领绸衫的李治正伏桉处置军务。
尉迟恭率军长驱直入奔赴长安,繁冗的军务便落在李治身上,诸般军机繁杂啰嗦,使得他时常熬到深夜不能入睡,此刻闻言抬起头来,揉了揉发黑的眼眶,放下手中毛笔,轻叹一声。
萧瑀见状,沉默一下,上前行至书桉前坐下,看着往昔丰神俊秀的晋王殿下如今已然憔悴的神色……
这位身份尊崇无比的先帝爱子素来养尊处优,固然聪慧伶俐,却缺乏历练,故而如今肩上担着如山一般的担子,自是压力重重,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种状态最是消耗人的心血精力……
李治揉了揉眼睛,抬头见到萧瑀关切的神色,扯出一个笑容,摆手让内侍沏来两杯浓茶,喝了一口,苦涩的茶水入喉使得他精神振作了一些,遂问道:“不必理会丘行恭,就按照之前议定的计划施行即可。”
萧瑀捧着茶杯,感受着热水带来的温度驱散身上的寒气,沉吟着道:“万一丘行恭守不住函谷关怎么办?”
李治清瘦的面容宁静恬然,澹澹道:“此等局势之下,谁能守得住函谷关呢?纵然是卫公、英公在此,函谷关也守不住。即便增派大军,函谷关还是得失陷……再者说来,潼关如今哪里还有那么多兵力前去增援?”
萧瑀顿了一顿,低声道:“可如今潼关之兵力严重不足,若是未能等到尉迟恭突进长安城下,函谷关已失陷,水师与荥阳郑氏直抵潼关,那可就大事不妙。”
眼下尉迟恭为了晋王可以赴汤蹈火,不管是为了封建一方、子孙万代,亦或是逼在刀刃上欲退无路,总之并无二心。可一旦潼关局势危急,谁能保证尉迟恭一如既往的支持晋王?
就算尉迟恭不叛变,当下潼关将近十万兵马呢?
山东世家呢?
万一山东世家见到局势不妙,干脆绑架晋王送去长安以图减轻罪孽……
这话不用说,他相信李治都看得到。
李治却摆摆手,喝了口茶水,语气镇定:“既然事先已经议定计划,鄂国公也率军奔赴长安,那就不要轻易改弦更张,只会越变越乱。再者说来,吾等眼下本就处于劣势,胜败只在一线之间,尽力而为就好,尽人事而听天命吧。”
如今潼关虽然依旧猬集超过十万兵马,但大多是山东世家募集的私军,严重缺乏军械,固然作为府兵曾经受过军事训练,但依旧是乌合之众,送去函谷关也不过是白白送命,还不如等到尉迟恭直抵长安城下之时,再全军进发搏命一击。
生死成败,毕其功于一役。
萧瑀默然。
他现在才明白,丘行恭虽然率领部曲来投,立下死志欲匡扶晋王,但晋王对其却从未真正信任,只将其当作一枚棋子,是生是死,只要能够发挥一点作用即可……
李治亲自给萧瑀斟茶,微笑道:“宋国公是否觉得本王过于刻薄寡恩,如此对待丘行恭?”
萧瑀摇摇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仁义最是无用,只要能够登上大位,哪里有什么对错?”
既然你能够如此对待誓死效忠你的部将,那么将来我为了脱身不得不背弃你的时候,想来也不至于遭受良心谴责。
生死之外无大事,只要攸关生死,不拘小节便不算是错误……
李治摇了摇头,叹息道:“话虽如此,然人非草木,岂能这般无情?况且之前丘行恭潜行渭北说服了薛万彻,之前本王还有所怀疑,但此番李靖命令薛万彻横渡渭水直插尉迟恭后阵截断退路,薛万彻却悍然违抗李靖的命令,由此可见薛万彻是真心依附,此乃丘行恭之大功也。”
萧瑀蹙眉不解。
若对丘行恭投诚之真伪存有定见,故而牺牲丘行恭镇守函谷关延缓水师之进程,这倒也说的通,毕竟区区一个丘行恭如何能够与天下大势相比?
但既然丘行恭立下如此大功,薛万彻极有可能成为左右战局的胜负手之一,这般贸然将丘行恭舍弃,薛万彻会怎么想?
一旦因为丘行恭之死而导致薛万彻兔死狐悲,立场再度发生转变,岂非得不偿失?
沉吟少顷,他试探着问道:“殿下是打算以丘行恭之性命,激起贞观勋臣兔死狐悲的反抗之心?”
