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王梓钧
第二天,金罍跑去参加鹿鸣宴,金万川则去打听关于王渊的消息。
076【鹿鸣之宴】
清晨。
王渊已经打扮一新,身穿圆领黑花缎袍,头戴黑色大帽,腰束蓝色丝带,脚踩黑色短靴。
这是举人公服。
王渊之前考试,穿的是襕衫,戴的是方巾。
襕衫整体为白色,即玉色,君子如玉。边角为黑色,搭配玉色,黑白分明。领口也是黑色,即青衿,青青子衿。
这是明朝中前期的襕衫制式,必为白色镶黑边,简洁而朴实,因此儒生又称“白衣秀士”。
到了明朝中后期,样式虽然没变,但除了黑色衣领,其他颜色都能自己改,细节更加花哨惹眼。
晚明甚至出现襕衫女性化,一些公子哥不留胡须,在襕衫之上绣绚丽花纹,用料也属丝绸之类,不看发型甚至以为是个女人。
如果在电视剧里,看到书生穿得花里胡哨,而且没有蓄留胡须,不要忙着吐槽,人家有可能拍的是晚明剧。
只有读书人才能穿襕衫,今天王渊去参加鹿鸣宴,衣着必须正式,所以临时穿上举人公服。换成平常时候,依旧会穿襕衫为便服,当然也可以穿道袍非道士袍,特指褶服。
“二哥这身举人装扮,真真精神”周冲拍了个发自内心的马屁。
王渊笑道“帽子还行,可以遮挡太阳。”
大帽便是圆形太阳帽,整体呈钹状,发端于宋代,改进于元代。
到了明代,大帽相当于礼帽,无论皇帝、官员还是百姓,出席重要场合都经常佩戴。从外型来讲,接近西方绅士礼帽,不过中国的大帽更加圆润。
李应坐在旁边,难免心生羡慕,下定决心说“这次回去,吾必发愤图强,三年之后也当穿上黑花缎袍”
听闻此言,越榛只能苦笑。他作为副榜贡生,拥有监生资格,也是能穿黑花缎袍的。但穿的衣服相同,除了好看之外,又有什么鸟用
张赟问越榛、罗江二人“文实与孔殷兄,真不去参加鹿鸣宴”
“不去”越榛和罗江齐声回答。
鹿鸣宴并非只为庆祝举人登科而办,还有一个功能是发放会试路费。
正史当然不屑提钱,地方志和文人笔记,却经常提到宴会之后发路费。钱虽然不是很多,但可以支撑举人前往京城考试,而且把食宿费都计算在内了。
如果副榜贡生去参加鹿鸣宴,并且拿了会试路费,这辈子便不能再考乡试
众人来到院中,一起赏着桂花闲聊,只等时辰到了便去巡抚衙门赴宴鹿鸣宴应该设在贡院明伦堂,但巡抚喜欢改在自家衙门举行。
金罍和父亲金万川也来到院中,介绍道“诸友安好,此乃吾父讳万川。”
“伯父安好”众人见礼。
金万川跟儿子的性格反差极大,此人无比油滑,惯会来事儿。对谁都笑脸相待,各种奉承话不显突兀,就连李应都被他夸得哈哈大笑。
聊着聊着,金万川便跟众人混熟,开始打听关于王渊的信息。
李应把王渊吹嘘一顿,又详细说起阵战之事,中间夹着各种夸大之词“当时贼寇正军三千,皆披甲,弓刀俱备,另有运粮辅兵上千人。而我等只有军士四人,生员两人,还有宋家土司小姐一人。换成谁敢设伏”
“你们真打了”金罍虽然清高,但也被此事惊到。
李应指着王渊说“王二郎回到土寨,召集青壮八百,设伏于山岭之间。等到半夜,我等正在点燃火把,可惜被贼寇提前发觉。王二郎当机立断,提前发动夜袭,阵斩贼寇运粮官,毙敌无数,缴获颇丰,还救出数百妇人。而我等这边,一人未死”
罗江瞠目结舌道“难以置信,二位真乃豪勇之士”
越榛笑着说“我们这次来云南乡试,半路上遇到土匪劫道,也多亏若虚和良臣大发神威。”
“我不算什么,只杀了两三个土匪,”李应用自豪的语气说,“当时我等被堵在谷底,左边为陡峭山崖,右边山坡有土匪设伏,前后道路皆被土匪堵塞。王二郎飞马射毙匪首,又冒箭雨冲散坡上土匪,吓得剩余匪徒跪地求饶。”
金罍听得一愣一愣,感觉这些贵州士子很邪乎,怎么老是提刀杀贼啊士子不该安心读书吗
金万川赞叹道“王相公文武双全,日后必定出将入相。”
王渊一直微笑不语,此刻说道“伯父谬赞了。”
