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墟

    先前出去的谍子守在路边，街心停了一辆马车，车厢围得密不透风，也不知是两名谍子早早备下的，还是到街上临时叫的。红袖已坐到了车里。那谍子见李存勖也下来了，四下里望了一望，似乎再次确认有无危险，而后折返到楼里，将方才收拾好的红袖的衣服首饰取了下来。李存勖对赶车的谍子低声说了几句话，那谍子一扬鞭子，马车便粼粼而去了。

    两日后，李存勖正在大都督府后花园闲坐，都督府管事的引来一名谍子，正是将红袖接走的二人之一，携来一卷厚厚的纸卷。

    李存勖将旁人打发走，自己摊开细看，正是红袖写下的在天行苑的见闻。倒也难得着女子精通音律之余，居然还写得一笔好字，柔美秀媚，疏落大方，看起来是下过幼功的。李存勖没由来地又想起自己在晋阳西坊结识的另一名天行苑暗桩水黛，后来用月影兰这个名字在洛阳艳帜高张，也不知所谋者为何。亏自己在晋阳时将其视为红颜知己，没想到竟是包藏祸心的杀手刺客。自己那日在红袖房中一时兴起，大半原因倒也是由红袖而想起了水黛。

    想到这里，李存勖悚然一惊。天行苑训练出来的女子，虽然样貌各异，但神采间却有些相通之处，极尽魅惑之能事，却又偏偏带了三分端庄娴雅。由此可知，这些女子背后的那位训导之人，可算得上十分了不起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李存勖的烦恼
    说起红袖加入天行苑的经过，其实并没有所谋出奇之处，正如这个乱世之中无数孤苦无依的弱女子一般，十年前家乡毁于兵灾，与年幼的弟弟一起流落到淮南地界，因姿容姣好被天行苑看中。天行苑对红袖的身世来历经过一番探查之后，便将这对衣食无着的姐弟收归麾下。红袖本就聪慧，加上天行苑的悉心调教，几年后便外派到各处执行任务，先是辗转在宣州、池州等处掩藏身份做暗桩，后来便被派到庐州与黄岳然做了红颜知己。说起来，这姑娘对天行苑总舵的情形知晓的真不多。

    而红袖的弟弟则因习武根骨上佳，被留在了练杀堂作为甲等弟子栽培，多年来潜心练武，很少外出。即便外出，也是跟着老练的刺客观摩长见识。故而那孩子虽然在杀手堆里长大，但手上兴许还没真正沾过人命。

    看到这里，李存勖不禁有些挠头。要是天行苑仅仅将红袖的弟弟作为人质扣在总舵，那么李存勖有的是法子将那孩子弄出来，老老实实跟自己走。但实际情形是，天行苑很是看重这孩子，着力培养了将近十年。人非草木，这十年里，这孩子会不会已经对天行苑有了归属之心他还不像其姐，进入天行苑的时候已经十几岁，知道善恶好歹，即便做着暗桩的勾当，但一旦机会来了，还是会选择跳出这个泥潭。而这个孩子，在冲龄懵懂之时就被天行苑收养，现在说不定已经是天行苑的死忠了。

    但这个小小的困扰也只是一带而过。对李存勖来说，说出去的话，尤其是对女子说过的话，那是不好轻易反悔的。否则一旦传扬出去，世子殿下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等回头见到那小子，就算双腿打折，也要将他拖回到他姐姐面前。

    红袖的弟弟只是小麻烦，眼下真正困扰李存勖的，是凭此刻的人手，想要直捣天行苑总舵，似乎有些吃力。

    徐温已经掌控了左右牙兵，十几万大军倒是随时可以借用。但天行苑不是山贼土匪，大军压境并不一定奏效。至不济，打不过，还可以跑。这帮人想要逃跑，任你手下千军万马也休想追得上。一旦真正惹恼了对方，换来的将是永无止境的骚扰与暗杀。这一点，徐温不会不顾忌。

