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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味记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熙禾
“竟有这回事?”孟郁槐纵是性子沉稳,听了这事,却也有些发怒,手掌往桌上一击,声音也不自觉大了起来,“那黄泼皮我是知道的,专干那见不得人的伎俩,满肚子都是坏水。他若敢当头当面地与我闹一场,我还敬他是条汉子,孰料他居然趁我不在家……”
“好了好了。”花小麦拉了拉他的袖子,“事儿都过去了,现在你又生哪门子的气,不嫌晚吗?我晓得你的本事,左右他是跑不了的,三个月之后,他若拿不出钱来赔给咱们,你再去同他理论也来得及。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好容易回来了,咱能不能说点高兴的事?”
见她如此,孟郁槐也只得权且将那股子火气忍下,换过话题,与她说了些家常话。
花小麦连着几日辛苦,本已是极倦乏,方才孟郁槐回来时,她尚且能强打起精神来,这会子被地下那火盆子一烘烤,困意便再度袭来,坐在榻边,连连打了几个哈欠。
孟某人也瞧出她似是有些精神不济,摸了摸她那一头乌发,低低道:“我瞧着你仿佛很累似的,最近小饭馆与酱园子的事情太多?明日上午我得先去镖局一趟,这一路情形,好歹该详细与柯叔说说,最迟下午便归,到时便去村东找你,你若有什么事忙不过来,便留在那里等我过来搭把手。”
花小麦半眯着眼睛,微笑点点头:“也行,你走了这四十多天,多半是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的,明日你既要去小饭馆,我就弄点好东西给你吃。这会子我先去烧水,你洗洗也早点睡吧。”说着就要起身。
孟郁槐忙将她复又摁了回去,无可奈何地笑道:“行了,用不着你动手,我自己去就行,你若实在困得厉害便先睡吧。”
说罢,起身将她丢到榻里,顺手拖过被子来盖得严严实实,接着便快步走了出去。
……
隔日,孟郁槐一大早就去了连顺镖局,不过正午时分便又赶回火刀村,径直去了村东小饭馆。
也是他来得合时,刚巧将门口那外卖摊子的热闹景象全都看进了眼里,不免有些惊讶。
他这一趟去启州,因为不想在外耽搁太长时间,一路上都是紧赶慢赶,拢共只花了四十来天的时间——短短一个来月,这小饭馆的生意竟能好到这样地步!
花小麦有一身做厨的好本事,这一点他惯来十分清楚,然而做饮食行当,绝不是只要有一手好厨艺就能万事无忧的,由此看来,他这媳妇,或许还真是块做买卖的好材料?
“咦,你怎么这样早便回来了?”
花小麦正在门外灶上忙碌,油锅嗤啦啦地炸响,空气中腾起一阵裹着香味的轻烟,不经意间一抬头,便见他站在那里发愣,于是笑着道,“这会子我忙得很,要不,你先去楼上雅间坐一阵好不好?我特意预备了一样吃食,待我做完了手上这些功夫便端上去,咱俩一块儿吃。”
孟郁槐含笑应了,果真转身走进大堂上了楼,等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花小麦便乐颠颠推门钻了进来,手中捧一口铜锅,跟在她身后的周芸儿则端着一个小小的木炭炉,模样颇有点战战兢兢。
“行了,你先去忙你的,今日我教你的那两种调味之法,你自个儿再好生琢磨琢磨。”花小麦将她三两句打发了出去,回头眯眼冲孟郁槐一笑,“你肯定饿坏了吧?虽说如今早已入了春,天气却好似比腊月里还要冷上几分,你尝尝我做的这个菜,喝两碗,包管你从头到脚都觉得暖和。”
话音未落,她已将铜锅搁在木炭炉上,手脚麻利地生了火,不多时,锅中汤汁滚沸,一股浓浓的香味伴着蒸腾的水汽,在室内氤氲开来。
今日花小麦预备下的,是一道野菌暖锅。
前些日子吴文洪打发人送来的野味都已吃得差不多,倒是各色野菌子还余下不少。竹荪、牛肝菌、羊肚菌和鸡枞用手撕成细条,搁在以猪骨、老鸡和牛肉熬成的高汤之中细细煨煮,出锅之前再加入一碟鱼片,汤汁呈淡淡的黄色,与那雪白的鱼片、深色的菌子搭配在一处,虽称不上色彩鲜明,却另有一种温暖之感。