闲聊多时,感觉时辰到了,王渊他们结伴赴宴。李应、越榛等人,则约好同游五华山,反正待在房中也度日如年。
金万川低声问儿子“这个王渊真能考中进士”
金罍想了想说“凭那三首诗词,便知才学惊人。但究竟能否中试,还要先看他的时文,过几日便知道了。”
“那就再等几日。”金万川还是不相信贵州士子能中进士。
金罍问道“父亲觉得此人如何”
“天生人杰”
金万川赞叹一句,说道“击杀匪寇,只能证其武勇;诗词时文,只能显其才学。为父看中的,是他能聚人心。不光贵州士子以其为主,就连那个叫罗江的云南士子,也隐有信服王渊的意思。在聚拢人心方面,你比王渊差太多,今后定要好生学学”
聚人心,便是人格魅力的体现。
金罍笑笑不说话,懒得反驳父亲。
他觉得自己就很有人格魅力,在南京国子监朋友成群。至于那些跟他有矛盾的,只是他不屑于结交而已,与平庸之辈结交有什么意思
在如今这套房子里,也就解元王渊和亚元田秋,值得咱们金公子折节下交。
巡抚衙门,已经敞开大门。
新科举人一到,便有吏员迎接,带着他们直入殿堂。
鹿鸣宴,源自乡饮酒礼。
先秦时代,诸侯国内办有乡学,学制为三年。毕业之佼佼者为“贤士”,被大夫送去进献给国君。
这些贤士在出发前,大夫必须设宴欢送,并请当地官员和长者作陪,于是就有了“乡饮酒礼”。酒礼开始,必奏鹿鸣之曲,这便是“鹿鸣宴”的由来。
唐代科举初兴,鹿鸣宴与乡饮酒礼开始分化,之前都是混为一谈的。
大明开国,由于朱元璋的极力推崇,乡饮酒礼达到中国古代社会之巅峰。
明代初期的乡饮酒礼,地方官、读书人、乡绅、长者、村官聚在一起,相当于召开春季茶话会。
有犯法的人,要被拿出来批评;贤才、孝子、善人等正能量,要拿出来表彰。各里甲有什么矛盾,也可以商量着解决。德高望重者,还要宣讲忠孝、仁义、廉耻等道理,再由参加宴会的里甲官,回到坊间、乡村做宣传教育。
朱元璋把乡饮酒礼,视为朝廷掌控基层的重要方式,是对“官不下县”漏洞的补充。地方官也能通过喝酒开会,掌握辖区内的基本信息,直接跟里甲乡老接触,从而把政治触角延伸到每一个村坊。
非常朴素的基层治政理念,而且在明初极为有效。
但在朱棣死后,乡饮酒礼彻底流于形式。现在变成一帮官员、士子和乡绅瞎喝酒,而且是名正言顺的公款吃喝,在宴席当中非常有默契的分配利益。
不被朱元璋重视的鹿鸣宴,反而因为科举越来越兴盛。
王渊来到宴会厅,跟其他举人互相作揖问候,然后被带到属于自己的座位。他是贵州解元,坐得极为靠前,更前面的便是老人了。
嗯,中举刚好一甲子六十年的老人,不拘其官职身份,都可以来参加鹿鸣宴。年份不能多,也不能少,六十年一个轮回,有着新老交替、循环不息的意思。
今年云南举人三十四位,贵州举人二十一位。另有副榜贡生十人,其中三人选择赴宴。
加起来,共有五十八个新科举人到此。
很快,又有诸多乡试的帘內官、帘外官出现,他们坐在宴席的另一边。
如果完全按照周礼,鹿鸣宴是不能这么搞的,宴会主人怎可最后到场
周朝的乡饮酒礼非常繁琐,就连宾客给主人敬酒,主人都要去洗酒杯,以示尊敬。宾客必须下场制止,主人必须坚持洗杯,几拒几迎,搞得跟皇帝禅让差不多。
在宋代就简化了礼节,否则没法喝酒啊。
先秦时期的贤士能有几个几拒几迎洗杯子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而到了明朝,南北直隶新科举人有一百多个。如果还保持周礼,那不用喝酒了,洗杯子环节就能整半天。
并且,清洗酒杯,只是周礼微不足道的一环,还有许多更加繁琐的礼节
礼乐崩坏,符合社会发展规律。
王渊正跟身边的田秋聊天,突然云南大官们就来了。
走最前面的是巡抚顾源,其次为左布政使魏英、右布政使丁养浩。巡按御史张羽,因为负责乡试,被安排坐在考官席位的首座,按察副使兼提学使、以及提学副使同样坐那边。
由于时辰未到,大家都比较轻松,彼此私底下说着玩笑话。
“吉时到”