    对付江湖暗势力，就要用江湖手段。

    李存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肖俞。

    但肖俞似乎也就是入微境的修为，单独对上孙敬轩，顶多勉强保命而已。谁知道天行苑暗中养着多少位上品高手

    难道要借重北漕的力量

    也不行，且不说北漕那些人愿不愿、敢不敢对付天行苑，就算骆希夷一时头脑发热跟着自己上了贼船，可北漕的致命短板是没有上品高手，关键的时候指望不上啊。搞不好最后弄得全军覆没，自己辛辛苦苦助北漕南下的心血可就付诸东流了。

    红袖的情报，似乎来得太早了，早到李存勖都没做好吃掉它的准备。



第二百八十三章 百尺竿头
    骆希夷最近气色很好。

    向北漕总舵搬兵的文书发出去之后，在收到总舵回信之前，骆希夷这几日反倒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了。如果说有，那就是和双花堂的一众兄弟养精蓄锐。

    双花堂这回南下，也觉得顺利得出乎意料。本以为和南漕这个老冤家正式开打，怎么着也得折损三五成的人手。谁知到了淮南这么多日子，真刀真枪动手也只有在扬州那一次，伤亡也有限得很。随后便是蒙山群盗的一次偷袭，也没闹出多大动静。好不容易，在金陵遇上了南漕的两处分舵来援，兄弟们都磨刀霍霍了，最后却被徐客卿一人轻松摆平。

    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带队南下的双花堂副堂主马如空就有些蠢蠢欲动。

    马如空倒不是只会喊打喊杀的莽汉。能够兵不血刃拿下南漕，自然是好事。但作为孙帮主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双花堂这次出来没染上多少血，这事儿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平日里双花堂拿着最句不好听的，养着这帮兄弟，就是在关键时刻冲上来卖命的。谁知这次卖命的机会被徐客卿挡下了，兄弟们回去之后，难免面子上过不去。其他各堂、各分舵，总会有一些牙尖嘴利的，早就看双花堂不顺眼，这下可算逮着各机会，一定会冷嘲热讽一番“哟，双花堂到底是孙帮主的心尖子，不但平时重金养着，就连外出派差事，也是有人帮着立功”

    不行，这样的风言风语，马如空不允许出现。

    面子都是自己挣来的，马如空知道，想要杜绝这样的言语，自己必许得在会洛阳之前，结结实实打上一两次胜仗。

    但问题又来了，现已经有了确凿的消息，南漕提议决斗分输赢，而且骆先生和徐客卿似乎都同意了。这样一来，双花堂可就没机会找回面子啦。即便决斗中双花堂中兄弟有机会上场，但这种顶尖战力的决斗，谁能保证双花堂兄弟单打独斗一定能赢搞不好到时候面子能挣回来，又丢出去一张脸。

    思来想去，马如空决定带队出去，扫荡一两处南漕的据点，这样多少也算是一桩功劳。

    只是眼下的情形，势必不能私自外出。孙趋庭再三叮嘱，又是要多和骆先生、徐客卿商议。马如空与徐客卿没见过几次，更谈不上交情。何况这回主动出击更是有和徐客卿争功的嫌疑，那边万万不能与徐客卿商议了。骆希夷好歹是和自己相处多年的老兄弟，马如空只得去找骆希夷拿主意。

    骆希夷听完马如空的小算盘，不由得拧上了眉头，气色也变得黯淡了三分。

    “马兄，不是小弟多嘴，这回南下打南漕，其实小弟也是个听差遣的，难道你就没看出来，真正发号施令的，是那位徐兄弟”

    马如空牙疼一般嘬了嘬牙花子“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顶多是师承好一些，功夫扎实些，就跑到咱们这里耀武扬威来了我就不信，帮主真就会对这么个外人掏心掏肺我说骆兄啊，南漕之败已成定局，这个时候，咱们得好好谋划一下，别净让一个外人出风头。毕竟咱们在漕帮混了多年，以后还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



第二百八十四章 肖俞的好消息
    门外传来一声轻笑“马堂主说什么百尺竿头的事儿呢，也让我一起听听啊”

