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书谣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文简子
“巫士——”两个武士提剑围了上来,几个胆大点的仆役也战战兢兢地围了过来。
“火没烧出来……火没烧出来!死魂被巫士收住了!”老家宰连滚带爬地从一棵大树背后跑了出来。
“收住了,我们没事了?我们能活了!”众人从惊惧中回过神来,有人欢呼,有人晕厥,几个小婢子抱成一团,泣不成声。
大家渐渐地都围了上来,等他们走得近了,我突然松开巫袍,双手合十。瞬间,一团蓝色的鬼火从我掌中猛然窜出,几个大男人倒抽了一口冷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轻笑一声,手掌翻转将鬼火装进了四儿为我准备好的一只玉瓶。
安静,死亡一般的安静。没有欢呼声,没有痛哭声,没有尖叫声,甚至没有呼吸声,院子里的五十多个人都凝住了。
四儿,这个知道背后一切真相的人也呆住了。她傻傻地望着我,用一种畏惧的眼神打量着我。
一阵旋风吹卷起地上的巫袍,我伸手一接,顺势将长袍重新披到身上:“死魂已收,大家散了吧!”
“神子——”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众人的沉默。于是,在这个寒冷漆黑的夜晚,五十多个人争先恐后地朝我扑了过来。不知是谁先撕开了我的巫袍,一声裂帛之声响起后,很快整件巫袍就在顷刻间被疯狂的众人撕碎了。
红色的布絮在暗夜里飞扬,当众人挤成一团拼命争抢时,我带着四儿悄悄地离开了。
房内,我解开发冠,用水搓洗着手心里的朱砂。
四儿呆呆地站在我旁边,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阿拾,你真的是神子吗?”
我白了她一眼,笑道:“我不是神子,我是骗子!早先不是同你说过了,我在朱砂里调入了医尘送的‘鬼骨粉’。这粉取自人骨,遇热即可燃烧,火势再大也不会烫手。”
“我知道,可我刚刚看到的……阿拾,也许你真的是神子,只是你不知道。”四儿低头沉吟片刻,抬头看我时,依旧一脸痴迷。
“好吧,那本神子就把衣服、发冠都送给你。这样,你就不用跟外头那些人一起去抢了!”我把脱下来的衣服往四儿手上一放,笑嘻嘻地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傻丫头,赶紧睡吧,本神子困死了!”
四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里的衣服,一脸迷惑地吹熄了烛火。
这一夜睡得倒还踏实,只是第二天天没亮,房间里就涌进了一大拨人。端着青铜匜的寺人,捧着华美巫袍的婢子,拎着鹿皮靴的小童,全都围在我床边。老家宰笑眯眯地把一个装满珠玉配饰的红漆描凤纹盒子递给了四儿,而后恭恭敬敬地告诉我,智瑶要见我。
智瑶,我终于要见到这个智瑶了。怕吗?也许有一点。
我跟着家宰进了智瑶平日会见家臣的书房,熟悉的白檀香在我跨入书房的一瞬间就钻进了我的鼻子。当初,就是这来自遥远西方的谜一般的香木让我误以为智瑶就是隐藏在暗夜中的兽面男子。但一个人的声音可以变,味道可以变,举手投足间带给人的感觉却很难改变。我的直觉告诉我,兽面男子不是智瑶。
“巫士,家主稍后就到,请巫士先在此等候。”老家宰引我在房间正中央的一方青碧色毛席上坐了下来,自己带着寺人躬身退了出去。
我在屋子里上下左右看了一圈,脑子里来来回回就只有“古怪”二字。
自打我进了智府,就觉得这府里到处都透着古怪。不漆红,不涂黑,到处都是不入正统的青碧色。不铸龙,不雕凤,屋顶上全是狰狞的青铜兽面。而最古怪的还是眼前这间屋子,我从未见过,有人会在墙上嵌几十面大大小小的铜镜。
这会儿,我坐在屋子正中央,左右两边的墙上映出了十几张扭曲的脸孔。我侧过头去看它们,它们便同样侧过头看着我。虽然那些镜子里的脸都是我自己的,可看久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就好像每时每刻都有人透过那些镜子窥视着我。
正当我如坐针毡之时,门口传来了寺人尖细的报唱声。
随后,一阵风过,白檀之香愈浓。
一双纤细苍白,十指涂朱的脚缓缓地从我身边走过,我微微抬眼,没有见到智瑶却看见一个全身白衣的碧眸女子拎着一个冒着青烟的镂空铜球站在我面前。那是一张异族人的脸,她低头看着我,一双碧眸美虽美,却和她苍白的脸一样透着一股死气。
我抬头看着她,她轻启双唇,用我听不懂的异族语言唱道:“弈弈恒山,八鸾锵锵,狐氏生孙,在彼呕夷,其阳重瞳,兴国兴邦。弈弈恒山,鸾鸣哀哀,狐氏生孙,在彼牛首,其阴青目,失国失邦。”
女子唱罢,将燃着白檀香的铜球在我头顶绕了一圈后,轻移莲步在高阶上的案几旁坐了下来。身后窸窸窣窣又是一阵衣袂拂弄之声,我连忙低下头,一双穿着青色软皮足衣的脚越过我大步走了上高阶。
“你就是太史的高徒?”智瑶的声音自前方响起。
我俯身一礼,恭声道:“巫士子黯拜见智卿!”