野菌子的口感和香气都极佳,充分吸收汤底之后,变得格外饱满晶莹,咬上一口,满嘴都是浓香,那滚烫醇美的汤汁顺着喉咙滚入腹中,得闲再挟一筷子爽嫩嫩的鱼片,不仅满口被鲜美所充斥,浑身上下,也都升起一股暖意,使人立时觉得无比满足。
花小麦被油烟子熏了一整个中午,满鼻子里都是烟熏火燎的气味,委实没甚么胃口,索性只坐在一旁不时替孟郁槐搛菜。见他高高兴兴将小半锅野菌子都吃了下去,又痛快淋漓地喝了两大碗汤,便笑嘻嘻道:“吃好了吗?若吃好了,我有事与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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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味记 第一百八十三话 流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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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锅下炭火未灭,屋内尚弥漫着野菌子鲜甜的香气,孟郁槐将将咽下下最后一口汤,滚烫浓稠的滋味还在喉间盘桓,本想问问花小麦门口那外卖摊子的情形,却听见她说有事要商量,不得不把将要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点点头:“你说。”
花小麦随手拣了一根筷子去戳炉子里的木炭,抬头眯眼冲他一笑:“二月初四,那酱园子不是就要开张了吗?我想在开业那日,摆一天的流水席,不管村里的街坊四邻,还是常在官道上行走的那些小饭馆的熟客,只要愿意来凑这热闹,都可随意来吃上一顿,给咱这酱园子添些人气,也显得更喜庆。”
孟郁槐静静望着她的眼睛,只淡淡地“唔”了一声。
摆流水席,说白了便是“见者有份”,凡是从门前经过的人,只要愿意,皆可在桌边坐下大快朵颐,场面瞧着自是足够漂亮,也可能因此为店铺拉来一些生意,但主人家却难免要为此花费不少的钱钞。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花小麦最近几日便一直在犹豫,此时终是说了出来,却见孟郁槐反应平淡,心中不由得又添了两分惴惴。
“我算过,其实也花不了许多钱的。”她不得不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同他解释,“我自个儿就是厨子,家里又开着小饭馆,菜蔬肉类都是现成的,春喜腊梅两位嫂子和芸儿又可以来帮忙,并不用格外再请人手。或许你觉得如此有点太过铺张,但这流水席一旦摆出来,少不得要被人谈论个几日,说不定消息还会传到邻村和县城去,这也算是给咱这酱园子做做宣传呀!”
这个年代,所有店铺的口碑、名气,皆靠着老百姓口耳相传。虽然她做的酱料在省城已经有了固定客源,又有潘平安张罗售卖之事,不必为销路发愁。但开酱园与从前那点子小打小闹,如何能相提并论?除了省城之外,她还指望着能将芙泽县这附近一应村镇的酱料生意,都笼进自己手里,经历了之前小饭馆开张之初那门庭冷落的场面,她便觉得,此番一定得弄出点动静来才好。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流水席,就只当是为自己买两声吆喝,花点钱。很值得。
听了她这一席话。孟郁槐的表现仍然显得很镇定。眼皮微垂沉思了片刻,略一点头:“使得。”
就……这么简单?
他这样痛快,花小麦倒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盯牢他的眼睛。认认真真道:“你怎地也不问我大概得花上多少钱?”
“我信得过你,何必多言?”孟郁槐摇头轻笑道:“好吧,你既非要我问,那么我且问你,你可是那起使钱大手大脚,丝毫不知节制的人?”
花小麦因他那“信得过你”四个字而心中欢喜,晓得他并未将此当做一件了不得的事,便有心与他逗个两句,当下一本正经地点头:“我是呀!从前我二姐就常说。我手掌并拢时指间有好大缝隙,眼见着是要漏财的!”