    马如空身躯微震。自己也算是个老江湖了，竟然被人欺近而不知，说出去没的让人笑掉大牙。不过听这声音倒是耳熟得很，应该不是外人。

    骆希夷早已满面春风地迎了出去“徐兄弟和老哥哥开什么玩笑，吓了我一跳”

    马如空脸一红，想起自己刚刚说了人家的坏话，只怕已经被一字不漏地听了去。好在行走江湖多年，早已练就一副好脸皮，干咳了几声，也转身走向门口，神情自若地向肖俞一拱手“徐客卿有礼了。”

    肖俞站在门外，探头向房中扫视了一圈，道“我来的不冒失吧”

    骆希夷忙道“只要是咱们漕帮的地盘，哪有徐兄弟去不得的进来坐。”

    肖俞却不动弹，依旧笑问“别是两位老哥在商议什么机要大事，被我打扰了吧”

    骆希夷道“徐兄弟不在场，我们哪有什么大事不过你既然来了，老哥哥还真有件大事找你讨个主意。”

    肖俞这才举步走进房中，问道“骆兄有什么事不好决断”

    骆希夷沉吟了一下“方才马兄弟来找我商议，这几日在城外发觉有些闲杂人等鬼鬼祟祟，说不定就是南漕的余党。左右兄弟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派几个人出去瞧瞧，若真是心怀不轨之徒，就手就收拾了。”

    肖俞道“这事儿两位老哥作主就是了，倒也不必一一告知小弟。”

    骆希夷道“徐兄弟是咱们漕帮的首席大客卿，又是咱们南下的主事之人，若无你的首肯，地下的兄弟哪里肯听招呼”

    肖俞自然不会被骆希夷几碗迷汤轻易灌晕，摆手道“骆兄可不要拿小弟开玩笑，小弟才来漕帮几日，还要两位兄长多多提携才是。”转向马如空，道“马兄，小弟年轻见识浅，虽然拳脚功夫还过得去，可说起江湖经验，拍马也不及您。这几日难得清闲，您可要多指点小弟。”

    马如空顿时将方才对肖俞的些许不满丢到九霄云外，咧着大嘴笑道“好说，好说。”

    骆希夷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差点忘了问正事，徐兄弟过来，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肖俞向门外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探手入怀，摸出一个小纸卷，托在手心，对骆希夷和马如空道“二位兄长请看。”

    骆希夷疑惑地拿起纸卷，扯开看了一眼，顿时瞪大了眼睛。

    马如空嘟囔道“弄什么玄虚”一把抓过，看了一眼，也忍不住“啊”了一声。

    纸卷上写着两行小字“南漕苏州分舵内讧，副舵主已杀舵主，携首级来降，不日可到金陵。”

    愣了半晌，骆希夷缓缓道“这可真是墙倒众人推啊。”

    肖俞道“管他推不推的，对咱们来说是好消息，就足够了”说完，倒背着手走出门去。

    今日，能睡个好觉。



第二百八十五章 刀,回来了.
    肖俞一觉醒来，觉得房中有些不对劲。

    有人进来过

    房间的门是虚掩着的，而肖俞清楚第记得自己昨夜是闩上门之后才睡下的。而且桌边的圆凳也挪动了位置，看起来，潜入者并没有打算掩盖行迹。相反，那人大摇大摆进来，大摇大摆离去，生怕肖俞发现不了。

    肖俞吓了一跳，脑门上隐隐渗出冷汗。

    以自己当下的内功修为，已经到了“鸡司晨、犬守夜”的地步，即便处于沉睡之中，一旦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气机感应之下，自己也会自然而然醒来，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而自己这回竟然无知无觉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之后才发现有人进过房间

