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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味记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熙禾
“是前几日,我二妹偷偷跑来告诉我的……”周芸儿有一声没一声地抽噎,“我爹听人牙子说,像我这种有手艺的,若是卖去大户人家,价钱比普通的丫头要高得多,他就动了心思。我二妹说,我爹已跟人牙子打过招呼,让他务必帮忙踅摸一个慷慨人家……师傅,我怎么办啊!”
花小麦仍是皱眉:“二月里。应是你头回领工钱,不是我自夸,似你这样还不能上大灶的新厨子,那个数目决计不算少。想必你自己心中也明白。你爹难道就不懂,这是个长久的营生?”
“我……”周芸儿噎了一下,后头的话就没有说出来。
那便是……必然有些隐情了?
花小麦心里有了数,也不急着问她,另转一个话题道:“这事儿,文秀才可知道了?”
“我没跟春喜嫂子他们说。”周芸儿避重就轻地答,“那两位嫂子脾气都有些急,又素来待我好,假使给她们晓得了,肯定是要去我爹那里当头当面替我讨公道的。我爹那人不讲究。惹急了他甚么都敢干,若是再带累得两位嫂子家里不安宁,那不值当,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呀!”
这事儿一时半会子还真说不清楚,花小麦强忍下那股要冲顶而出的怒气。挥挥手:“行了,我看眼下你还是先回铺子上去,我也得快些去寻大圣哥,不能让小核桃老在外头吹风。等忙过了中午,你再到我家来,那时候咱们慢慢说——你这样心神不宁,在灶上干活儿时。就尽量少碰刀,别伤着自己,可听见了?”
听她这意思,分明是打算将此事管上一管的,周芸儿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安定些许。乖顺地点点头,抹一把脸,转头又回了稻香园。
花小麦望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摇摇头,叹口气。抱着小核桃往珍味园的方向而去。
……
这一趟去的倒是顺利,把剃头的事一说,孙大圣立刻痛痛快快地应承下来,还显得很高兴,连说他和孟郁槐是兄弟,这事儿合该交给他,是最合适的,当即便跑去借了一套剃头的家什,跟着花小麦一块儿回了孟家院子。
小核桃百般不愿剃头,将身子绷得死紧,扯着嗓子大哭不止。
有句话孟郁槐说的没错,这娃娃的力气在小婴儿来说,还真是挺大,花小麦怕伤着他,不敢真个使劲儿,又不能不将他摁住了,又是哄又是逗,累出一身汗来,足足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算是将头发剃得妥当,趁着天气暖,又把小核桃抱去洗了个澡,心中一叠声地感叹,养个孩子,还真是不容易。
家里只有两个女人,不好留人吃饭,孟老娘便死说活说逼着孙大圣晚间来家,好与孟郁槐喝两杯。整个中午在折腾中度过,饭后,花小麦领着小核桃回房歇了一会儿中觉,约莫未时初,周芸儿便怯怯地来了。
孟老娘不是那起爱管闲事的人,分明见周芸儿是有心事的,却也没多打听,只管将小核桃带走,由着她师徒俩自在说话。花小麦刚起身,还有些睡眼惺忪,去厨房拿了些点心,又浓浓煮了两盏松子茶,领着周芸儿去堂屋掩了门。
由始至终,周芸儿一直低垂着头,扁着嘴角要哭不哭的,一望而知满心里皆是委屈。花小麦很不喜她这蠍蠍螫螫的情状,敲了敲桌面,单刀直入道:“此时也没外人,你既愿意把这事儿告诉我,眼见得应是信得过我才是,还不一五一十与我说清楚?那工钱究竟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你一个子儿也没拿回家?”
周芸儿可怜巴巴地捧着茶碗,上牙叩着下唇,憋了好半晌方道:“不是的,我……”
说穿了,这事儿果真与那工钱脱不开干系。
周芸儿虽出了师,却到底是新手,工钱自然万万无法跟汪展瑞、谭师傅相提并论,但每月七百文,对于一个一只脚刚迈入饮食行当的年轻人来说,也实在不算低。
二月里,头回领工钱,小姑娘欢喜得几乎要厥过去。若搁在从前,以她这老实胆怯的性格,是肯定要全数拿回去交给家里人,自个儿一文也不会留。
然而,在稻香园呆了一年多,身边都是春喜腊梅这等嘴皮子利落、不肯吃亏的嫂子,加之花小麦没事便会同她讲,让她替自己多考虑一些,日子长了,耳濡目染,她多少也受了些影响,不至于再如从前那般糊涂。
上月发工钱,到手的七百文,被她分成了两份,将其中三百五十文拿回了家,余下的一半,却是压根儿没让周庆知道。她倒也没把钱留在自己身边,因花小麦正在月子里,不方便,她就把钱一股脑给了春喜,让其代为攒起来,也算是为自己的将来筹谋。
“我在我爹跟前,咬死了只有这三百五十文,任凭他怎么问也没松口。我爹就恼怒起来,嫌弃我不中用,挣得少,不够他花使。”
周芸儿抹着眼泪,呜呜咽咽地道:“我估摸着,若不是忌惮稻香园现下人手充足,又有郁槐哥撑腰,他早就跑来铺子上闹了。他没那个胆儿,就生出了要卖我的心,预备拿我去换个一二十两银——不必说,那钱到最后我娘和我几个妹子,是连声响儿都听不着的,十有八九,全都要被他拿去丢在酒坛里和赌桌上!”