孟郁槐睨她一眼,唇边显出一星儿笑意:“既这样说,那我将来若把整头家交给你来当,你一定用不了多久。就让咱们全家喝西北风了?”
“嗯,那可说不准。”花小麦眨了眨眼,憋笑道,“我这人瞧见甚么都想买,钱银一到了我手中便存不住,怎么都得想办法给花出去,心里才会觉得安乐。假使你真让我当家,只怕用不了小半年的光景,咱们就得吃糠咽菜了!”
“说蠢话!”孟郁槐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伸手在她额头轻轻一拍,直到这时方正色道,“这一向我不在家,酱园子里各样事体都靠你一人张罗,我连半分力都没出,哪里还好意思胡乱指手画脚?那流水席的事,你若觉得合适便只管去做,并不用考虑得太多,若需要我做什么,只管开口就是,难不成你与我还要讲客套?”
花小麦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闻言立刻窜到他身边坐下,将手塞进他掌心,眯眼软声笑道:“可巧了,我还真有事情想请你帮忙呢!”
听听,将那个“请”字都抬了出来,可见这事,只怕不容易罢?
孟某人低头望着她那笑呵呵的脸,唇角不由自主地也朝上勾了勾:“你且说来听听,事情若太难,我可未必能帮得上。”
“帮得,帮得的!”花小麦忙使劲点了点头,“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你们走镖的人,跟三教九流都要打交道,交游格外广阔,我想最近这几日,你能不能请连顺镖局的几位大哥也帮着宣传宣传?也不必太过一本正经,只需在认识的人当中随口提两句就行,如果能多邀些人来吃流水席,那就再好也没有了。你再替我跟柯叔打个招呼,初四那日,他若精神头不错,请他也一块儿来,好不好?”
这一回,却轮到孟郁槐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还以为有多麻烦,就这么点事,也值得你用上个‘请’字?”
花小麦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太阳穴:“谁让你这人平素一板一眼?此事说来虽简单,却免不了要欠上些人情,万一你不愿意将家里的买卖与镖局扯上太大关系,岂不为难了你——你倒是说说,究竟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孟郁槐无奈地瞟她一眼:“行了,明日我去镖局时,就跟大忠他们招呼一声,如今留下来的人,与我关系都还不错,想来应当是不会推脱。至于柯叔到时候是否能来,我却说不一定,唯有先请他一请。”
“那我就先谢过啦!”花小麦笑得见牙不见眼,凑上去将他的脖子搂了一搂,两人随即又将开张当日的种种细节,一一翻出来商量了一遍。
……
转瞬便是二月初四,这日一大早,酱园子门口就摆上了五六张大圆桌,花小麦领了春喜腊梅和周芸儿在后厨中忙碌,孟郁槐则在前院负责招呼前来道贺的宾客,房前屋后皆悬挂着喜气洋洋的红布条,大门外悬挂的招牌上,清晰醒目地写着“珍味园”三个大字,被擦拭得崭新锃亮,在太阳光底下熠熠生光。
这流水席,吃的就是一个热闹,不理身份贵贱,也不管是否相识,挤挤擦擦坐在一块儿,吃完了抹嘴就走,自有下一拨人跟上,源源不绝,若是主人家人缘好,这桌席,便能从中午一直吃到深夜去。
孟郁槐在火刀村人缘向来不错,连顺镖局又有一众兄弟前来捧场,来道贺的人自然不会少。花小麦又曾在河边摆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吃食摊子,火刀村中无人不知她厨艺了得,只不过,在她去村东开了小饭馆之后,因离得有些远,有些人日子又过得俭省,不愿意花太多钱在饮食上头,便许久不曾尝到她的手艺。今日听说这流水席是她亲手掌勺,怎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纷纷从村中四面八方赶了来,不消片刻,已将那桌子坐得满满当当。
未及午时,冷盆便已端了上来,没一会儿工夫,汤汤水水的热菜也都尽皆上了桌。花小麦是有心要在今日下点血本的,在那食材上头格外舍得花钱,置办了不少平日家常饭桌上难得一见的吃食,所用的酱料,也都是自己亲手所做,根本不用吃进嘴里,光是闻闻那香味,便令人垂涎欲滴,院子里顿时推杯换盏,一阵喧哗之声。