“嗯,这‘竹书谣’巫士可曾听过?”
“下卿恕罪,小巫寡闻,不曾听过。”我不通蛮语,因而这外族女子吟唱时,只觉得音律有些耳熟,没想到她唱的竟是那首生在竹皮上的“竹书谣”。而且听起来,似乎曲词也比当年伯鲁唱的要长一些,莫非连失传的另半首也在其中?可是智瑶为什么要让我听这“竹书谣”呢?早知如此,当年真该把北方蛮语也一道学了,弄得现在同个聋子一般。
“没听过更好,抬起头来,让我瞧瞧你!”智瑶笑道。
我依言抬头,两丈之外的案几后智瑶一手托腮歪着脑袋打量着我,他今天只穿了一件赤色绣黑色凤鸟纹的交领深衣,没有束发戴冠,只在头顶的发髻上横插了一根半尺长的青玉笄,模样没有那日宴席之上的端正老成,倒是十足的贵族儿郎做派。智瑶年龄比伯鲁尚少几岁,这两年韩氏和魏氏两名宗主的相继离世让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晋国的上军佐。对于晋国女子而言,这样的男子无疑是她们心中梦寐以求的夫君。可当我看着这张俊俏的脸,却只能想起药人的传闻和那些据说被剥皮处死的智府奴役。这样一副美丽的皮囊之下,到底藏着一颗怎样可怕的心……
“子黯……果真如家宰所言生了一副天人模样。太史给你取的这个字,和你这张脸可着实不配啊!”智瑶一边打量着我,一边笑道,“你此番入府解我智氏之灾,智某早该酬谢,只是前两日国事耽误了,今日才得空。来人啊,把东西抬进来。”他话音未落,便有两个黄衣寺人抬了一只铜斛入门,稳稳地放在我身前。“智某听闻巫士喜爱珍珠,所以特备了一斛东珠作为此次解咒的酬劳。巫士瞧瞧,可还入得了眼?”
摆在我身旁两尺多高的青铜斛里装满了清一色莹白浑圆的珍珠,我见到这珍珠,心中不禁一凉,我搜集珍珠只为替四儿缝制嫁衣,入绛以来也只在赵府问伯鲁讨要过几颗,智瑶是如何知道我喜欢珍珠的?他莫非是在暗示,我在新绛城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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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贴错了版本,伯鲁唱《竹书谣》的那段在秦国卷《十年一梦(一)》,感兴趣的同学可以倒回去看一下,有跟阿拾身世相关的重要信息。
竹书谣 第一百三十五章 红云入心(一)
为了给智瑶占卜盗跖的行踪,我硬着头皮又在他府里住了两日。
这两日,智颜身上的葛毒已经退了,但身上的皮肉能抓破的都抓破了,抓不破的也红红紫紫看上去瘆人。我推说潭姬之前住的西院邪气太重,就让家宰封了院子。这样一来,再也没有人在毒井取水,日子久了,等毒被地下水冲散,这件事的真相也就无迹可寻了。
这一日清晨,我与老家宰告辞后,带着四儿出了智府。
府门外停着一辆黑漆华盖的马车。马车旁,赵无恤一身青衣立在晨雾之中。白雾萦绕,初升的阳光在他身上投下淡淡的金色。他牵着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额角的一缕碎发被雾气打湿,倏地垂了下来。
我的心忽而一颤,似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里?”我走到他身前轻声问。
他低下头微笑:“我来接一个讨人厌的麻烦鬼回家。请问姑娘,你可见着她了?”
