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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刀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太上小君
他成了一块石头。
四周暗流涌动,天昏地暗,它在万万丈深的海底,日月不能照耀其间,他身边有身长千丈的妖兽在黑暗中悄无声息游过。
不知多少年岁月过去,渐有光明,头顶上方水层逐渐稀薄,常有鱼群迁徙,甚至能见凌空下击的水鸟。
斗转星移,日月轮转,大水渐渐褪去,待那不知多深多广的大海最终化为一片湖泊之时,它终于出得水面。
它身边是一块近乎浑圆的石头,被大水冲刷了不知多少年月,仅有些微棱角。
又有悠然不可知的岁月过去,地脉移改,地裂山崩,它所在的数百丈方圆始终巍然不动,最终,待四周地面渐渐塌陷,它所在之处终成千丈高峰。
身边圆石历经无数年霜来雪往,已浑圆无暇。
而它还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被青苔覆盖,身上布满风吹日晒的斑驳痕迹。
每逢日月同现,圆石便聚天地间阴阳二气修行,久而久之,它在圆石身边,也从混沌之中生出了懵懂的思想,他有了情绪,久旱之时烈日暴晒,身上青苔脱落,它便会闷闷不乐,若连日阴潮,它就会欣喜。
终有一日,它被蔓生的杂草掩埋,甚至一颗松果大胆地在他身体缝隙中发芽,它终于忍耐不住强烈的瘙痒,从地上爬起,将之尽数抖落。
那时,它便明白,它诞生了灵智,它是天地灵物。
对于圆石,它怀有近乎崇敬的感激之情,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爱戴,尽管圆石不言不语,也从不移动,它却将圆石视为父母。
再到后来,一位道人驾鹤飞过,于空中见到这山巅之上的景象,便落将下来,在山顶下方建起茅屋。又后来,茅屋变为竹楼,竹楼变成殿宇,座座道殿拔地而起,铺满山顶,日日檀香缭绕,修行人生生不息,这便是浮玉宗。
浮玉宗弟子对它顶礼膜拜,它亦习惯了他们的存在,他们称它为圣尊,时常在它面前说“请圣尊庇佑”,但在它心中,他们只是一群生活在山顶下的生灵,它是在山顶修行的灵物,大家互不相扰,互不相干,仅此而已。
…………
恍然一梦,李长安甚至以为自己已化身为那石狮。
他仍在入定之中,五感皆被封闭,仿佛悬浮在一方虚无空间中,没有寒热,没有光明黑暗,没有声音,没有空气,唯有意识尚存。
这是一种比窒息更窒息的窒息感,让人发自内心感到绝望。
艰难回神,李长安将自己心神从那沧海桑田的岁月感中拔出,心道:“原来这便是那浮玉宗圣尊的来由,天地要生就一尊灵物,实在是殊为不易……而且灵物似乎天生心善,并不会主动对其他生灵产生恶意,浮玉宗在此繁衍生息,它也未曾阻止。”
李长安心中感慨,那驾鹤的道人想必就是浮玉宗开派祖师,原来世人皆以为问道石是浮玉宗圣物,而他在这石狮诞生灵智之处入定,却偶然得知,这问道石和所谓的浮玉宗圣尊,实际与浮玉宗只是比邻而居罢了。
经历了石狮的一生,李长安仍未苏醒,不由心道,这一梦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也不知是否耽搁了择道种。
他经历石狮的一生,想必只是偶然,跟择道种并无联系,眼下五感仍被封闭,便是仍未过得第一试。
忽的,耳边传来漠然沧桑之声:“你可有执念……”
这声音让李长安感到殊为亲切,不由心中疑惑,一转念便明了,他是还未完全摆脱石狮的记忆,才会有如此感觉——这便是问道石的声音。
李长安略微思索,说道:“生而为人,自然有执念,不光有,我的执念还很多。”
那声音道:“放下……”
李长安道:“若无执念,岂不是要变成行尸走肉,我不放。”
“放下……”
