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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之将倾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梦见稻谷
天下光宅,海内雍熙。上玄降鉴,方建隆基。
虞盛光跟在执戈的金吾卫后面,通过长长的城门拱道,来到内宫大门。
自来内宫一般是不允许外男进入的,但自霍昭做了皇帝,常要召见大臣,这样的规矩便几乎形同虚设。然而像今晚这样的深夜,宫门已然落钥,金吾卫是拿着女皇的手谕重启宫门,因此情形极为特殊。
盛光身边的豫平郡王,脚步沉着稳健,身姿卓然,虞盛光自己是有点紧张的,到未央宫门口,两个体型矫健、容颜娇美,梳着垂挂髻、点着梅花钿的宫女上前,替换了金吾卫,将二人带到内殿。
一路铺陈着青金砖,鼎铛玉石,金块珠砾,檀香的味道充斥着整座宫殿。女皇坐在沉香木制成的带托泥卷草纹透雕龙椅上,穿着云帛方锦的燕居常服,花白的头发披散下来,半髻上簪着一根浑圆的珍珠簪,虞盛光一进去,那一种数十年积威而成的王者之气,扑面而来。
她随豫平郡王一道跪下,行礼。
“吾皇万岁,臣,申牧,拜见陛下。”
“豫平,你来了。”女皇的声音很平和,是浑圆悦耳的女中音,“这么晚了把你们叫来,没有不方便吧?”
豫平郡王答非所问,“臣有三年没有觐见天颜了。”女皇登基,临江王率先上表恳请女皇的第四子申正禅让帝位,由霍昭称帝,那是临江王兄弟最近的一次出现在都城的朝堂之上。
豫平郡王这样说,自然让霍昭想到彼时的情景,大家都是浸淫朝堂多年的人了,等闲不会平白的晒功劳,霍昭道,“你起来吧,坐。”
然后将视线看向虞盛光,“你就是虞氏了?把脸抬起来,给朕看看。”
女皇的声音不大,像豫平郡王一样,给人以压力,虞盛光轻轻抬起头,看向前方。
一张没有很美的脸,稚龄偏偏,已见风姿之美。
回忆是一抔长河里的水,一点一滴的,从这里就能折返回那里,只因为熟悉。
霍昭刹那间,理解了妹妹楚国夫人顷刻间召唤出猎豹的心情。
“虞盛光,你今年几岁?”女皇问道。
“回陛下,臣女已年满十五。”盛光答,抬起眼看向女皇。
这样灵动的一双眼睛,净若澄空,霍昭在心里想,如果她不是她的孩子,他却怎么就能偏偏找到这样相似的人。
“你是临江王府长史虞廉的长女,你的母亲是谁?”霍昭问。
“回陛下,臣女的母亲冯氏,是前太常寺少卿冯少卿之女。”虞盛光答。
女皇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哦,是她。”说完陷入一阵不短的沉默。
她问一个问题就停顿一下,申牧手里不由些些出汗。
她接着又问,声音不再像方才那样总是要陷入回忆似的,而是回到平素的威严,“你自幼在虞家湾长大,那你识不识得一个叫做姜无涯的人?”
