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上春行录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叶枕河
刘捕头率先进去。
顾江海却在幽寥无声的义房门口停住脚步,他重重的呼吸声低低传来,刺着旁边每一个人的耳膜。
顿了片刻,他抬手示意了下,伴在他周围的四个随扈立刻手脚麻利地退到一侧。
赵重幻也不由停了脚步。
顾江海踽踽而入,须臾,刘捕头也从义房里退了出来。
赵重幻悄悄靠近他。
刘捕头摇摇头,无奈低声道:“不让我待里面!”继而叹息了下拍拍脸皮,“富贵人家,要这个!”
突然就听义房内一声压抑的嚎啕之声,门外站的人都不禁屏息,那四个随扈也都骤然红了眼眶。
赵重幻见此情形,不由对顾江海其人多有佩服了。能让随扈都如此动情,想必主人平日待他们不薄,足见顾江海驭人有术。
义房内,顾江海颤抖地掀开白布,顾回灰白僵硬的身体展露在眼前,他不敢相信,却又无可奈何,惟有抱着儿子遗骸嚎啕出声,再也顾不得首富的身份颜面。
从昨日骤然收到报丧书信起,他整个人便似遭到五雷轰顶、万箭穿心。
但他无法置信,旬日前还笑得一脸神采飞扬、满怀自信来行在应举的儿子竟会死于非命。
他需要亲自来临安府一看究竟,于是他遣了府上最大最好的船只,还将为自己提前预备的棺椁也一并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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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录:一字差(四)
待刘捕头追上赵重幻细瘦却敏捷的身影时,她已经禀告了王县令跟方县尉,点了几个得力的差役冲出县署大堂,一见他过来,王县令嘱咐其赶紧跟上。
御街上已经笼着春日晴光,各路售卖洗面水、早点、小菜的晨贩小车、担子都吆喝起来,此起彼伏,似歌舞升平里最市井却最生动的曲子,靡靡间衬得锦歌丽曲愈发华美。
清晨的临安府,薄雾金芒下如淡妆修眉的女子,还未状奁浓艳,清丽似杏子上的一抹嫣粉,晕着湿润的水汽,顾盼间令人恍然心动。
栖云客栈。
客房内顾回的小书僮阿平正在苦恼地翻箱倒柜,主人生前最欢喜把玩的一块玉佩不知所踪,确切地说该是半块宝相纹白玉。
他也不知顾回从何处得来这般半块玉佩,可是自两年前某日出去游耍归府,顾回便得了此物。
且他从此一颗散淡逍遥的心就跟上了羁子的马儿般,不再对应举敷衍了事,而是踏踏实实、晨昏不歇地开始用功读书。
全府的人都对自家小相公这翻天覆地的变化表示诧异到敬仰。
甚至老相公顾江海都私下将阿平寻去探问顾回突然愿意发奋图强的因由。
阿平只知道顾回得了半块玉,却不晓得那玉从何处而来,怎地能让一个人变化如许,可是顾回这般改变着实惊喜很多人,于是大家便也不再顾问缘由,只管高兴地看着顾家大少认真读书。
阿平昨日白天见过被顾回放在枕边的玉佩,可是等夜里他想起此物想收好时却没找到。
他天不亮开始翻找,却是日头都出来也遍寻不到。
他心里又急又怕,人他没看住,物也丢了,老相公得了信寻来哪里还能放过他!
十四五岁的小少年吓得浑身发抖,
第九十九录:一字差(五)
“阿平——-”
率先进门的隗槐惊讶地大呼道,冲过去将小书僮从悬绳上放下来。小书僮就这般又怕又痛地从奔黄泉的路上被隗槐给一把劫了回来。
赵重幻及刘捕头等人也匆忙进得门来,她赶紧替小书僮摸脉按压,所幸阿平无甚大碍,只是见到有人救助,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你小子才多大受了什么刺激,怎地还敢自缢了”隗槐将阿平扶到一旁的黄花梨木桌边,有些难受地叱问。
隗槐昨日与阿平多有交流,两人都属于心思不藏的少年,平日开朗少城府,有些秉性相投。此刻见阿平如此,难免有些心疼。
赵重幻却等不及阿平淡定心绪,直接问道:“钱韶予你早上见过吗”
阿平不解地摇头。
“刘捕头,快派人去艮山门和钱塘门,钱韶予必定逃走了!“赵重幻回头就急道。
“你说钱韶予是凶手”顾家一个看来颇为得力的瘦高个随扈也凑进来,脸色凶厉,着急插话道。
彼时,顾江海在义房门口见赵重幻读了自己掉落的那封信件后便焦急点兵直奔栖云客栈,心里就猜出个七八分,于是火速也遣了五六个自己的随扈跟上差役们。
“是的,我怀疑就是他!“赵重幻毫不犹豫道。
阿平听闻赵重幻此言吓得布满泪水的小脸煞白,浑身也抖得厉害,想到钱韶予那一脸和气文雅却可能是杀主人的凶手,不由从心里冒出蚀骨的寒气来。
“那我们跟你们一起去找!“随扈们反应灵敏,立刻转身随着刘捕头们冲出去。
一时,客房内就剩下寥寥几人。
赵重幻没有一起追出去,她还有些证据要寻。
她开始在顾回生前的客房内四下查勘。
“真是钱,钱相公害了我们家相公吗”阿平双眼通红,又怕又恨。
“目前看来他是元凶!”赵重幻边勘察边道。
“他怎么能这样我们相公对他多好啊!他怎能如此良心狗肺!”阿平眼中的害怕恐慌都被愤怒替代了,“抓住他千刀万剐!”他恨毒地忿忿道。
“放心吧,跑不了!倒是你,你家相公人没了,多可惜,那你干嘛又这般“隗槐见阿平还是眼泪不停,忍不住继续问。
阿平一想到自己又不由满腹害怕委屈,抽泣道:“我半夜突然想起小相公以前很喜欢的半个玉佩,想着给他找出来,可怎么也找不到!”