我脸一红,嗔怪道:“我可没见着什么麻烦鬼,先生怕是要再等等了。”说完径自转身跳上了马车。
“我都等了你两个时辰,你居然想跑?”无恤翻身上马,长臂一捞就把我从马车上抱了起来,“四儿,你先坐车回去,我们待会儿就回来。”
“不急,不急,晚点回来也没关系。”四儿满脸堆着笑,完全无视我的挣扎。
无恤将我放在身前,大喝一声,策马飞驰。
风从耳边呼呼地吹过,我把头靠在他胸前取暖,那里的衣襟有些湿润,一股青草的芳香混着露水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
这么冷的天,衣服都被雾气打湿了,他是天未亮就在门外等我了吗?
“你冷吗?”无恤圈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
我摇了摇头,轻声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带你去一个人烟不至的地方,然后把你关起来。”他低头笑道。
我闻言立马坐直了身子:“你怎么知道?这话我只跟四儿说过!”
“我的神子,这世间竟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他轻挑长眉。
“你那会儿在屋顶上?你也不怕被智氏的人发现当盗贼射下来!”
“坐稳了,小心待会儿摔下去。”他露齿一笑,重新把我按回胸前,骑马飞奔出了新绛城,一路朝南。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片碧蓝澄清的湖水。清晨的太阳透过云层漏下一柱绯色的天光,一缕轻风吹过,湖心粉红色的朝雾四下飘散,露出倒影着七彩云霞的湖水和水面上一对交颈而眠的飞禽。
无恤翻身下马,双手一伸把我抱了下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儿吗?”他笑着牵起了我的手。
“为什么?”
“因为这几天我一直想做一件事。”他牵着我的手轻轻一拽,我便不由自主地撞上了他的胸膛。
“你——”我脑中闪过一个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忙捂着嘴往后退了一步,“上次雪地里的事我没同你计较,可不是说你以后次次都可以胡来!”
“胡来?”无恤大笑一声,猛地将我打横抱了起来,“待会儿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胡来了。”
“赵无恤!你要是敢……我,我饶不了你!”我涨红着脸死死地攥住他的衣领,有些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脸这么红……”他低下头用冰凉的鼻尖和炙热的呼吸轻轻地撩拨着我的脸颊,我耳根一阵酥麻,整个人腾地一下烧红了,心里乱成一片。
无恤抱着我往前走了几步,我仰面望着他的脸几乎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仿佛此刻主宰我身体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他。无恤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迷人的笑意,然后两手猛地一松。
砰——我被扔进了冰冷的湖水里。
冰火两重天……
“赵无恤——”我呛了一口水,扒在岸边拼命地咳嗽。
他弯腰握着我的肩膀把我拎了上来,而后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条毛毡子把我紧紧地裹了起来。
等我打着哆嗦喘匀了气,对着他就开始破口大骂。好些难听的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
“你会的荤话可真多。”赵无恤不气不恼只一脸好笑地看着我。后来,他见我骂个不停就干脆牵着我的手任由我一路走一路骂。最后,我们在离湖边不远处的一间小木屋前停了下来。
“进去吧,我去给你烧热水。”口干舌燥的我被他反手推进了屋子。
这是一间普通的农舍,屋子的角落里升着火,正中央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大木桶,木桶旁的案几上整整齐齐叠了一套女子的深衣和几件白玉佩饰。
我脱下毛毡子坐在火堆旁取暖,无恤拎着两个水桶,屋里屋外走了好几趟,终于将一只大木桶装满了热水。
“赶紧洗洗吧,小心待会儿着凉。”
“怪人!着凉得风寒死了,才遂了你的意!”我冷哼一声,伸手去脱身上的湿衣服。
他垂下眼眸转过身子背对着我:“今天的事我不会道歉。那日在智府救你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半夜三更,你跟着一个陌生人在智府乱跑,还被人设计关进了那样奇怪的一间院子。我根本不敢去想,如果那晚我没有去找你,结果会是怎样。你行事如此鲁莽,也许有一日,我真的会抓你去一个人烟不至的地方,关你一辈子。”说完他兀自开门走了出去。
我抬眼望着细麻纱窗上模糊的人影,眼睛莫名地有些酸涩。曾经就是这个人为我在雨夜里点了一盏明灯,我刨了他家院外的竹胎,他收了我系在门环上的绢帕。到后来,他在太子府上替我解围,在公子府救了痛不欲生的我,他在半夜为我种花,陪我赤着脚在雍城的大街上追赶刺客。我突然发现,原来这一路,他一直都在,一直……
我把自己沉入温热的水中,过往的一幕幕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本以为碎了的心,在这个初春的清晨又有了一丝悸动。
待我换上干净的衣服打开门时,无恤已经在屋外升起了一堆篝火,火焰上两条肥鱼滋滋地冒着香气。
“你还是穿女装时更好看些。”他走到我身边,从腰间的香囊里取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迎春俏别在我耳边,“刚刚抓鱼时,在湖边看到的,今春开的第一朵。”
“它都还没开呢,就被你摘了。”我用手扶了扶蕊黄色的花苞,轻声问,“好看吗?”