申牧心里头咯噔一下子。由于某个他不知道的原因,很有可能是阿圆的容貌气质类似于女皇姊妹曾经认识的某个女子,令到霍昭直接把阿圆与姜无涯联系起来。而从女皇直接问起虞家湾这一点,在他们进宫之前,霍昭已提前对阿圆的身世来历进行了简单调查,然后连夜将他们召集进宫。
更为麻烦的是,如果她认定了阿圆与姜无涯有关联,恐怕这疑心更会延伸到自己身上——知情不报,便是异心。
事出突然,他根本还没来得及教阿圆如何应对,一向波澜不惊的心,不由暗暗焦急起来。
虞盛光此时,身子也微微发紧,“姜无涯?”少女神情紧张中带着疑问,不似作伪。她自然得看向豫平郡王,这样子下意识的依赖也恰到好处。
申牧想说话,霍昭却很有耐心,“他不是本地人,应该有——五十多岁年纪,清矍优雅,很有学识。他应当会帮助你们开沟渠、利农事,教小孩子读书,给村民画年画。他应当是就住在你们湾子不远,但绝不是和村民们一起,嗯,或者是在不远的山间,可能还养着水牛和猫,种着水仙和牡丹。你应当识得他的,盛光小姑娘。”
她说的越多,虞盛光的脸就越白,不是作伪,而是真真切切的惊讶——女皇陛下,究竟对师傅了解的有多深,竟把他日常的生活几乎都描绘了出来。同时内里心念如电转——豫平郡王曾再三告诫她,在未摸的准女皇对姜无涯与她有师徒关系的态度之前,不能暴露自己与师傅的关系。虞家湾的人都死光了,如果她说不认识,女皇即便去查,也查不出铁证来,至多只能是怀疑。可是如果她像楚国夫人一样,只凭一个感觉就动了杀机,便她说不认识,又能改变什么?
有时候,万般周虑不如做回自己,遂坦然道,“知道。”
知道。
她刚说完,就立刻感觉到女皇和豫平郡王两个人的视线同时落到她的身上。女皇看向申牧,“豫平。”
豫平郡王不急不慢,站起身。
“如果您说的这个人就是姜无涯,那么臣女不仅知道他,更与他有十年的师徒之情,”虞盛光抬起头,平静地道。
霍昭立刻从豫平郡王身上收回视线,手放到龙椅扶手上,“说下去!”
“臣女的母亲不容于父亲,在生下臣女之后即与父亲和离,臣女自小便与祖母在老宅中长大。大约是三岁时师傅来到虞家湾,大家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唤他一声乌先生,里长说,师傅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猜他是退隐的官员。师傅对臣女极好,臣女也视他为父亲一般。几个月前,师傅说有要紧的事需要处理,离开了湾子,再也没回来。后来,山里突发了泥石流,臣女恰那一日在外祖父家中,整村的人都死了,父亲将臣女接回到临江,便遇到了豫平郡王。”
她说的很清晰,态度坦然,没有什么好质疑的。
女皇凝视了她许久,深深吁了口气,“朕乏了。”
侍女扶她站起身,女皇对申牧道,“今日晚了,你们便不要回去,都歇在宫里。这个女孩儿朕很喜欢,就留在昭阳宫奉驾吧。”仿佛刚才只是一场面试。
申牧躬身答是。
霍昭让虞盛光,“平身吧,你愿意留下来吗?”
虞盛光大拜于地,“能够侍奉陛下,是臣女无限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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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轶一早来到未央宫,当值的女官告诉他陛下昨日睡的晚了,尚未晏起。他便候在外殿。
女皇的宫殿是他自幼长大的地方,自然是非常熟悉了,忽然之间,或许是侧门那里光线的微微一晃,他抬起头,向那里望过去,心里头怀疑,眯起了眼。
两个身着常服的女子正通过侧门,向这里走来,其中一个腰特别细,在宽大的襦裙里随着她走动的姿态仿佛可以看到细小腰肢的款摆。
仅凭着几个步伐,他便认出了是她,只是,她为什么一大早出现在了这里?