李承乾喟然道:“薛万彻之立场现在看上去似乎明了,已经站在咱们一边,但他在并无本王命令之下擅自行事,已经彻底暴露,一旦朝廷那边有了防范之心,他又能有起到什么作用呢?况且此人愚钝乖戾,朝三暮四,根本没有坚韧之心性,孰知明日不会再度转投朝廷?若能以丘行恭之死,激起贞观勋臣之激愤,则薛万彻之立场无关紧要。”
萧瑀恍然,赞叹道:“殿下对于人心之把握,老夫自叹弗如也。”
丘行恭的的确确有诸般问题,嚣张桀骜、不遵法度、血腥暴虐……但有一点母庸置疑,他是大唐真真正正的功臣。
单只是当年于乱军丛中牵着李二陛下的战马将李二陛下救出生天,便应盖当世。
世间功勋,莫过于“救驾”……
这样一个功勋之臣最终被水师与荥阳郑氏私军联手绞杀于函谷关,将会对贞观勋臣产生怎样的震动?
说到底,这场兵变乃是先帝诸子为了争夺家业而爆发的战争,其余诸人无论依附哪一方,都只是参与者,并非是决定者。最终谁能稳坐皇位,那是先帝诸子之间的事情,只待胜负已分,余者皆不应严惩,更遑论乱刃绞杀?
道理或许不是这样,但所有贞观勋臣的心中却一定是这么想,没看到尉迟恭连战连捷俘虏李思文、程处弼、屈突诠等一干东宫将领,却一个都没杀?
萧瑀可以想见,一旦函谷关沦陷,丘行恭必死无疑。
且无论水师是否出手,丘行恭都一定会死在函谷关,死在水师手上……
他看着面前相貌清瘦俊逸的年青亲王,心中感叹自己以往当真是瞎了眼,居然没看出这位竟然是有着如此缜密谋划、冷酷心性、厉害手段的一位枭雄。
被他纯良无害的面貌给骗了……




天唐锦绣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心中汉唐
到了半夜,连续多日的大雨居然停了,夜空漆黑如墨、无星无月。诺大的太极宫则处处灯火辉映,被雨水冲刷的干净明亮的亭台楼阁、墙瓦地砖在灯火之下明亮璀璨,映衬着遮蔽夜空的滚滚乌云,颇有几分玄幻之感。
房俊今夜宿在宫中,毕竟尉迟恭突进至霸桥一带、关中各地驻军蠢蠢欲动的当下,时局不稳,李承乾时刻需要亲信之人参赞军机……
戌时左右,处置完军务的李承乾觉得有些腹中空空,让人看看房俊睡没睡,得知正在偏殿看书,叫过来一起用了晚膳。
房俊对于养生之道十分在意,一般时候晚餐都会少食,似这般半夜用膳并不多,见到雨停便建议出去走走消消食,李承乾自是欣然应允。
雨后的夜风有些凉,毕竟已经到了初秋,君臣二人各自披了一件斗篷,左右各有一个内侍提着灯笼,漫步在太极宫内。
走着走着,便来到太极殿附近,于是两人顺着殿前的汉白玉台阶拾阶而上,来到太极殿紧逼的大门之外,回过身,燃着灯笼的承天门、皇城、朱雀门、朱雀大街、以及半个规划整齐的长安城便尽收眼底,想必白天所见,夜色之下的长安城愈发显得雄浑厚重。
内侍取来两个马扎,君臣二人便并肩坐在太极殿门口台阶的尽头,俯瞰着灯火之下的长安城。
李承乾将辉煌雄壮的城阙尽收眼底,问道:“说心里话,朕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彷徨不安,唯恐不能将这庞大帝国治理得更好,有负天下臣民之期望。”
他没有提李二陛下,因为李二陛下早已不看好他能够当一个合格的皇帝,将这一个偌大帝国、锦绣江山治理得更加稳妥。
但是在他心里,李二陛下的看法却是最为锋利的一根刺,他不将此事放在嘴上,但心里实则极为在意,卯足劲想要做一个圣明君主,向他的父皇证明他的能力,也证明父皇的看法是错误的。
房俊早已沉浸在这一幅历史感极为厚重的画面当中,闻言,缓缓说道:“其实陛下不比过于执着,这一片土地富庶丰美、这一群人民勤劳朴实,只需给予一段安宁平和的日子,便可以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一段辉煌的文明,这一点无需担心。反倒是陛下若是执着,便若是陷入巢臼,一切顺其自然即可。”
李承乾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好奇:“之前父皇在时,你好像对权势名利不甚在意,各种荒诞行径完全不似仕途中人,升官也好罢官也好,全都无所谓。但为何自关陇兵变之时,你却一反常态全力支持朕,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朕知道这其中有你我二人友情的缘故,但必然还有其他原因。”
事实上,无论自己登基还是雉奴上位,对于房俊这样一个对于功名权势并无追求的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只凭借以往的功勋、在朝中的根基,尤其是军方旗帜这样的地位,安安稳稳享受富贵并不是难事,纵然雉奴再是看不惯,也不敢贸然对房俊下手……
不知何时吹来一阵凉风,天上乌云被吹得翻滚飘荡,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全部散尽,清冷的月辉倾洒下来,将诺大的宫阙披上一层澹银色如霜如雪的光晕。
房俊有些痴迷的看着眼前的景色,幽幽说道:“若我说天下这王朝从无千秋万载,终有分崩离析的那一天,你这位大唐皇帝是否会不高兴?”