那声音渐行渐远,渐渐悄无声息。
李长安意识不由自主沦入一片空茫之中。
…………
耳边,朔风呜呜作响,大片雪花飞掠而过,粘在他脸上渐渐化开,流过他脖颈间,冰凉刺骨。
他睁不开眼睛,身边裹着勉强能算是襁褓的几层粗布也没法带来多少温暖。
遮天蔽日的鹅毛大雪中,一个被不知名原因遗弃的弃婴,自然没法活多久时间。
街边,一个脸膛通红的汉子打雪里趟过,模样三十来岁,胡茬长短不一,身材壮硕,不时打两个长嗝,鼻孔里呼着白气,显然刚从酒肆畅饮归来。按说这大雪天气,窝在家里让婆娘温一杯黄酒才是不可多得的享受,但李传垠却没婆娘,也享不了这福。
找人说过几桩媒,但对方看他是做屠户的便都婉言拒绝了,长得丑些的不介意这茬,李传垠却又看不上。早年间,一咬牙花了几十两银在牙婆手里买来一个小他十岁的媳妇儿,后来也寻机偷跑了,就这么打了小半辈子光棍。
便只得一人独饮一人归,虽然装出了几分潇洒,内心实在寂寞的紧。
说起来这回出门,原本想去窑子里寻些乐子,只不过这大雪天气,没几个乐意出门的,那青楼自然也做不成几单皮肉生意,便大门紧闭。李传垠不是什么达官贵人,自然也不知道青楼里其实有个隐蔽的小门,便只得败兴而归,在酒肆喝了个飘飘然,就仰天大叹回家去了。
也好在有他这大雪天出门的老光棍,那弃婴才不至于在大雪天里冻上一夜。
抱起弃婴,李传垠看着那皱巴巴的脸冻得都有些发青了,便用大手揩去那脸上雪花,四下望了望,也不知是谁扔下的,便咳了一声,道:“也罢,就收了日后做个伴,也好过无后了。”
李传垠忽的故意刮了一下那小脸上的鼻子,嘿然道:“路上捡了这几斤肉,明日也不愁没肉卖了,小子,你怕不怕。”
襁褓中,那弃婴虽冻得小脸发青,却哇的一声,攥着拳头在李传垠手上打了一拳。
李传垠仰头大笑,抱着襁褓,在风雪中归家。





横刀 第一百一十三章、长安
李屠户捡了个儿子,这消息很快传开,街坊们只说李屠户家里没个女人,这孩子怕是带不了多久就夭折了。
但李屠户给邻里豆腐坊那刚喜得一子的老赵送了一条猪后腿,让弃婴也去跟他媳妇喝了三月的奶,立春时候接回家,喝着米糊,便也挺了过来,身体底子竟也不差。
街坊们又说,李屠户的儿子日后也是个小屠户,这就算找到接班人了。
李传垠心中不服。
在儿子满周岁时的冬天,他在床上放了本千字文、一支毛笔、一个算盘、一贯钱,这样下来,任这小子抓周抓了什么,读书也好,经商也罢,皆是上九流行当。
结果,刚满周岁的弃婴趴在床上双眼一亮,却奔着李传垠过来,要抓他时常别在腰间的屠刀。
李传垠面色铁青。
他举起挣扎踢蹬的婴儿语重心长道:“你爹我打了半辈子光棍,就因这杀猪和打狗一样,都是下九流行当,虽然能挣钱糊口,总归让人瞧不起,我且把你放下,你再抓一回。”
将婴儿放在床上后,李传垠接着便一瞪眼,“若再敢胡闹,哪来的你还回哪去,老子还不养了!”
婴儿咧嘴一笑,置若罔闻,啊呀叫着,仍向着李传垠爬来。
李传垠一张脸顿时黑了半截,生生捏住婴儿小手,抓住一本千字文,笑道:“好,好,以后咱们李家也能出个读书人了,你小子要争点气,最好入仕为官,光宗耀祖!”
这年冬天,李屠户熏了十斤腊肉。
快立春时候,他提着腊肉去了城北,寻到养墨居里那个自称能“倚马千言”的沈老秀才。
目的是请沈老秀才给他儿子起个名,要求是要带些文命,能沾些贵气的。
受了十斤腊肉的礼,沈老秀才也没轻慢他,没倚马,就倚在那八仙桌边,果真给他来了个倚桌千言,连着报出数十个名字,让李屠户自己选。
耳中萦绕着“士诚”、“信芳”、“照卿”……李传垠头昏眼花,好歹请沈老秀才将这些名字誊到纸上,让他回去好生考虑。
沈秀才老神在在笑道“好说”,便将李屠户送出养墨居。
回城南路上,李屠户被冷风一吹,捏着手中那写着数十个名字的薄纸,心中有些后悔,十斤腊肉就换了这么些东西,算起来真是笔糊涂账。
不过想了想,往日卖肉,便是因为不会算账,时常被人占去了许多便宜,若自己这儿子能读些书,还怕赚不回十斤腊肉?