虞盛光夜里并没有睡好,时睡时醒,梦影连连。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跟着带领她的女官走进大殿的时候,她无由来感到一阵心悸,待抬起头,却看见西平郡王站在不远处,像在临江一样,锐利的眼睛看着自己。
她看见了是他便调转回视线,不去看他,但对方的视线却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虞盛光不由有些羞恼,他就是爱这样大喇喇得看人吗?根本不分场合时间。
同行得女官也看见了申时轶,轻轻对她道,“那是西平郡王,陛下的孙儿,定是奉旨前来。陛下经常召唤于他。”带着她一起站住,向申时轶行礼。
申时轶没有过来,那女官便道,“我先进去看看陛下是否起身,姑娘在这里稍等。”
虞盛光怕他过来骚扰,便站到近门处,那里有宫女站候着,不料申时轶一直并没有靠近,一会儿听到里面有女皇晏起的声音了,她松了口气,却心里头又好像隐隐有一些失望似的,不禁偷偷抬起头,脖子微微转着向后看——这一下,正看见申时轶含着一点点讥诮得看过来,她霎时间晕红满了脸,强自镇定得把脖子转过来。
为什么要这么欠呢?盛光在心里头咒骂自己。
“郡王爷,”一个侍女走出来,遥遥向申时轶福身,“陛下请您进去。”
“嗯,”申时轶举步过来,他是那样高,存在感极强,经过虞盛光的时候,她微微垂着头,双臂不由得向里紧缩,申时轶目不斜视,像是完全没有在意她一样,昂首阔步得走进了内殿。





王之将倾 第36章 云粉
盛光同女官一道,也进入到内殿。
内殿极其宽大,却不是昨夜女皇召见他们的地方了。一座巨幅带托泥座紫檀木边围的屏风做主隔断,屏面是整幅的画页,一个身穿月华长裙的妙龄仕女侧身回望,其意态动人,竟有几分盛光的味道。
虞盛光看到那画,不由顿了一下,女皇悦耳的女中音说道,“看着是不是有一点像你?”
她抬起头,看见霍昭走出屏风,站在那处,长裙大帔,面目雍容,忙拜伏下去,口中唤,“臣女拜见陛下,请圣恭晨安。”
申时轶走到虞盛光身侧,躬身行礼,“孙儿见过陛下。”
“嗯,”女皇道,“二郎来了。”向虞盛光,“起来吧,我这里不需要时时得下跪。”并向她微微伸出一手,“随朕来用膳。”
虞盛光站起来,看见女皇的胳膊微微向自己这里抬着,当即有些楞住,申时轶看她那呆样,冷哼一声,“还不快过去!”盛光身后的女官也提点她,“扶陛下去用膳。”
她同时也领会过来了,上前扶住女皇的胳膊,有点不好意思,“臣女愚笨。”
霍昭笑了,竟拍了拍她的手背,和颜悦色的,“朕这里规矩不大,不要拘着自己。”
虽这样说,虞盛光还是恭恭敬敬得扶女皇到榻上坐好,有宫女上来布好饭菜,她一看,除了一盘茱萸鸡子,其他都是极为养生的食物,原那女皇霍昭是极为自律之人,饮食保养无不注意,除去一样,就是嗜辣。
霍昭问申时轶,“你们的马球练的怎么样了?要人要东西要马都行,只一条,可不准丢了朕的脸面。”
申时轶放下碗筷,“陛下若是不放心,可以先看我们和辽东兵打一场。”
霍昭想了一下,“也好,就今儿下午吧,统共也没几天时间了。”回头命跪坐在旁侧的女官,“绯儿,你记下来时间,告诉刘永,把下午原先的事先推掉。”
宋绯儿就是领阿圆进来的女官,起身道,“微臣这就去。”
原来宫中的女官是可以自称微臣的,虞盛光不禁觉得新奇。
而从宋绯儿即刻起身,亦能看出来,女皇是十分注重执行和效率的人。
服侍女皇起居的一个脸儿圆圆、形容娇美的侍女笑着道,“陛下,想想那冰面之滑,马匹力量之大,还要在上面打球进击,高句丽的人常年在雪上,是打惯了的——可也真是太难为郡王爷他们了。”一双秋波似的眼看向申时轶,是在为他说话了。
世人都说女皇对自己身边的人极是宠爱回护,虞盛光真是见识到了,这侍婢言语自然,看来经常这般插话,而竟又当着皇帝的面向西平郡王表达好感,盛光一双眼睛睁的亮亮的,女皇转过来问她,“盛光小姑娘,你觉得呢?”
