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上春行录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叶枕河
这时听雨楼的店主杨元兴从后院来到前堂,他听到伙计奏报赶紧过来。
杨元兴是个白净的中年人,常年逢人便带三分笑,笑纹如菊。他一看见贾子敬远远便拱手行礼:“是衙内光临,杨某小店蓬荜生辉!”
贾子敬瞥了他一眼,没动,就听一旁随扈的手下道:“听说你们今日下午由斗茶会,我们贾衙内特地带了一批好茶好盏来给你们这些酸儒开开眼!”
周围闻者一听此言顿时都情不自禁地嗡嗡议论起来。
既有气愤贾子敬随扈狗仗人势骂人酸儒的,也有好奇这个贾家纨绔子弟往昔斗鸡走马、狎妓斗茶的精彩故事的,更有担心今日自己所携斗茶的古玩字画珍品会否有被强取豪夺可能的。
二楼隗槐一看贾子敬就忍不住缩起头来,凑近桌面偷偷对赵重幻担忧道:“他会不会知道前天你那一手真武帝君附身是假的他会不会报复咱们”
赵重幻倒是一脸平静,淡淡地望着楼下,没有说话。
隗槐见她如此淡定,也不由咽了下口水,挺起了脊背,再如何他也是聪明人的朋友,不能给朋友丢脸。
楼下。
杨元兴高声扬着笑意道:“我们衙内斗茶的水平在临安城里那是若称第二绝无人敢为第一的!”他一边指示赶紧让茶博士奉茶,一边走道客堂中间躬身行礼道,“去年我们衙内不在临安城,听雨楼的斗茶会真是失色不少,今年听说衙内回来了,杨某寻思衙内会来,特意给衙内留了雅座!”
贾子敬傲慢地瞥了杨元兴一眼:“什么雅座不雅座,本衙内就坐在此处,这里最敞亮!”
“是是!”杨元兴殷勤附和,“还请衙内稍坐用点今年的新茶,我等要赶紧布置一下斗茶的会场!”
于是他挥挥手让前面小戏台上的皮影戏撤下去,指挥着将早就准备好的会场器具都搬上高台。听雨楼的伙计训练有素,不出顷刻,斗茶所用的红泥小炉、罐、捶、碾、罗筛、筅、盏、壶、水等都一一被小心摆在黄花梨木长条几案上。
这厢伙计们正忙着,听雨楼的大门外又先后进来两批人。
赵重幻下意识偏头看了一眼,眸色一动。
先进来的竟是前几日在中和楼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男子,他一身潇洒的雪白褙子常服,面带微笑,像极那日即使对着她这么个身着末等差役皂衣也客气招呼的样子,想必定是个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人,而能请得动二师兄燕饮的人应该也非等闲之辈。
他身侧一个亲随,那亲随捧着几样斗茶的器具,那器具上赫然写着篆体的“痴意”二字。
痴意坊是最近几个月临安城里横空出世的一个神秘赌坊,据说那赌坊一般人是找不到的,非得要有人介绍方能进去。当然,想进这个赌坊的人没有千金万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去赌钱的。但凡去过痴意坊的赌客都对那地方感情复杂,总之一句话,待客极周到,吞钱也毫不留情。
不过痴意坊有一个宗旨,概不赊欠,赌客的囊中有多少便赌多少,不借筹,不举债。
这教赌客们是又爱又恨,爱的是不用脑热借一屁股债然后回去卖房卖得肆扰家人
第四十二录:衙内喜
那位廉二先生伤未痊愈居然就带着他的宿卫出来招摇,想来就是冲着这听雨楼的斗茶会而来,真是闲情雅致得很。
他身后的宿卫,赵重幻将目光微微凝在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之上:那位伪装好的易之先生又出现了。
看来伯逸之但凡出门都是会隐去真容的,刺杀他们的人目标尚未达成,他隐于暗处大抵也不失为一种策略。
茶博士见一下子又来了一批人,高声唱客。
楼中士子们也都不由看了一眼,有些人见是不熟悉的人便又转回头自顾自刚才热火朝天的话题。
伯逸之跟廉善甫一行只是静静地在一侧落座,没有多大阵仗。
贾子敬旁边的随扈却故意鄙夷地看了来人一眼:“都是阿猫阿狗,也敢跟我们衙内来斗茶”
伯逸之四处打量了下,抬眸就捕捉到对面二楼靠栏杆处的赵重幻,眸色一动,抬手便揖了揖。赵重幻端起茶盏礼貌回应。
而正与贾子敬谈笑风生的白知言其实也发现赵重幻,却不动声色地只是瞥了一眼。
隗槐见赵重幻与人打招呼,也好奇地望过去:“重幻,你认识他们”
“就是上此在昭庆寺被人诬陷的北地客商!“赵重幻淡淡道。
隗槐恍然大悟:“怪不得还跟你客气,你替他们洗清冤屈,也算是救了他们一命!”