想到这里,李传垠便对自己的长远目光颇为满意。
回到家中,抱着那张纸正要揣摩,李屠户却傻了眼,忘了这纸上面的字自己只能粗略识得几个。这可如何是好?
若要再跑回养墨居或找他人询问实在,便索性又把这事丢给了还没起名的儿子。
办法是将每一个名字撕下捏成纸团——让他抓阄。
结果,那孩子咯咯大笑,一抓就是一把,李屠户气不过,展开那些字团,寻出自己认识的,咬牙切齿道:“好,好,那你就叫李士诚伯玉崇一,日后若自报名号,也能让人眼前一亮!”
气闷之下,李传垠索性抱起儿子,丢脸就丢脸吧,再去寻沈老秀才一回。
结果开门后,却被一个白衣人拦住去路。
望见那白衣人,李屠户一晃神,好俊的人!
看着那张脸,绝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李屠户搜肠刮肚,由衷赞道:“比粉玉楼里的头牌还俊!”
只不过,见那眉目沉静,风神疏朗,李屠户又心道可惜,这么俊的人,怎么是个男的?
那白衣人被李屠户以青楼女子类比也不恼,对他点了点头,问道:“你出门去做什么?”
李屠户怔了怔,便说明了去意。
白衣人点点头,自顾自往院里走去,口中说了声进来。
倒像他是主而李传垠是客,但李传垠竟也不觉突兀。
到屋内,白衣人让李屠户把儿子放下,好生端详了一番,终于给李屠户解了起名的难题,说道:“就叫长安吧。”
李屠户摸着胡茬,表情苦恼:“可这名字又是什么意思?”
白衣人微笑不答,岔开话题道:“他日后能有一番成就,但命格犯杀之人,注定克其亲人挚友,你虽非他生父,但亦有丧命之险,不如让我带他走。”
李屠户听到“能有一番成就”,哈哈笑道:“谁活着能没丧命之险,只是有的几岁丧了命,有的百八十才丧命,我儿若能光宗耀祖,我早死几年又何妨!”
白衣人沉吟良久,打量着李屠户的儿子,说了句“也好”,便起身告辞。
目送他离去,李屠户回想起方才的对话,心中只道莫名其妙,但那“长安”二字,却念起来顺口又仿佛带着那么点意思。
于是隔日,他又找到了沈老秀才,只说名字已经选好。
“长安?还不错,就用这个吧。”
听闻李屠户为儿子起的名字,沈老秀才点点头,说实在的,之前李屠户送来那十斤腊肉让他取些文名,想起来实在有违本心,倒是“长安”这名,朴实简单,才适合寻常百姓人家的孩子。
不过,李屠户没用他取的名字,那十斤腊肉又该怎么处置?他考了一辈子功名,原本殷实的家底也基本掏空了,已许久没沾荤腥,略微犹豫后,便想出来一个折衷的法子,说道:“这孩子长到六岁,就送来我这启蒙读书吧。”
殊不知李屠户也怀着同样的心思,学读书人模样不伦不类作了个揖,谢别沈老秀才,只是那膀大腰圆的体格和粗短不一的胡茬让学塾里的孩子忍俊不禁,噗哧笑出声,沈老秀转头呵斥,才安静下来。
李屠户回到城南,街坊邻居们便都知道了,他儿子请秀才起了名叫李长安,日后要做个读书人。
不过,大家伙也暗自腹诽,长安,长命、平安,这种名字连寻常不识字的老太太都能想出来,怎值得十斤腊肉?
没人知道,那只有李传垠见过的白衣人向东离开淮安后,曾在山崖上远望那方圆不过十里的弹丸小城,自语道:“千古一瞬我命为长,乾坤易改吾心自安……长安。”




横刀 第一百一十四章、不读!
男孩难养,小李长安尤为殊甚。
要李屠户来讲,这小子是个土匪性子,见着什么都要揪一把。
看到杀猪,他都不怕,还趴窗棂里嘿嘿直笑。
不过换个角度看,却没有比小李长安更好养的儿子——李屠户出摊时候,把他放屋里关半天,回来他也不哭不闹,不免磕碰了几十回,后来自己竟也就学乖了。
街坊邻居都说李屠户捡来的儿子命硬,命贱。
也就是命格够硬够贱,才能在粗手粗脚的李屠户手下长到三岁,还白白胖胖!