虞盛光又是一愕,“臣女吗?”她想了想,笑着道,“臣女怎么觉得,这所谓的冰场马球,就是一个噱头呢。”
“哦?”女皇微笑着,示意她说下去,“不要拘着,有什么就说,朕最不爱那等扭扭捏捏的样子。”
“是。”虞盛光应道,看向申时轶。他双腿分开跪坐在榻上,两手平放于案,其肩宽背直,眉眼英俊而气态凌然,像一注强光,很难与他对视。
他一看她,她不可避免的心尖尖处又被针刺了一下似的,袖子里的手指头掐紧了,却恬淡得笑着问道,“敢问郡王爷,冰场马球,对冰场的冰有多厚有要求么?”
申时轶心里头惊奇,脸上表情却很淡,“没有。”北地寒冷,一般都是在自然结成的湖面上赛斗,洛阳却是多温暖潮湿,偶尔今年有雪,也绝到不了湖水结成厚冰的地步,只能在马球场上浇冰比赛——而他们,也正打算要在这冰的厚度上做文章。
女皇顷刻间明白了,虞盛光继续道,“既厚度有限,马匹沉重,球杆力大,臣女有个赖皮的想法,郡王爷不如令全队务要控制好前一刻钟,将冰面踏碎击碎,对方的优势便不再明显了。”她说完,向霍昭微微躬身,“臣女鲁莽,说的错了,陛下勿怪。”
那霍昭大笑起来,“小阿圆啊,你这个耍赖的法子好啊!”看向申时轶,“阿狸,你觉得怎样?”
阿…狸?虞盛光圆睁了一双猫儿样的眼,很难将毛茸茸妩媚的狐狸与眼前这个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男人联系在一起,眼里漫起笑意。
申时轶没说话,一张俊脸绷着,只看着她,面无表情。
盛光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怎么能还这样子看人呢?皇帝都还在旁边呢!她有一点儿慌,耳朵根子泛起红潮。
霍昭看向他二人,“西平,你有没有见过盛光?”
阿圆不知道为什么,顷刻间觉得有点呼吸困难。
“见过,”申时轶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炙肉,放进嘴里咀嚼着,淡淡得扫了她一眼,“虞家的大小姐,刚刚与堂叔订了亲。”
少女听见他提到豫平郡王,立刻就收敛了轻松的样子,垂下眼,申时轶想起那日在书房与申牧告别,他不过是看了她几眼,她就忙慌着将桌子上的那些纸往里面收拢,这女子心里头向着谁,明明白白的很清楚。可是面对着他的时候,偏还总一副天真无邪的勾人样子。
霍昭嗯了一声,没有觉察到这一对少男少女间的暗潮汹涌,接过他的话,“照理儿,你该唤她一声小婶婶的。”
申时轶将那口肉重重得咽下去,“呵,”他笑了笑,眼睛灼灼重看过来,盛光觉得自己的后背似乎都要烧着了,“小婶儿,”英俊的少年粗噶着唤,“谢过你为孤等出谋划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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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几匹马撞到一处,马蹄子乱踱,马背上的人一面拉拽缰绳控制马身,一面倾身挥杆去击打刚刚发出的马球,争取先机。申时轶的黑衣黑马在其间尤为显眼,须臾,他突抢出来,一记侧身撩杆将球击传到前方队友那里,洛阳皇家队气势大盛,他与另一人趁势纵马压上,身子完全贴在马背上,几乎与黑马一体,所到之处,无人可以与之争锋,所向披靡。
下午的比赛照常进行,但没有用冰场。看台上的女皇穿着黑黄二色制成的龙袍,身披鹤氅,眼睛追随着赛场上男儿们矫健的身影。
她问身旁的虞盛光,“你会骑马吗?朕年轻时也爱马球。”
虞盛光说会。女皇便道,“好!改日你们女子们也比试一场!”说着竟抓住了她的手。
阿圆惊讶极了,偷偷得往上看,女皇的注意力完全在赛场上了,甚至比场上的男儿们还要意气风发,这大晋英勇矫健的男子们啊,都是她的臣下!