吴文洪与他夫人两个仍旧未曾露面,倒是那苏裕昌两口子笑逐颜开地跑了来,满口称“有这样不消花钱的好饭菜,谁不来谁是傻子”,话虽如此,却没忘记备下一份礼。柯震武也没有亲到,打发了大忠帮他同花小麦说了声“恭喜”,说是待身子再好些,必定要亲自来瞧瞧。
偌大的院子里给挤得水泄不通,孟郁槐不惯应付这样的场面,即便有春喜和腊梅两个相帮,仍然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后厨里,花小麦也同样忙得脚不沾地。
她也知道,单靠自己一人来烹饪这流水席,纯粹是自讨苦吃。然而忙碌的间隙,跑到院子里走上一圈,见四下里皆是人,还有不少是从官道和县城特意赶来的,她心中却又会觉得一阵满足。
做买卖么,谁不希望在开张当日能博得个好彩头?不管今日在场的这些人,有多少将来会买她珍味园的酱料,单单是这样一个热闹的场面,和由此可能掀起的一番议论,就已经足够让人心生期待了。
未时末刻,因过了饭点儿,院子里走了不少人,稍稍安静了些,花小麦和孟郁槐两个,也算是终于能消停一会儿。忙了一中午,两人却还一口热乎饭菜都没能吃进嘴里,这会子,周芸儿便去厨房煮了两碗面,小心翼翼地端了出来,搁在两人面前。
“师傅,郁槐哥,我手艺不好,你们将就吃,别嫌弃。”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要往厨下跑。
花小麦啼笑皆非,一把将她扯住了,刚要与她说两句,却听得大门的方向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里是珍味园?姑娘,你可还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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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晚了,抱歉……明天争取多更~




食味记 第一百八十四话 异想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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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小麦应声回头,迎面便见大门口立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身量中等,穿一件鸦青色的袄子,想是走得急,犹在大口喘气,额头上也渗出些汗水来。
这人瞧着几分面熟,却又并不像是火刀村人,一时之间,还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花小麦莫名其妙地与孟郁槐对视一眼,抬脚走了过去,客客套套地道:“大叔,你找我有事?”
男人用袖口揩一把汗水,面上显出些笑容:“姑娘不认得我了罢?头年六月,咱们在芙泽县见过的,其时我在自家店铺前与人比试‘一鸡三味’,原本已是输定了,多亏姑娘出手相助,做了一道酱油手撕鸡……”
“啊,您是谭师傅!”他一说起这个,花小麦立时便有了印象,抱歉地一笑,“瞧我这记性,竟没能认出您来,实在对不住。您那小酒馆今日没做生意?怎地有空来我们这小村子转转?”
“听见城里的人都在议论,说是火刀村里有一间酱园子今日开张,要在门前摆流水席,老板娘是姓花的,我便猜度着,这事多半与姑娘有关,便想来碰碰运气,若这酱园子真是你家的,好歹也该跟你道贺一声。”
谭师傅略微有些局促,将手里提溜着的一个点心盒子递到花小麦跟前:“也没甚好东西,这是我媳妇做的鱼糕,她厨艺不过尔尔,也唯有这东西做得勉强能见人,不值钱,姑娘若不嫌弃,就拿回家尝尝吧。”
花小麦忙将鱼糕接了过来,满口道谢,又连称他不该如此破费,因笑道:“您能专门从城里赶来同我说声恭喜,我已经很高兴了,又何必还带东西?晌午那顿饭刚刚吃完,您瞧连盘子碗都还没收呢。晚上还有一台席面要摆,如果您今日得闲,倒不如留下来,也好试试我的手艺?”