她说到这里,便一把攥住了花小麦的手:“师傅,我是真没有办法了……你说这事儿我是不是做错了?我要是当初将那七百文全拿回家,今天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可我……”
“你没错。”
花小麦越听越火大,强忍怒气,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你年纪不小了,你爹现在把你卖掉,就是不管你的死活。他不肯为你打算,你娘呢,是根本没那个能力替你打算,你给自己攒钱,有什么错?这事就算是拿出去让村里人评理,十个有八个也肯定会站在你这边——我说,与你爹来往的那个人牙子,你可认得?”
周芸儿便啜泣着摇了摇头:“我哪里认识那起人,想来,多半是我爹一块儿吃酒耍钱的朋友。”
这便是应了那句话,叫做人以群分,周芸儿跟着他这混账爹过了这么多年,还能温柔良善,也真可称得上是难得了。
一时之间,花小麦也想不出甚么好办法,只得安慰了她几句,又嘱咐她这一向不要回家。
“不管你爹拿什么借口唤你,你都别信他,只管安安心心留在稻香园就是。我看,你也别在前边的饭馆儿里住了,咱们那个叫做小凤的女伙计,不是住在园子里吗?你索性挪进去和她做个伴。白天我不担心,庆有和吉祥他们不是吃白饭的,到了晚上,你俩却得把门关好,万不可放了你爹进去,知道吗?这事儿你容我想想,回头再同你郁槐哥商量一下,总归不会让你爹遂了愿。”
周芸儿得了她这句话,不由满怀感激,谢了又谢,淌眼抹泪儿地去了。花小麦叹一口气,到孟老娘那里看了看小核桃,待得晚间孟郁槐归来,便立刻等不得地扥着他袖子,将事情说了一遍。
孟某人刚刚当上爹,一颗心被疼爱儿子的情绪充斥得满满当当,冷不丁晓得,这火刀村里居然有人狠心要卖掉自己的亲闺女,登时就有些按捺不住,饶是性子沉稳,也忍不住痛骂了两句,说那周庆实在枉为人。
然而他终究是个心思缜密的,很快便将其中关节想了个通透,一面将小核桃的拳头轻轻捏在掌心,一面就看了花小麦一眼:“不是我说丧气话,我劝你最好也冷静些,这事儿,恐怕你管不了。”
花小麦憋了一肚子的气,就指望他回来给拿个主意,却不想等来的却是这句话,哪里接受得了?立即一拍桌,高声道:“为什么?!”





食味记 第三百二十话 叫人给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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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掌击在桌上,发出“砰”地闷响,小核桃明显给唬了一跳,倒是没立刻哭,只委委屈屈地扁了扁嘴。
孟郁槐见状便有些不快,啧一声,将小核桃接了过去,大掌小心翼翼托住他的头,踏踏实实抱在怀里,瞟了花小麦一眼,压低喉咙道:“你怎地一点分寸都无?吓坏了他如何是好?”
他最近抱孩子是越来越有心得了,只是浑身筋肉太硬,硌得小核桃不大舒服,伸腿伸脚地直扑腾。花小麦也自觉有些理亏,垂下眼皮小声道:“好了好了,我的错还不行吗?真不是有心的,不过一时压不住火儿……”
这整件事,简直由不得她不火大。
把闺女卖去大户人家,这是什么概念?
说得好听点,是去做厨娘,实则还不是当下人听使唤?上头有管事和老资格的厨子压着,底下又难免被人排挤,就周芸儿那软弱的性格,不被欺负才怪!