而女皇与她的亲密姿态落入所有人的眼睛,一时间大家都知道,豫平郡王的未婚妻成了皇帝陛下的新宠。
两个老臣窃窃私语,“临江王府惯善于逢迎女主,申氏……哎!”
那霍笙的眼睛几乎发了直,脑袋转了两圈,想到虞盛光是从虞家湾出来的,而虞家湾——那不是有姜无涯吗?!他不禁儿想,我怎么净想着杀与那姜老贼相关的人了,果然是恨有多切,爱有多深,女人的心变幻莫测,你也不知道她们到底想怎么样,就连姑祖母这样的巾帼英雄也不例外。若是我再细心一些,这样的功劳就是我的!
豫平郡王幽深的眼看向看台最中央的女皇和她身侧的少女,平淡而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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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中场休息的时候,小黄门捧来几盘子牡丹花。
“这都是暖房里种的,”霍昭率先拿起一朵一拂黄,侍女将它别到她的发髻上,接着她替虞盛光挑了一朵云粉,花朵儿小一些,粉嫩嫩的还带着露珠,侍女将云粉也簪到盛光的鬓旁。
姜影儿走上前,“陛下也为影儿挑一朵吧。”
女皇笑看了看她今日的装扮,笑道,“影儿生的婉约贵气,却要用姚黄。”姜影儿蹲了蹲身,“谢陛下夸赞。”
接下来一人一朵的都分散了,楚国夫人拿了一朵紫姝,却不簪上,只在手里拈着打着圈儿,兴致不高,脸阴阴的不时看向虞盛光。
盛光见几个陪着女皇的贵妇人、连着宫女、女官们抚摸着头上的牡丹,一副很兴奋的样子,不由不解,姜影儿道,“这些花儿等下是要赠给场下的男儿们的。”
虞盛光早在下午她一出来时就注意到她,果然如刘端娘所说,丰姿秀丽,文采光华。
“原是这样,”她笑着谢过,并问,“姐姐准备送给谁?”
姜影儿未及说话,早上女皇用膳时为申时轶说话的贴身宫婢、名唤叶柳儿的道,“影儿姐姐自是要送给西平郡王爷的了,”她大抵是不满虞盛光一来就受到女皇的格外宠爱,隐隐有些敌意,然后却向影儿,“我也要送给郡王爷,看他会戴谁的!”
姜影儿笑了笑,没有在意柳儿的挑衅,向盛光道,“你若是觉得不方便,不送也是可以的。”
虞盛光下意识摸了摸鬓旁的云粉,看向赛场。




王之将倾 第37章 天崩
楚国夫人走近大殿的次间门口,里面传出洞箫的声音,悠扬动听。
“陛下正在唱曲儿,”刘永出来,看见她,恭敬得到。
女皇的心情显然很好,霍穆穆定了定身子,走进去。
霍昭手持一把墨丹折扇,身穿九幅云水裙,她保养得当,虽已六十多的年纪,又曾生养过几个孩儿,腰不免圆了些,但皮肤白皙,姿态端方,有宝相庄严之美。
此刻的女皇却是婉转的,将折扇缓缓举到头顶,随着音奏,轻轻唱出一首清音:
渐天如水,素月当午。
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
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随分良聚。堪对此景,何忍独醒,归去……
清音的曲调悠长,拖音多,女皇一曲唱罢,已是微微薄汗。那霍穆穆站在一旁,听到“少年人,往往奇遇”,已然是痴了,过了良久,方幽幽叹道,“阿姊,您已多年未开音了。”还是那样清澈如水,明媚如辉,和她说话时的声音一点都不一样。
霍昭拿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坐下来,看她一眼,“你来做什么?”面容收住。
霍穆穆知道,女皇这样的态度就是不想听她接下来的话,可是想到方才观球的情景,还是忍不住问,“您——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为什么不杀了她?你不是最痛恨她吗?!即便她不是她的孩子——不是,年龄不对!可是他为什么要要养出一个这么像她的人!”她越说越激动,难以克制自己,凤目圆睁,胸口不断起伏。
室内一片静默,刘永早已将里面的乐师侍婢都带了出去,只余下两姊妹。
霍昭道,“你来就是想惹我不痛快?”