小少年细瘦的身体一抽一抖,形神十分酸楚,“实在太害怕老相公责怪,又担忧他迁怒我爹娘,我就想我死了,老相公说不定念在我爹娘伺候一辈子的份上能不赶他们出顾家!“
隗槐一听这自缢缘由,不禁也跟着心酸。
正四下里打量着有些混乱的客房的赵重幻听到阿平的话,霍地转身道:”你说的半块玉佩可是宝相纹白玉佩“
阿平惊讶地止住泪水,微微张大了口点点头道:“那你怎么知道“
赵重幻从袖口的暗袋中掏出一个物什来,向阿平示意了一下:“可是此物“
阿平赶紧走过来接下一看,哇得又哭出来:“正是此物!“他结结巴巴道,”怎么到差、差爷你手上了“
赵重幻远山眉轻蹙了下,眸光露出几分惋惜之色:“这是早上我从一个书生身上得来的!“
阿平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怎么跑别人身上去了“他困惑地思索道,”莫非昨日小相公无意遗失被人捡去了“
赵重幻摇摇头。
“你说说你家相公何时得了这半块玉佩的”
“其实我也不晓得!我们家小相公出门游耍一向不愿意有人跟着,所以每次出门,他总将我都在一处,等他回来!”
阿平娓娓将两年前顾回得了此半块玉佩后性情骤热转变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赵重幻皙白的手摩挲着玉佩温润幼滑的质感,心里蓦然对柳问卿涌上一股同情可惜之意。
人的缘分若是时机不对,那只能是孽缘!
听完阿平的
第一百零一录:一字差(六)
这黄棉纸上的字迹,显然出自一位纤细婉约的女子之手,而清词中的意境,更是心上蜿蜒曲径通幽的情深意动。
赵重幻凝着词句,那清丽秀美的小楷如同一滴滴浅墨落在微黄的棉纸上,晕染幻化成一朵朵墨花,浸入阅读者的眸中心上,拓印出一个个鲜明的印子,刻骨铭心,经年难忘。
越读这些墨花的印子越好似生出一股子生机来,横撇竖捺间宛如细软的触手,于无声无息间将人心上隐藏的不可名状的臆想都给曝露出来。
莫名间,赵重幻一向清明的脑海中竟泛出一个似近似远的面孔,模模糊糊,望不清眉眼,教她心间忍不住溢出一丝悸动——过眼年华,动人幽意,荏苒一枝春,她不自知地摇着头幽幽叹息:多美的一阕词!可惜!可惜!
“阿平,你可知道这阕词你家相公是何时得来的”
阿平茫然地摇摇头。
赵重幻不再多问,她将黄棉纸收回匣内,重又关好紫檀木匣,回身道:“既然钱韶予已经出逃,我们还是先回县署吧!”她看着阿平道,“你也收拾一下跟我们走,事情总要解决,不是你付上一条命的代价就万事大吉了!顾家老相公在钱塘县署,还有很多事他需要问你呢!”
阿平闻言有些瑟缩,但还是鼓足勇气道:“我还要看着害死我们家小相公的恶徒伏法呢!”
隗槐拍拍他瘦弱的肩头:“小子有义气!别怕,冤有头,债有主,杀人有人偿命!顾小相公此案,偿命的人不是你!”