    对方得是什么样儿的高人潜入自己的睡房有什么企图万一是有恶意的，自己睡得死猪一般肖俞一阵后怕。

    肖俞小心地下床，在房中扫视一周，除了桌凳被人动过，其余的地方倒真没有什么异样。地上的水磨青砖已经有了些年头，不是很光洁了，是以看不出脚印。

    什么人能够无声无息潜入自己房中，打开门，似乎还坐了一会儿，然后悄然离去

    肖俞挠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蓦然间，一阵清风吹过，肖俞额前的头发动了动。

    肖俞耸了耸鼻子，似乎有种熟悉的味道随风而来。肖俞兴奋起来，外衣都未来得及穿，便腾身掠出了院子，循着风吹来的方向纵掠而去。

    院子外面不远处，是一处不大的竹林。

    竹林边，一位身着灰衣的老人闭目盘膝而坐，身边立着一柄长刀，刀鞘插在土中。

    肖俞打量了老人一眼，便确定这是从那诡异的红衣老怪物手上救下自己的老神仙。虽然上次自己被困住动弹不得，未曾真正看到老神仙的长相，但直觉告诉肖俞，这位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何况，老者身边的那柄长刀，确凿无疑就是行路难。

    肖俞踌躇了一下，上前躬身为礼“小子肖俞，多谢老神仙上次仗义援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老者缓缓睁开眼，枯瘦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谢，倒也不必。无论谁身怀乾坤玺，我都不会坐视他被寒月那个疯子杀死的。”

    肖俞“哦”了一声“原来那红衣老怪物叫做寒月。”

    老者两道寿眉微微一扬“怎么，你都险些丧命在他手上，居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肖俞赧然一笑“小子涉世不深，孤陋寡闻，正要多向老神仙请教。对了，您老人家的名讳，可方便赐下”

    老者道“老朽姓海，自号刚风。外面那些晚辈都叫我刚风先生。”

    肖俞再次深深一躬“刚风先生在上，小子有礼了。”

    刚风先生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年纪不大，繁文缛节倒是学了不少。”

    肖俞道“救命之恩，无论怎样多礼，都不算多。”

    刚风先生摆摆手“我都说了，无论是谁，只要身怀乾坤玺，被我遇上了，我就不会坐视不理。更何况，想要对你下手的还是百年来阴阳宗门里凶名最盛的寒月上人。”

    肖俞心里一动“阴阳宗门您说的，可是修习天道的那些世外高人”对于阴阳宗，肖俞现在已经不是很陌生。老道李无心闲暇之时，也告诉了肖俞一些阴阳宗的往事。只是两人相处时间实在太短，李无心一时之间也说不详尽。否则，肖俞遇上寒月上人的时候至少就该知道对方厉害，就会想办法赶紧溜掉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明珠暗投
    刚风先生嘴角动了动，似乎是微笑了一下“修习天道是不假，可世外高人嘛，万万谈不上。你看我，也是阴阳宗门中人，哪里又半分世外高人的影子”

    肖俞笑了笑，一大串马屁就要脱口而出，旋即想到这老夫子看起来端严方正，兴许不爱听阿谀奉承，于是生生住了口。

    刚风先生继续道“我辈修习天道，也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往根本上说，修的是入世之道。你说的世外高人，和我们可不沾边。至于寒月上人，一颗红尘之心火热炽烈，更难说他是出世之人了。”

    肖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先生立心高远，小子佩服之至。小子唐突再问一句，今日您可是特意来寻小子”

    刚风先生轻轻叹了口气“年轻人，饮食作息都正该依天时而动。天睡我睡，天醒我醒。像你这般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可不是养生之道。我到你房中坐了一炷香的时辰，你丝毫没有察觉，想来是昨夜操劳过甚，以至于神疲乏力，久寐不醒。以后当有所警悟。”

    肖俞哭笑不得，心中想道，“昨夜操劳过甚”这几个字，若是由别人口中说出，那一定是意味深长，肖俞少不得要报以一顿老拳。但刚风先生说了，就这么正气凛然，自己也知道老夫子的意思也只是说自己睡得太晚太沉，以至于没发现房中进了人。但以这位老夫子的活神仙修为，他想要去到哪里，一般人还真发现不了。

    肖俞一边打着小算盘，一边偷偷向老夫子身边的行路难瞄去。

    刚风先生将手一抬“这是你的兵器，看一看，有什么不同。”

    行路难发出一声清鸣，刀身自鞘中跃出，落在刚风先生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