赵重幻突然想到那羊脂白玉鹤佛手坠,清早出门得匆忙,倒是忘记将那物件随身携带好方便归还了。
“出门在外的行脚客商,被人诬陷也是倒霉!”她不以为意道,“我也就是顺手一帮。毕竟佛门圣地里,像香会这样的日子弄出人命来,他们这些客商不死也要脱层皮才走得脱。”
“什么人非要诬陷他们”隗槐这次想起来问。
赵重幻眸光一动,信口道:“大概是同行相妒,故意跟踪陷害吧!”
隗槐不疑有假,只点点头:“这商户做事确得万般小心,携着财物,难免要遭人觊觎猜忌!我父母都是很小心的!”
她二人正随意闲话,突然听见楼下有人高扬招呼的声音:“重幻,怎么你也在这”
如此亲近的称呼,赵重幻却听出是贾子敬的声音,不由探头一看,就见那富贵纨绔子似发现了不得事情般一脸惊喜地站起来跟她打招呼,继而对方还不顾身份格调地三步并两步跑到二楼,笑嘻嘻如鬓边那朵恣意的花开,热情道:“你今日没穿皂衣我一时还没注意到你!”
赵重幻也颇为意外贾衙内的态度,不过还是礼貌又恭敬地赶紧站起来:“衙内还认识小的,小的受宠若惊!”
贾子敬笑着一拍她肩头:“怎么不认识你呢!”说着他探头凑近低语道,“自从真武帝君给我驱了鬼后,我真的不做噩梦了!以后我再也不怕鬼控制我了!-------”
赵重幻被贾子敬一番话给说得也是吃惊不小,看来她一番假戏真做倒误打误撞解了对方的心结,莫怪会如此纡尊绛贵地来与她招呼。
“要不你跟我一起坐吧”贾子敬热
第四十三录:侧目看
所有人都议论纷纷,连白知言也微微侧目了。
他花了一番心思才与贾子敬打好关系。贾子敬此人是临安一绝,虽然跋扈霸道,爱吃喝玩乐,但是对于赌钱却是很懂得适可而止,却不会眼红脑热倾家荡产。是故他痴意坊的规则才是“不借筹、不举债“,如此才能博得此人好感,愿意相交。一个多月的往来,倒真令贾子敬对痴意坊很有兴趣,即便私下与他也开始称兄道弟,觥筹交错。
没想到贾子敬这般的纨绔五陵子弟竟然对一个小差役刮目相看,原因还是这几日全城传得纷纷扰扰的真武帝君显灵一事。这种似真似假的怪力乱神之事本就是无稽之谈,但是却能让赵重幻受道贾子敬如此的推崇,这不可谓不神奇。
白知言的目光幽邃又暗炙,突然很想撕开赵重幻的面具看看,那里面到底是怎生的一张女人面孔。
角落里的廉善甫也是一脸吃惊地与伯逸之低低私语道:“没想到这个小差役居然还有这么大本事!一场风波不但没让贾子敬记恨他,反倒让权贵子弟侧目相看了!“
伯逸之淡淡一笑,只是颇有几分欣赏地望着二楼与贾子敬交谈的赵重幻。
少年脸庞平凡,却目光炯炯,不卑不亢。再思及他的睿智机敏,武艺超强,伯逸之心里想延揽的决心越发迫切。昨夜那日和跟踪回去后用震惊的表情所形容的陋巷对决,教他也是内心震动。那日和的武功是所有宿卫中最强的,但是连他都被那对决的场景惊到无以言表,想来赵重幻的功力比他想象的还有不同寻常。
伯逸之想到赵重幻所言“为民“一说,心中更有触动——如此人才困在临安作个小小差役真是暴殄天物了。
看来离开临安之前,因为抓内奸而耽误的中和楼燕饮是最后劝服赵重幻的机会。