“我想不通!我看不下去!我受不了!”楚国夫人嘶喊出来。
“那是无涯的‘孩子’!”霍昭大声说道,声音浑厚重如斑斑青铜,她的脸刚毅坚决,同时却有一种柔情,隐隐如宝相佛光,润淌在这样的脸庞上,没有让她显得软弱,只让它更加灿绚夺目,不可直视。
“她与他生活了十几年,是他教养出来的女孩!朕爱不得他,便就要爱他养出来的孩子。我愿意宠爱她,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她站起身,姊妹俩面面相对,霍穆穆先转过身,疾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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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盛光送走豫平郡王,一个小内侍带着她回居住的宫殿。
小内侍十二三岁年纪,唤作宝穗,生的唇红齿白干干净净的一个小男孩,一路走,一路和她聊。
“陛下在内廷中设了文姝院,也仿照前廷有文武女官,影儿姊姊为陛下拟诏撰文,便有内相之称。”宝穗向她介绍,“陛下当然对姊姊们都甚好,尤其宠爱影儿姊姊、绯儿姊姊和柳儿姊姊。不过,奴婢在这宫里呆了七八年,还没有见过像虞姑娘这样一上来就那么得眼的——即便是影儿姊姊,那也是经过数次大宴,诗词书画,出口成章,才渐渐得陛下的喜欢。”
宝穗的声音清脆,说起话来像竹筒倒豆子,说到最后,掩不住对盛光的羡慕。
虞盛光心里其实满满的对女皇态度有不安惊疑,脸上却笑着道,“你才多大,能看了几年的事。”
“真的!”宝穗认真得道,“奴婢的记性最好了,宫里的每个姊姊,谁喜欢我,谁不喜欢我,我都记得住!”
阿圆笑了,看着他一时却想起豆角,那笑容便又收了回去。
一阵风吹过来,她扶了扶大氅的兜帽,狐狸毛的兜帽下,那朵云粉露出来,还在她的发髻上。
走在她前面的宝穗,突然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虞盛光愣住了,站住脚,刚想俯身去看,后面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他不妨事,不用担心他。”
盛光一听到这声音,脊背立马僵直了,不用担心宝穗,那要不要担心她自己?想也没有想的,她跳过宝穗的身体,发足狂奔。
风呼呼得向后面灌,天渐次暗了,这一处回廊更显得无比幽暗狭长,四面八方都是陌生,阿圆心跳的快的紧,其实怎知道要去哪里,又怎么能逃得掉,她转身看见这座小殿侧门旁边有一个退避的地方,便躲到那里面去,蹬上窗台,不要露出裙摆。
还没有一息的功夫,申时轶就出现在退避前,掐着她的腋下将她抱了下来,盛光觉得一阵眩晕,“你要做什么?”
申时轶盯着她,“我要我的花。”
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倾身向她的耳边,虞盛光觉到对方带着热力的呼吸,还有赛场上下来余有的汗味,也说不清是紧张、嫌恶,还是抵触,从耳朵到颈后脊背,一条线儿的酥麻下去。申时轶咬住那朵云粉,而后松开了,向下舔了舔女孩可爱的耳朵,“我上次亲的是这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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