“嗯,花好看。”
“哼。”
“饿了吧?这湖里的鱼最是肥嫩,你尝尝。”无恤拉着我在火堆旁坐下,用树枝叉了一条金黄色的烤鱼递给我。
“你常来这儿?”我用手撕了一块鱼肉扔进嘴里,焦脆的鱼皮混着鲜嫩的鱼肉,让我食欲大开。
“这屋子是我自己盖的,想要安静的时候,就会来这里住上两日。等再过几月,住在湖边的雁群就该飞回来了,到时候我再带你来看。”
“你这几日一直待在智府?”我迅速吃完第一条鱼,没脸没皮地把另一条也拿在手里。
“你以为智府的守卫都是瞎子?我只去了四次,次次都要为你提心吊胆。”
“我自己闯的祸,我自己会解决的,你不用替我担心。”
“没良心的东西。”无恤夺过我手里的烤鱼,转身留给我一个大背。
“那个奇怪的院子你后来有去看过吗?”我微微一笑,索性挪过去,同他背靠背坐着。
“那院子据说是智宵的,他原是智瑶的兄长,当年智氏立世子的时候,智瑶差点输给了这个智宵,所以他当上宗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筑起四面高墙把智宵囚禁在了他以往最喜欢的地方。”
“这么说,那间院子里关的不是药人,而是智瑶的兄弟?可智瑶既然那么恨他兄弟,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
“杀人也是要理由的。而且,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受罪。”
“嗯,这倒也是。”我想起那间不见天日的屋子,不由点了点头,“对了红云儿,你可听说过一首从北方鲜虞传来的歌谣,叫什么‘竹书谣’?”
“只听过半首颂扬文公的,另半首不曾听过。怎么了?”无恤好奇地侧过头来。
“智瑶让人将一整首歌谣都唱给我听了,可惜我不通蛮语,听不懂。”
“他为什么要让你听这个?”
“不知道。我打算回去之后问问师父。”
“嗯,太史博学肯定会知道。我听说,智瑶要在府里给你新开一间院落?”
“嗯,这事我会找机会同你卿父解释的,你不用操心。”我转到无恤面前蹲下来,指了指他手上的烤鱼,哀求道,“再给我一半,我没吃饱。”
“你去说,这事只会越描越黑,我自有办法解决,你不用担心。”无恤一边说着,一边把鱼去了骨刺,盛在一片树叶上递给了我。
我喜滋滋地接过鱼肉,乖巧地点了点头:“以后遇到麻烦事,我肯定第一个就告诉你!”