阿平点点头。
再说那厢,刘捕头他们一路追到艮山门跟钱塘门,这两处是临安府香会期间最早打开的水路城门。可惜,他们赶到那时,最早出城的船只早已杳杳随波走,望不见船影子了。
顾家随扈气得直接踹倒船码头的幡子。
“你们县署的差事也办得太烂了,居然还让人跑了!”随扈指着刘捕头毫不忌惮地大声斥骂。
张四等人一听差点要暴跳,他们从昨日清早收到报案就马不停蹄,四处张罗着缉捕凶犯,一夜都未曾合眼,这会儿倒被一群奴才斥骂,真是教人窝火。
可是刘捕头一把拦住他们,彼时在栖云客栈一看钱韶予空空如也的客房他就情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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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房内就余下赵柳二人。
“你父亲他已经认罪了!”赵重幻望着柳问卿道。
柳问卿闻言一颤,脸色渐白,错愕地盯着眼前丑怪的少年。
她知道这个少年差役所言不虚。
“顾回父亲也来了!”
柳问卿脸色越发煞白,她死死咬住自己苍白抖动的唇,顿了片刻道:“杀人偿命!我柳家无话可说!”
赵重幻微微喟叹,凝视着面前这倔强又美丽的女子,低低道:“我在顾回房中寻到一些东西,那些东西瞧起来分文不值,但是他却将那些物事当成宝一样用紫檀木的匣子装着!”
“这与我何干!”柳问卿眉眼低敛,故作冷淡道。
“荏苒一枝春,恨东风、人似天远!”赵重幻娓娓念道。
此言一出,柳问卿骤然往后一退,似承受不住般踉跄了半步,跌坐回矮条凳上。
“你,你如何得知——-”
“我说了他留了一个匣子,还很珍惜地加了金锁,藏在箱笼里,连赶考都带着!”赵重幻沉沉地盯着对方道,“那匣子中只有一张写了一阕词的黄棉纸,还有几片银杏叶子,一朵枯萎干瘪的玉兰花!”
赵重幻的话如同一根根毛针,一分一毫也不偏移地扎进柳问卿的心口,毫不留情地将她一颗心戳得血肉模糊,直扎得她一双眸里渗出水来,模糊了视线。
“这起案子,有些事,在成为呈堂证供之前,你是应该知晓的!”赵重幻深深凝视着那掩面无声而泣的女子,“毕竟,他曾将你当作他心上最爱重的一切!”
“你们的故事该从真正的柳问卿开始吧——你那异卵同胞的兄长与顾回、钱韶予同在县学攻读,因为顾回为人放旷不羁,很爱结交,所以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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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柳问卿努力平息自己的失态,猛一拭眼泪继续道:“哥哥死后,父亲将自己关在书房一天一夜。他出来后竟对我说,要隐瞒哥哥去世的消息,就说是我突发恶疾去世。而我需要顶替哥哥继续去县学读书,参加本届的科举考试!”
“我本一女儿郎,虽然一直也渴望像兄长一般出去读书,可是父亲从不允许。我惟有自己在家悄悄读书,后来被父亲发现还责骂了一通!如今,却要我顶替冒充哥哥去应举,此事对我而言,简直是晴天惊雷!我开始并不同意,但父亲以死相逼,我只好答应!”
“来行在应举的一应打点都是父亲提前来准备的!”柳问卿无奈轻叹,“我也只是来圆我父亲一个梦而已!”
“那与顾回呢”赵重幻问道,她自然记得昨日栖云客栈里眼前女子对科举与众不同的观点。
柳问卿默了片刻,眸中轻扬起来一种莫可名状的薄雾,在水汽漫溢的瞳孔中如同春夜里杏花上的一滴清露,颤抖而脆弱。
“开始哥哥受伤时他来过我家,我曾躲在绣楼上偷看过他。”柳问卿低低道,“他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他虽然是巨贾之子,却不拘小节,也没有嚣张跋扈之气,更没有读书人的酸腐之味!想什么便说什么,从不藏头藏尾,故作姿态!”
“后来哥哥去世后,我冒名去了县学时自然常常遇见他,可是我不能多与他接触,也不该与他接触,便总是躲着他!”
但是那人如同这浊世的一股风,毫无预兆地就吹进她的世界里,教她苍凉的心野不自禁便绿意勃发,生机隐现。可是她不敢放纵自己的心,惟有藏心藏意,冷面以对。
终究,敏锐如他,还是发觉了她与兄长的不同之处。
那个秋日的午后,丹桂若雪,银杏飞蝶,他小心翼翼又满怀欢喜地给她递来一首抄录的《邙风静女》,而她慌张又恐惧地甩了他一巴掌后逃回了家。
岂知顾回非但不恼,反倒一心一意地开始在县学里为她周旋遮掩,不让她被其他人识破。不但冷暖无歇地照顾她,还知晓她钟情古籍字画,便四处为她寻找心仪的古籍孤本和字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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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录:一字差(九)
柳问卿有几分困惑:“大概知晓吧,昨日他跟我说顾回告诉过他!不过小差爷何故提及此人”
“你觉得他为何要跟你提那阕词”赵重幻未答,只另起一个话头。
柳问卿摇头,又沉吟一下道:“也许是在替顾回打抱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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