巡抚顾源正待宣布鹿鸣宴开始,突然外边传来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
一个身体健硕的中年男子,昂首阔步走到堂内,沿途吏员不敢阻拦。此人赫然穿着麒麟袍,抬臂指着顾源问“如此盛会,怎就不请我啊”
巡抚顾源哭笑不得,左右布政使齐齐变色,巡按御史张羽更是怒目相向。
074 同科四举,一寓三元
云贵两份举人榜写完,书吏又朗诵一遍,并经检查无误,便把左右布政使和巡按御史请进来。
云南右布政使叫丁养浩,杭州人,刚直不阿,打击过地方豪强,也带兵平息过叛乱。就因为太过刚直,得罪无数,才被升迁到云南当右布政使。
巡按御史叫张羽,我们之前提过,是这次云贵乡试的总负责人。
而云南左布政使,赫然是之前的贵州总督魏英,因为平叛不力被贬到云南。又是王渊的熟人!
顺便一提,贵州政局已经变天,三司都换成刘瑾党羽,至少也是不反对刘瑾的中间派。而云南则变成抗阉窝子,不过镇守太监也换了,专门帮刘公公压制反对派。
“落印!”
魏英高举布政司大印,盖在两份榜单上,并将之陈放于桌案。
两位布政使分列左右。
巡按御史张羽走到案前,带领主考官和阅卷官,朝举人榜单下跪,行三跪九叩之礼——这个举动,后来被讹传为“老师拜门生”。
其实是个美丽的误会,明朝初年,考官们拜的是举人名册,这份名册需要进献给皇帝。后来举人名册取消,只剩下举人榜单,但跪拜礼依旧保留下来,他们跪拜的其实是大明皇帝。
“鸣炮!”
“开门!”
几声炮响,大门开启,吏员们快步出去贴榜。
此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主考和阅卷官一夜未睡,现在终于可以各自回家睡觉。他们之前不能回家,从开考前两日起,到填榜完毕都吃住在贡院,这也是为了防止发生舞弊现象。
……
“炮响了!”
田秋在院落里大喊:“诸生,炮响了,要张榜了!”
越榛冲到王渊的房间外,拍门喊道:“若虚,张榜了,张榜了!”
“莫慌,我还在吃饭。”王渊捧着饭碗出来。
隔壁房门突然打开,罗江穿着一身新衣,带着书童昂首挺胸走到院中,朝众人抱拳:“今科必中!”
“今科必中!”其他人笑着回礼。
对门那位巨婴才子金罍,也面色轻松踏出门槛,结果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连忙整理衣襟,掩饰自己的紧张,也朝众人抱拳:“今科必中!”
“今科必中!”
不管是否互相看得顺眼,基本风度还是要有,特别是在今天这种时候。
王渊蹲在檐下,慢条斯理把早饭吃完,这才带着周冲,跟其他士子们一起前往贡院照壁前。
云南和贵州的举人榜,同时由两名吏员张贴,两省士子早已团团围观。
此刻,吏员正在贴副榜,榜上有名者,叫做“副榜贡生”。
正统朝以前,副榜贡生也能参加会试,中试者叫做“备榜进士”,但不能参加殿试。
李应知道自己肯定考不中,反而表现得最轻松。
而越榛则脸色煞白,他在副榜发现了自己的名字,而且是副榜第一。但副榜第一有个卵用,依旧属于落榜生员,再往前考一名就能中举啊!
“节哀。”李应拍拍越榛的肩膀。
王渊安慰道:“不要难过,这次副榜第一,下次肯定中举。”
越榛摇头苦笑,对李应说:“良臣,三年之后,我们又可以结伴赴考了。”
“唉!”
被王渊资助了几两银子的张赟,也属于副榜贡生,他站在榜下长吁短叹,一副想哭又哭不出来的表情。
“来了,来了!”
又是一个榜单拿出,吏员刷完浆糊,便将其贴着照壁上。
榜纸表面,还糊了一层纸。
吏员站在木梯之上,朝榜下诸生望去,笑道:“在下便揭榜了”
“揭,快揭!”
士子们纷纷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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