楼上贾子敬一番喜相逢的欢快,然后蹬蹬跑下楼来,吆喝着杨元兴赶紧开始斗茶会。
听雨楼里此刻已经人满为患,提前到的都安顿了最佳位置,晚来的只能捶胸顿足地找出视野良好又不碍事的地方看着。不过听雨楼体贴,为后来的
第四十四录:柳问卿
由于参与者较多,台上开始抓阄分组比赛。
赵重幻发现开始坐在最角落了背对着其他人的两个人也参加了斗茶。待其中一个背影看起来极为细瘦的士子走到前面转过身来时,她不由愣了下,眉尖微微一蹙——此人居然是当日在昭庆寺香樟树下遇到的那个纤细少年。
赵重幻再次细细打量了对方一下,那依旧白玉般细润的脖颈跟面庞,教人不由生出怜惜之态。
客堂中央,贾子敬看到如此俊美秀丽的少年不由眼前一亮,一时眼珠子都转也不转地盯着对方。
旁边随扈眼力劲十足,见衙内如此神态,立刻扬声道:“我们衙内要单独跟这小子比试!“
所有人听闻此言都一愣。
贾子敬面露喜色,对随扈的机灵劲表示十分赞赏。
赵重幻在楼上见此情形,眸光微微一沉。
她听过许多官宦人家有豢养伶官的癖好,没料到贾子敬居然还好这一口,她不由暗暗替那纤细少年着急了一下。
而前面的俊美少年却不慌不忙,微微一笑道:“能跟衙内单独比试是柳问卿的荣幸,还请衙内手下留情!“
贾子敬见对方不卑不亢越发心里欢喜起来,随手挥挥,出口竟然一番称兄道弟的吹捧:“柳小弟看起来就是年少英才,为兄我岂能辣手摧花,自然会怜香惜玉!“
他的一番言辞顿时让周围的士子都面上明显露出一抹惶惑跟同情来。
廉善甫也有点吃惊:“怎么这个衙内莫非还有如此嗜好“
伯逸之凝眉不语,须臾才低低道:“这汉人豢养自古有之,风行很甚。有传言,前朝皇帝就对董宋臣那样的内臣颇为宠爱!“
说完此言他蓦地抬头望向赵重幻,突然心中很有些庆幸对方长相不出众,否则被贾子敬看看中岂不麻烦!
廉善甫嫌恶地一皱眉,低啐了声:“汉人的嗜好真是恶心!“真是气得他伤口疼。他是大草原上横刀立马长起来的铮铮男儿,自然不齿于中原权贵人氏自古有之的奇特偏好。
伯逸之拍拍一脸正义的廉善甫,示意他稍安勿躁。
那厢柳问卿自也是听得出贾子敬言语上似有调戏之意,脸色微沉了下,但转瞬还是一脸温和谦恭的笑意:“那问卿就多谢衙内抬爱
第四十五录:浮尘梦
自神农氏发现茶的妙处起,中原人已经将茶的美好发挥到极致。茶在人们心中已经不仅仅只是一种饮品,它是诗意与禅意的象征,是士子们清高雅致生活的鲜明注脚,是采菊东篱悠然南山现的极致向往,更是一朝辛苦事十年浮尘梦的静默叹息。
中原的士子们既渴望入世享受荣华富贵,又极力想保持心境上高雅自持的光洁高华,恰似道家与儒家一同翻搅在血脉里的两股精血,时而厮杀,时而静处,这种矛盾的情绪都伴着千百年来的名士巨匠们,而钻研茶艺便是这样矛盾心情的凸显。
伯逸之凝神望着一丝不苟烤茶备水的士子们,心里莫名便有些感慨。他是第一次真正见识中原士子们斗茶,这些文人雅士眼中的严谨认真一丝不苟教人望之敬佩。事此点茶之道若如事国,倒会有一番作为。
可惜,可惜!