李承乾想了想,颔首道:“不舒服是有一点,不高兴不至于,毕竟这是实话。大秦并吞六国、一统河山,铸九鼎镇压神州龙脉;强汉涤荡寰宇,极胜之时远逐匈奴、凿空西域,饮马瀚海、封狼居胥;前隋文帝于乱世之中一扫阴霾、九州归一,功绩亦是震古烁今……可到头来,不都是烟消云散盛极而衰?大唐就算再是强盛,怕是最终也难逃这般下场。”
王朝兴灭、皇权更迭,就好似四季轮回、日夜交替,人世间谁能阻止呢?
房俊点点头,嘴角泛起一抹微笑,抬手指着面前黑暗之中的万家灯火、宏伟城阙:“没有谁能长生不死,也没有哪一个王朝能永恒不灭,但是即便往后万年,无数的王朝犹如天上星辰不可计数,却依旧会有那么几颗星星能够闪耀当空,被人铭记。譬如大秦,譬如大汉,譬如大唐。后世子孙总会在史书之中寻找到属于某一段历史的闪光之处,看着先人们在黑暗之中彼荆斩棘、砥砺前行所创造的辉煌,不胜心向往之。而我既然有幸生于这大唐,此生此世唯一的梦想便是让这个注定会让子孙崇拜向往的王朝更加强盛一些、更加久远一些,尽可能的消弭内耗,将华夏子孙所有的力量都能集中起来创造更为幸福的生活。”
哪一个炎黄子孙的心中没有一个五彩斑斓、恢弘荣耀的汉唐呢?
每当华夏神州陷入沉沦,番邦胡虏在这片大地上恣意杀戮、任意欺凌,人们都会无比思念曾经威服天下、纵马四海的年代,那些睥睨四方的王朝会成为一种信仰、一种精神,支持着身处于危难之中的炎黄子孙决不屈服、奋起抗争。
每一个华夏子女心中,都有一个汉唐。
多少次午夜梦回,房俊都会因为那一个强盛的大唐在盛极之时陷入战乱最终覆灭而惋惜、心疼,若是大唐能够再长久一些,必然能够创造更为辉煌的文化,也能够使得百姓再晚一些沦入战乱灾祸。
五代十国,那是一个腥膻遍地、衣冠沉沦的黑暗时代,房俊只想将大唐的命续得久一些,让黑暗的时代来得晚一些,或者不来……
李承乾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明白房俊的意思。
“玄武门之变”成就了李二陛下“天可汗”的旷世伟业,开启了“贞观治世”的宏伟时代,却为大唐开了一个坏头。有这样一个“逆而篡取”的成功桉例摆在那里,往后大唐世世代代的继承人都难以安稳上位,每一次皇权更迭都将伴随着腥风血雨,而鼎盛的国力也将在这一次又一次的内战之中消耗干净。
盛世之时还好,一旦国力衰颓,这样的一次因为皇权而引发的内乱,都足以将帝国推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而房俊之所为,就是要让“宗祧承继”再度成为传承正朔。
李承乾也明白,在房俊眼里,皇帝贤明或是昏聩其实并不重要,军国大事要始终把持在文武大臣手中,政事堂、军机处,这两个机构将会成为帝国的最高权力衙门,至于皇帝,无关紧要。
毕竟皇帝一代代传承下去,不可避免会出现昏聩暴戾之辈,这样的无能之君只要一个昏庸的决定,便有可能葬送祖祖辈辈几十上百年积攒下来的国力。
这是房俊这样的人所不能容忍的。
在他们这些人心里,“民为重,君为轻”,他们各个都是忠臣,但他们忠的是国,不是君。
只要国还在,他们并不在乎谁是君……
这么一想,顿时有些凄然落寞,自己这个君王好像并不是那么重要,但李承乾却能够理解。
他有自知之明,论武功,他不及李靖、李勣,论文治,他不及刘自、马周,每当国家出现问题,他的想法、策略都远远不及朝中这些大臣,既然如此,若依旧恋栈权力、不肯放手,对于危难之事一意孤行、不听谏言,甚至为了彰显皇权之威严故意反其道而行之,那么大唐在手上纵然不至于灭亡,也注定会千疮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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