“那盗跖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无恤一挑长眉。
“呃,呃……”我非常不争气地噎住了。
竹书谣 第一百三十六章 红云入心(二)
在无恤的逼问下,我将自己那日夜里如何遇见赵孟礼的刺客,如何碰上盗跖,如何与兰姬定下生死赌约的事都细细说了一遍。无恤听完我的话后,面色格外凝重。他陪我在湖边只坐了一小会儿就把我送回了家,然后急急忙忙地走了。
无恤走后不久,我的小院里又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魏氏宗主魏侈。
魏侈此前与我并无私交,我与他也只在太史府里打过几次照面。这次他只带了一个侍卫轻车前来,用一箱子珠玉换走了装有潭姬“死魂”的玉瓶。
据无恤所说,魏侈此人生性多疑,心胸狭隘,对潭姬之死,他肯定存了疑心。无奈智瑶为人强势,他不敢公然质问,但暗地里却一定也做了不少调查。这回,我当着智府五十多个人的面取了作怪的“死魂”,他果然就坐不住了。
魏侈向我询问了很多关于“死魂”作怪的事,我当初设局时,就料准他会来,因而故意说了一些听似玄幻,却暗示潭姬之死与智颜有关的话。
四卿之中,赵智两家的争斗愈演愈烈,韩魏两家因为势弱就一直在中间摇摆不定。韩氏的现任宗主据说是个唯唯诺诺的人,平日里行事最爱看赵鞅和智瑶的眼色,谁强,他便向着谁,最后在大夫们中间得了个“墙头草”的名号。和他比起来,魏侈虽弱,却也有自己的主见。他起初靠拢智氏,但潭姬死后,魏氏一族恐怕要从亲智,变成亲赵了。
第二日,我让无邪把魏侈来访的事告诉了无恤。无恤没有回复,只托无邪带了一株长茎谖草给我。谖草盛开在初夏的原野,花色多以黄、桔两色为主。如今入春尚不到一月,不知无恤是从哪里给我寻来了这么一株粉蕊白瓣的谖草。
“阿拾,那家伙是什么意思啊?”无邪凑近花心闻了闻,鼻头一抖,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谖草有忘忧之意,他是想告诉我,一切事情他都会处理好,不用我多费心神。”我用手指轻抚着谖草细嫩的花瓣,心里有一丝丝的甜意。
“是吗?我怎么听说,谖草有相思之意。这几日入春,天气一天好过一天,赵无恤不会是想约你出去踏青吧?”四儿捧了新挖来的竹胎坐在门边,一边用水清洗着外面的泥土,一边教雪猴帮忙剥叶。
“说清楚不就好了,还让人猜来猜去。”无邪一脸不屑,径自拿了我的天水匕坐在四儿身边削起木剑来。
“你削这个做什么?你若想要剑,和我说就好了。魏家昨天送来的那箱珠玉,至少能换十把上品宝剑。”我找了一只漆瓶,装上水,把花插了进去。
“我早同他说过了,我们神子现在是满屋子的金银珠宝,正愁没地方花呢!”四儿抬头看了一眼无邪,调笑道。
“大叔说我刚刚开始习剑,还是用木剑比较好。”无邪用手摩挲着木剑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大叔?哪个大叔?我和四儿不在的时候,你遇上什么人了?”
“就是那个红头发大叔,他说他要教我用剑。”无邪握着木剑比划了两下,手腕灵活,有模有样。
“盗跖?你这几日都和盗跖待在一起?他居然还敢留在新绛!”
“盗跖?三头六足,食人心肝的盗跖!”四儿两手一抖,一颗洗净的竹胎“啪嗒”掉到了地上。
“别怕。将军以前说的那些,都是骗我们的。”我帮四儿把竹胎捡了起来,“我见过那盗跖,除了头发颜色古怪了些,其他的倒和普通人一样。不过,他怎么还敢留在新绛?外面等着抓他领赏的人,少说也有百人。”
“大叔跑得快,他们抓不到的。”无邪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木屑,“晚上你们就别等我吃饭了。大叔说,我今天得背石头跑两百里呢!明儿早上,说不定能赶回来吃早食。”
“你这么拼命做什么?”我急忙起身拉住了无邪的手,“我可要同你先说好了,你将来就算剑法天下无敌,我也不会让你上阵杀敌。你要是存了什么建功立业的念头,趁早给我忘了。”
“建功立业?我才不要呢!我只要能打败赵无恤那臭小子,让他承认我比他强就行了。”无邪笑着抱了抱我,“行了,我跑快点,晚上赶回来陪你吃饭。”说完他拎了雪猴放在肩上,一溜烟就不见了。
我还纳闷呢,无邪怎么突然改了懒散的性子要跟盗跖学剑法,原来是被无恤和蔡仁的那场比试给刺激到了。
“阿拾,其实,我也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四儿放下手里的活,小心翼翼地说道。
“怎么?难不成你也开始习剑了?”我笑着问道。
“不是的,我昨天回来时,赵府派人过来传信了。”
“说什么了?”我把雪猴没剥完的一只竹胎拿了起来。
“呃——是伯嬴贵女的口信,说她和将军的婚期定下来了,就在三个月后。”
“哦,是嘛。”我心中一窒,脸上却装出一副恬淡不惊的样子,“那今晚咱们备上一份贺礼,明天一早我去赵府同贵女道喜。正好,魏家昨天送来的黄玉杯可以算一份。嗯,还要再拿一坛九酝。四儿,你说香料送哪一种好?”
“阿拾……”四儿拉着我的手,小声道,“你若不高兴,可以不去的。”
“傻四儿,我怎么会不高兴呢?”我努力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帮我一起想想,你说送杜若好呢?还是丁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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