若只是在厨房里受些气,也倒还好说,偏生那姑娘,长得还不差,怯弱弱却不失水灵。这要是万一被家里哪个人看中了,再闹出点什么岔子来,可真是……
周庆打算将周芸儿卖个一二十两银,这样高的价格,也就意味着多半是要卖个死契,往后这姑娘的一辈子就全不由自己做主。周庆心狠到这地步,若她这当师傅的还干看着不理,这算什么?
她垂下头,复又将小核桃抱回去柔声哄,一面抬起眼皮道:“我心里实在难受得紧,那芸儿也太可怜了,摊上这么个爹,从小到大就没过过安生日子,好容易跟着我学厨,学出点名堂来,仿佛终于算是有了点奔头。她爹却又立时打起要卖她的主意……你今儿是没瞧见那姑娘哭成什么样,平日里在铺子上,还得死命憋着,你叫我怎么……”
“我知道你不好受。但……”孟郁槐皱着眉刚开口,忽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带着笑的吆喝。
“我是不客气的,真来蹭饭啦!”
是孙大圣来了。
两人唯有将这事权且丢开,一前一后迎了出去,笑着同他招呼。
厨房里,孟老娘则将饭菜一样样搬出来,也冲孙大圣露出个笑模样:“论手艺,我是比不上小麦的,将就着吃些,别嫌。”
“大娘您这是说哪儿的话?从小到大。我可没少上您家混吃混喝,最爱便是您那道酱焖肉,那味道,我娘就怎么也做不出!”
孙大圣同孟老娘客套一番,转头看看孟郁槐。又打量一眼花小麦,打着哈哈道:“你俩怎地是这般情状?我不过是来吃顿饭而已,你俩那么会捞钱,莫非还怕我把你们给吃穷了?”
孟郁槐哭笑不得,与他寒暄两句,扯了他去堂屋桌边坐下。
哪料这孙大圣,竟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说了两句闲话,便又弯到这事上来,笑不哧哧道:“你们别埋怨我爱打听,实在是你俩平常好得很,郁槐哥也不是会欺负媳妇的人。如今买卖做得红红火火,儿子也长得白胖可爱。还有甚事,能令得你二人脸色如此难看?有事便说,倘是你们两口子闹小别扭,那我没法儿管,但若有用得着我之处。只消言语一声。”
孟郁槐与孙大圣自小一块儿长大,心中很知道他是靠谱稳妥的人,闻言便偏头去看了看花小麦,见她冲自己略一点头,便清了清喉咙。
“非是我同小麦起了口角,说来,是为了她那徒弟芸儿。”
他便将事情由头到尾又说一遍,孙大圣一听,立刻便拍起大腿来,敞着大嗓门道:“喙,新鲜哎!我自然晓得这世上有些猪狗不如的父母,为了赚钱宁可卖儿卖女,但在这火刀村里活了二十多年,我却还从未亲见过这种事,咱村里不兴这个啊!哪怕过得再苦,也没见不要孩子的,那周庆可倒好,卖了闺女换酒吃,真他娘的有出息!”
说着便望望花小麦,豪气万丈道:“郁槐哥,这回我可不帮你了,小麦妹子说得没错,这事咱怎能袖手旁观?”
“你是来添乱的?”孟郁槐淡淡地横他一眼,“这事咱们如何管得了?那周庆是芸儿的亲爹,倘若芸儿还是学徒,或许小麦还能说上两句,可如今她既已出师,难不成还不许她爹替她另谋个出路?方才我便想过,实在不行,唯有家里出钱,将芸儿的卖身契买下,转头就还给她,不入奴籍,便对她不会有任何影响——可你真甘心,把银子送去周庆那种人手里?”
孟老娘正捧了一碟子酱焖肉出来,往桌上一搁,听见这话,便晲了孟郁槐一眼,仿佛嫌他半点不会转弯,摇摇头,转身进了厨房。
这边厢,孙大圣却是笑了起来,指着他道:“我就说你是个正经人,凡事都只从正路上琢磨,万万想不到歪处。其实这事简单得很,我倒有个法子,又简单又便宜,就怕你不答应。”
花小麦眼睛霎时就亮了,哪还管孟郁槐是何反应,盯牢了孙大圣的脸,忙不迭道:“大圣哥,你真有法子?”