只不过兴许也就是这个原因,已经三岁的小李长安一直不会说话,而他曾喝过奶的豆腐坊的赵家那同岁的男孩,一年前就会叫人了。
接着,就传言城外白马村里出了个神童,三岁便能识字。
这天,隔壁的曹老汉来访,跟李传垠说,这孩子莫不是犯了邪祟,请城里那柳半仙来看看或许能治好。李传垠早听腻歪了这些东西,压着火气,笑着送走曹老汉。
之后喝了些酒,心中把李长安跟其他孩子一比较,登时火气腾腾冒了起来,走进里屋把儿子按在床上,往屁股上给了一巴掌,骂道:“老子千辛万苦!日头没出来便出摊,天黑才能歇下,还得不时跑回来看看,难道他娘的就养了个傻子!”
头回挨打,小李长安嗷的哭出声来,李屠户一下醒了酒,心中有些后悔。
抽噎两下就止住眼泪,小李长安委屈巴巴,不情不愿道:“爹,好疼。”
李屠户一愣,见到小李长安还有些憋气的模样,心里顿时门清——原来这小子早会说话,却整天被他关在屋里,所以闹了脾气。
也亏三岁的孩子能有这忍劲!
老李当即大笑一声,抱起小李大手一抹,为他揩去眼泪,“大丈夫,这孩子学得快,日后又些奔头,李屠户大为欣喜。
接着三年,李长安仍学诗书礼义。
李长安见李传垠杀猪辛苦,曾要帮忙,要拿李传垠的刀。
李传垠只道:“这刀沾了太多血,读书人不该沾这晦气。”
李屠户语重心长,说李长安是要考举人的,考上了举人,比什么都强。
李长安心不在焉,随口敷衍。
已十岁的李长安,性子和小时候不大相同,独处时候十分安静,父亲不让他用刀,他就在房中看书。
看的不是什么诗书礼义,更不是什么墨义贴经,而是些妖魔杂谈,神仙志异,如那太上君所著的《神洲述异志》,抑或《草溪寻狐》,《海内剑侠行》之流。
没过多久,沈老秀才对李屠户道:“这孩子读这么些书也算够用,你领回家吧,日后便不用来了。”
李屠户一愣之下,问清缘由,才知李长安虽学得快,却总兴致缺缺应付了事,不求甚解。
李屠户求情,沈老秀才言语虽委婉,拒绝的态度却坚定,按他所说,便是我沈青虽连年不第,但风骨尚在,不愿你李屠户再徒劳破费。受这么些年的束修,我也已尽到本分。
大怒之下,李屠户回家便将李长安用竹篾片一顿痛抽,大骂道:“老子花这么多钱送你进学塾,你他娘的如此不争气,你还读不读书!”
被竹篾片抽得浑身青紫,李长安叫都不叫一声,只是闷哼,心中也生出逆反心理,咬牙瞪着李屠户道:“不读!”




横刀 第一百一十五章、不放
李屠户脸色铁青:“真不读,就随我杀猪罢!”
李长安默不作声,点点头。
李屠户险些把肺气炸,高举竹片,看着那十岁的孩子带着些书生气的倔强脸庞,他终究没打出第二下,只当这是孩子不懂事,恶狠狠道:“既然已在沈老先生那学了几年,便在家自己读书,怎么也得考出个秀才!”