楼上,赵重幻的神情恬淡。
她很小的时候便在虚门宗学习过关于茶的一切知识,甚至连种茶都不在话下。只是这样的茶艺之道,更像锦上添花的清流,在如今这般国势日下的情形中,于国于民并无多大助益。“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人欲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她下意识去看了眼楼下角落了不显山不露水的伯逸之一行人,心里越发黯淡。
比赛的三生开始碾茶。
碾茶顾名思义便是将团饼茶槌碎,然后用茶碾、茶磨碾细。茶的细腻程度会影响点茶的气泡情况,所以茶一定要碾细。碾好的茶末还要上茶罗细细筛上几遍,有粗末的便要再碾再罗。
而这罗筛,据说要选东川溪画绢中特别细密的丝线罗织而成,还要将之放入开水中揉洗,使之更加细密柔滑,如此方可用来筛出最细最腻的茶末。很快,经过三位士子一遍便精心细研罗筛,翠绿的茶末似绿色烟尘般细腻轻盈,坠于瓷碟中,一时飞扬舞动,煞是好看。
碾好茶末后便是煎水。
听雨楼的水自然是天不亮伙计就去西湖之南的大慈山虎跑寺的虎跑泉中打来的。
虎跑之名,因梦泉而来。传说唐代时有一高僧名为性空的曾居住在那里。后来因水源短缺准备迁走。却不想有一日,他于梦中得到仙人的指示,告诉他南岳衡山有一童子泉,当遣二虎移来,日间果然看见两虎跑翠岩做穴,
第四十六录:同窗谊
听雨楼的伙计将三位士子的茶盏稳稳端出给诸位评判细察,大家都争相探头相看。
“好好,这位江相公的咬盏坚持得最久,是为上品!“有人高声嚷着。
“这位沈相公的汤白如雪,也是上品!“有人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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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子敬双手抱胸,与白知言正畅谈着什么有意思的话题,时而还分心去瞅一眼角落里的柳问卿,完全不在意那台上三位士子端下来品评的茶盏。
柳问卿默默坐在一侧,虽细瘦但脊背却挺直如松。陪同他的人也只是警惕地观察四周情况,似乎也对于别组的斗茶结果不太在乎。
隗槐好奇地都站到栏杆处往下看,时不时还向陈光他们几人请教请教,士子们越发有了兴致地指指点点,偶尔还冒出点诗句来展示一下才学。
楼下士子茶客们更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品评,最后大家将伙计所携小箩中的红豆郑重拿出来放在自己中意的茶品旁边。
赵重幻却面无表情,只侧耳听着其他人的闲话。
“那顾回今日不能参加斗茶会着实可惜!他的点茶也是有些水平的,前几日他还给我们来了一次分茶呢!那百戏上的仙鹤图案虽然差了点,可是也是我等不及的了!“
茶百戏确实非人人都可以拿手,杨万里曾言:“分茶何似煎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斗茶里最难的一项便是分茶水丹青。有高手可以让茶汤中呈现处瑰丽多彩的造型,别使妙诀,使汤纹水脉成象者,禽、兽、虫、鱼、花草之属,纤巧如画。
“再提他也是徒增伤怀!“
陈光突然转头,目光憎恶道:“那人就如此值得诸位伤怀他讹了我祖传的《蜀素贴》可是君子所为”
众人被他这般一驳,也顿时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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