“有啊!”孙大圣不假思索地点点头,站起身走出堂屋,才朝花小麦招招手,“小麦妹子你过来,我这里同你说,别让你男人听见。”
花小麦果然丢下筷子窜了过去,充满希冀地望着他。
“与周庆往来频密的人牙子,没有别人,准是邻村的田大,他两个得了空便在一起耍钱。”
孙大圣笑呵呵地道:“柳太公不中用,惯来欺软怕硬,这事告到他面前也是白搭,你要是信得过我,这事就交给我,咱们……”
如此这般,低语了一番。
孟郁槐耐住了性子没跟到两人身边,耳朵却早竖了起来。无奈他二人离得太远,声音又压得太低,听了半天,只隐约分辨出“你有春喜腊梅那两个现成的长舌妇,还怕事情闹不大?”这一句话,眼里却见花小麦乐得连连点头,不由得苦笑起来。
他媳妇如今倒是丢下他,转过背与旁人商议去了,他这心里,怎么这样不是滋味?
这晚,送走了孙大圣,花小麦在房中哄小核桃睡觉。孟某人洗漱干净,轻手轻脚走进来,关上门,见那小娃娃已睡得呼哧呼哧,便等不得地立时将花小麦扯住了。
“你和大圣兄弟究竟说甚么,是真不打算告诉我?”
花小麦将手指竖到唇边嘘了一声,然后便是低低一笑:“大圣哥说的没错,你这人太正经,是断不肯走歪路的。若被你知道了我俩想干什么,铁定万万不会答应。所以,我劝你还是别问了,索性睁只眼闭只眼,就当什么都不清楚,这样一来你心里过得,这事儿也能顺顺利利解决,不是挺好?总归你放心,我有分寸。”
孟郁槐晓得她不会说,没了法子,便也只能扮作不知,闷了半晌,吐出一句“别太过”,很不甘心地翻身上榻,将小核桃抱了好一会儿,心中方觉舒服了些。
……
如此,便是三四天风平浪静的日子过去。
周芸儿听了花小麦的话,果真没再回家,晚晚打烊后,都同小凤一块儿在园中作伴。
她娘曾来找过她两趟,苦口婆心地劝她回家,被她硬起心肠赶了出去。
周芸儿这个娘,一辈子被周庆欺负,早给打得怕了,半点不敢违拗。可……难道连卖闺女这回事,她也甘愿听之任之?
三月里春光明朗,田间地头干活儿的庄稼汉们干劲儿十足,顶着暖洋洋的日头,忙活得热火朝天。
打谷场附近,是整个火刀村田地最集中的所在,只要是农忙时,白日里那处的人便最多。田间吆喝声不断,众人趁着擦汗歇气儿的空当,不经意间一回头,就见孙大圣领着三五壮汉,将两个用麻绳牢实捆在一起的男人拖到打谷场上,噗地一声,活像是丢破布口袋般掼在地上。
彼时,花小麦正在家里专专心心地陪小核桃玩,蓦地听见大门一声响,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冲到房门口。
“师傅……”
外头传来周芸儿的嗓音,听上去仿佛五味杂陈:“师傅,我爹叫人给打了!”
花小麦勾唇一笑,走过去打开门,一脸和善地冲她招招手,故作惊讶:“怎么会呢?好端端的,你爹怎么会挨打?”
“我也不知道啊!”周芸儿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复杂,“我还是听来送鱼的徐大哥嚷嚷出来的,说是我爹和一个同他成天一起耍钱的男人都被拎去了打谷场,给揍得鼻青脸肿,哭嚎不止。方才我过去了,也没敢走近,就远远地张望了一眼,那个真是我爹!”
她说到这里,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师傅,跟我爹一块儿挨打的那人,是不是就是人牙子,今天的事……”
花小麦朝她脸上瞅了瞅,见她好似并不是十分担忧,仿佛还有些如释重负,便抿唇道:“这个我不是太清楚呢,我……”
躺在榻上的小核桃刚刚吃饱肚皮,正拿手指头当零嘴儿,塞在嘴里吮得啧啧作响,却不知怎的,冷不丁“咯”一声,笑了出来。




食味记 第三百二十一话 要罚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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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火刀村里的老老少少来说,有热闹不看会被天打雷劈,劳累辛苦或是心绪烦躁时,能不花铜板瞧上一台好戏,不啻为人生一大乐事。
打谷场上,此时已是喧闹得要翻了天。
孙大圣等几人前脚将周庆和田大丢在地上,后脚,田间地头的庄稼汉们便闻风而动,哪里还管自己手头的活计做没做完,争先恐后地围拢去,还有几个好事者,抡圆了双腿冲进村里,预备多招呼些人来一块儿瞧新鲜。
远处,春喜和腊梅领着一众三姑六婆气势汹汹地赶了来,一径行至周庆和那田大面前,居高临下盯着二人瞧了许久,往地下啐一口,高声道:“就是他要卖闺女!正事不做,成日只会吃酒耍钱,如今竟把主意打到闺女身上,好不要脸!”