李长安抿着嘴,没抗拒也没接应。李屠户见这模样,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不去看他,砰的把门一甩就自个出去了。
李长安这才一呲牙,摸了摸背后伤痕,痛得一抽。
当晚,李屠户醉醺醺回家,身上还带着些未散去的脂粉味,自然是打青楼里逛过一圈了。
李屠户倒床就睡,李长安帮他掖了掖被角,闻着酒气冲天,便听李传垠哼哼唧唧,醉眼迷离道:“你说,你爹我虽自在,但那窑子逛多了,却也腻歪。况且这么久了,也就睡了些庸脂俗粉,连那粉玉楼头牌碧云姑娘的手都没摸到过。你啊,你若能成器,莫说……莫说碧云,干脆连着那什么赤朱白黑黄绿云,都一股脑给弄过来,大被同眠,岂不……快哉……快哉……”
小李长安才十岁,闻言脸庞发热,好在李屠户已鼾声震天。
…………
此后,李长安在家读书,李屠户也不让他干活。
十三岁那年,李长安被李传垠赶鸭子般逼去考试,过了县试,考成童生。
李传垠大为欣慰,心想,那徐堪得县老太爷赏识亲自教他学问,过了县府院三试,连得三案首成了秀才,是百年一出的神童了。而我儿子过了县试,也能算三分之一个神童,如此看来,当举人问题不大。
但后两年,李长安却怎么也没考过府试,整天看些杂书。
李传垠打骂无用,一度甚至让父子间闹得跟寇仇一般。
后来,李传垠也终于放弃,不再多管。而且往日从不许李长安沾他的肉摊生意,后来也主动让李长安过去帮他算账。
帮李屠户算账,李长安常笑他,连块肉皮子的分量也分毫不让。
李屠户骂他,你懂什么,若非斤斤计较,怎么省下钱供你读书。
李长安默然无语。
…………
又过两年,李长安读书愈加懈怠,街坊邻居只说李长安没读书的命。
偶尔,李屠户想到那李长安幼时曾惊鸿一现的白衣人,心中暗骂:“说什么能有一番成就,想来是个江湖骗子。”
这么些年,李屠户的积蓄也所剩不多,只好为李长安寻思日后的生计,在他常去的饮马街上那间酒肆里好说歹说,给李长安谋了个账房先生的差事。
虽然没达到入仕为官的期盼,好歹也从下九流中摆脱,能算得上个用笔杆子混饭吃的。
唯一让李屠户心里比较平衡的是,那当年的徐大神童在连得三案首后,一连四次秋闱乡试都名落孙山,于是酒后,他也学着平日去养墨局中曾听过的几句读书人的话,粗声大气地评论一句:“小时聪慧,大时未必佳啊,啧啧,当年的徐大神童,如今也只是泯然众人矣。”
…………
李长安既已快要十七岁,李屠户便寻人给李长安说媒。
仲夏黄昏,父子俩院里乘凉,李传垠摇着蒲扇千叮万嘱道:“一定要给老子生个孙子,教他好生读书。”
李长安摇头失笑。
李屠户叹了口气:“你是块读书的料子,是我造了太多杀孽,让李家这一代出不了举人。”
李长安顿了顿,看着李屠户粗糙的脸上开始蔓延的鱼尾纹和发白的鬓角,没说话。
李屠户的愿望很简单。
他娶不到漂亮老婆,睡不到粉玉楼头牌的碧云姑娘,便因为干的是下九流行当,没法出人头地。而读书就能出人头地,他于是把自己的遗憾寄托到了儿子身上。
儿子没能实现他的寄托,这种寄托也只好转移到还未出生的孙子身上。
李长安点头说:“放心吧。”
李屠户一愣,李长安往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也不会因为挨了打而松口,但答应过的事,却都一一会做到。
他终于欣然大笑:“你答应了便好!”
隔天,日头辣人,李屠户早早起来,忙出一身大汗,出摊。
李长安留在屋里,心中莫名不安。
这种不安,他也曾感受过,就在他成年后,以为这一辈子就要这么过去了的时候。
没什么波澜,时又富余有时拮据,娶个寻常女子,过平凡日子,甚至偶尔,会学着他爹那样去勾栏里偷偷腥。
自始至终也没摸过李传垠那把屠刀,就连鸡也没杀过,更休提杀猪了。
偶尔,眼睛掠过柜中蒙尘的《神洲述异志》等杂书,李长安或有错觉,自己仿佛去过书中的某些地方。
他在书桌上执笔的手,或许更适合用来拿刀。
那日中午,院门被重重拍响,李长安心头颤了颤,打开门来,只见曹老汉脸色煞白,犹豫不言。
李长安催问:“怎么了?”
曹老汉干着嗓子,咽了口吐沫,道:“老李死了,就在菜场……”
李长安怔住,脸色发白,曹老汉忙道:“你要稳住,不然没人给老李收尸了。”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走出门。
到菜场后,原本熟识的街坊邻居站得老远,生怕跟他扯上联系似的。
李长安见到仰倒地上的李屠户,胸口还插着他用来杀猪的那把屠刀,蹲下去,伸手放在李屠户上唇试了试——人还是热的,鼻息没了。
李长安的身子在抖,低声道:“我不读书,也不娶媳妇,更不会让你抱孙子,我要传下你的杀猪刀。”
顿了顿,他问李屠户道:“你不生气?”
李屠户没有丝毫动静。
李长安道:“那我当你答应了。”
没人知道,这个没做过重活的书生是如何把李屠户膀大腰圆的身子背回去的。
他独自一人将养父火化,装进人头大小的一个骨灰坛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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