女人的战斗力,永远都是不能小觑的,尤其是当受害者同为女子时,她们往往愈发义愤填膺。当中有那胆大的,便上前踹了周庆一脚,怒声道:“咱火刀村里,还从未出过你这等货色。好好的大闺女,你竟要卖她为奴,你往后去见了阎王爷,就擎等着下油锅吧!”
又有另一个婶子指住田大问春喜:“这姓田的我见过,不是咱们村儿的,敢是帮着叫价来着?”
春喜嗤鼻一笑:“可不是吗?用我们铺子上文秀才那读书人的话来说,他两个就叫狼狈为奸!”
连那郑牙侩也不知何时来了,站在一旁使劲摇头,叹息道:“丢我们这一行的脸哪……”
孙大圣几人,是一早将周庆和田大从赌桌上揪下来的,揍的时候正经下了狠手,那周庆的牙都被敲下来两颗,左半边脸坟起两指高,肿得鼻歪眼斜。
他这会子其实已没甚么力气了,却又不甘被这样指着脊梁骨地打骂。声嘶力竭道:“那是我闺女,我卖不卖,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孙大圣立时又是一拳砸将下去,冷哼道:“你闺女?你回去照照水缸。看你可有个当爹的样儿?敢再多嘴一句,老子把你往死里打!”
腊梅也在旁接口:“你还知道那是你闺女?她长了这么大,你管过她一天吗?再过几个月芸儿便要满十七了,这年纪的姑娘哪个没定亲,她呢?你给她置办了嫁妆,给她张罗了人家?你还敢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耍嘴皮——我晓得你在家打老婆打孩子,耍威风是耍惯的,我却不怕你,有本事你横一个给我看看?”
旁边围观的老百姓,顿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火刀村的确不富裕。却也并不是那起穷的叮当响的地界,远的不说,就最近这几十年来,还没见过哪个当爹娘的真忍心卖孩子换钱,因此冷不丁听见这事。众人便格外接受不了,当下你一言我一语地也骂起来,有几个暴脾气的庄稼汉不解恨,上前又锤了周庆和田大两下。
那田大只觉满腹委屈,一叠声嚎叫:“不关我事,是他说要卖女,我才应承了替他牵线。如今这事儿不是还没成吗?我不管了,不管了还不行?”
庄户人家手上都有劲儿,周庆那身子骨又是早被酒泡得发软,吃不住打,也连连哀告起来,摆手道:“我不卖了。给我钱也不卖了……”
“光说没用。”
这当口,文华仁便从人从里走了出来,自怀中掏出一张纸,丢到周庆面前。
“我也不诓你,这纸上写明了。打从今日起,你周家四个闺女,不许你再生出要卖掉她们的念头,你若肯,就在上头摁个手印。”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略微有些发抖,脊背却是挺得笔直。
周庆不傻,虽晓得自己拗不过这许多人,却到底不肯轻易服软,抬头道:“你……你凭啥让我摁手印?你又不是官府……”
“不凭啥,你不摁老子就接着揍你,就这么简单!”孙大圣啪地往他脑袋上扇了个巴掌。
周庆吃痛,哀叫一声,转头看看周围身强力壮的几人,心下怯了,终究是接过文华仁递去的砚台,沾了点墨,恶狠狠在纸上盖了手印。
“我不卖,你们满意了?黑心啊你们!”
春喜领着的那几个妇人照着他脸再啐一口,冷笑道:“你可别打算蒙混谁,今儿这么多人在场,我们都有眼睛,盯着你呢,你敢再干出这种腌臜事,包管你没好果子吃!”
文华仁将那张纸捡起来,妥当收回怀中,咬了咬牙,抬了抬下巴道:“我知今日之事名不正言不顺,难免会留下话柄。你若不忿,大可以去报官,我与你在那公堂之上,当着县太爷的面,一章一节说个清楚。即便是要吃牢饭,我总归不会让你好过。”
不等周庆开口,他又紧接着道:“还有,从今日开始,周芸儿挣得的工钱,给你多少你就拿着,不给,也不准你上门讨。她如今是稻香园的人,你想找她晦气,问过我再说。”
他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身后的百十围观者中,便有人拍起巴掌来,高声道:“文秀才,说得好,像个爷们儿!”
“……什么叫‘像’啊,明明就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花小麦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这文华仁平时瞧着蔫蔫儿的,手无缚鸡之力,没成想这关键时候,还真挺有气魄,很让人安心。
她只觉得文华仁那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背影,在突然之间高大了起来,在心中感叹一番,转过头,却见周芸儿已哭得脸上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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