“来跟姑娘道贺是理所应当的,至于饭就不吃了吧。”谭师傅摆手笑道,“想必姑娘也知道,小酒馆的生意向来是晚间要更好些,一会儿我就回去,还指望着晚上能多挣两个呐。”
正说着,孟郁槐也走了过来。花小麦便同他简略地说了说自己与这谭师傅相识的前因后果。恍然想起。当初这谭师傅之所以与东昌阁的黄老板有那一场比试,为的正是保住自家小酒馆的店面,如今半年的时间早过,不知他那铺子是否还在自己手上?
她这么想着。也便问了出来,那谭师傅苦笑着摇摇头,长叹一声道:“别提了,我欠他那么些银两,却又还不上,还有什么法子?正是腊月间,到底是被那黄老板将我的铺子收了去,我家的祖业,终究还是败在了我手上。枉费姑娘当初那样落力帮我了!”
“啊?”花小麦不由得吃了一惊,“那您现在……”
她是不清楚那小酒馆平素的生意究竟如何,但想也知道,这谭师傅既然曾几番向那黄老板借债,十有八九早已经入不敷出。只不过。不管怎么说,家里有个铺子,多多少少总能有点收入,如果连店面都没了……
“那东昌阁的黄老板,人还算是厚道的。”谭师傅又是一声叹息,缓缓地道,“他将我那铺面收了去,不仅清了我与他之间的债务,还格外给了我几个钱。我也没别的手艺,只会摆弄点吃食,现如今,便又在吕家胡同那边赁了一间铺面,仍旧做我那小酒馆的买卖。”
“吕家胡同?”孟郁槐在口中将这四个字反复咀嚼,虽未曾多言,眉头却是拧了起来,轻轻摇了一下头。
“怎么了?”花小麦对于芙泽县的大街小巷并不熟稔,见他这般模样,便转过头去问道。
“那地方,呃……有些偏僻。”孟郁槐斟酌着字眼道,抬眼朝那谭师傅面上瞟了瞟,“您可是手头紧张?否则怎会将店铺租在那处?”
“嗐,甚么偏僻,小哥你客气了。”谭师傅无可奈何地笑着道,“直说了吧,那一带,在芙泽县是出了名的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泼皮无赖,都惯爱在那附近出没,住的也都是些穷苦人,乱糟糟的,寻常人轻易不上那儿去。可我有什么法子?手里拢共只攥着一两个钱,纵是想挑挑拣拣都没底气,吕家胡同的店面租钱便宜,我也唯有……”
花小麦点了点头。
同是做饮食行当的人,心中都晓得,要经营好一爿店铺,实在不是一件易事。眼瞧着谭师傅如此落魄,她心中难免有两丝同情。
可话又说回来,那所谓的同情,对于谭师傅,又哪里能派得上半点用场?
她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沉默了许久,方抬头问道:“眼下生意如何?会不会有人去闹事?”
“铺子开在那一带,想要挣大钱,不啻为痴人说梦,只算是能吃顿饱饭吧。至于那些个泼皮,三不五时也会去我那里吃酒,我知道他们不好惹,轻易是不敢得罪他们的,小心应酬着,倒也没出纰漏。只是钱难挣,我现如今还不知去哪找下半年的租钱。”谭师傅垂着眼皮,情绪颇有些低落,突地反应过来,将手掌摇得风车也似,连声道,“你们莫要误会,我今日来,半点诉苦借钱的意思都没有,不过话赶着话……”
“您莫急,我们并不曾多想。”孟郁槐开口劝了他两句,见他似还有话想说,索性就将他让到桌边,花小麦便将今日煮的木樨桂花茶给他斟了一碗,搁在他面前。
谭师傅搭讪着将茶碗端起来抿了一小口,仿佛很有些紧张,双手在腿上蹭了蹭,舔舔嘴唇道:“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个事想跟姑娘你商量。你这酱园子,在咱们整个芙泽县是独一家,出的酱料肯定不会差,我有心买一些,只不知你肯不肯卖……”
期期艾艾这半日,想说的只是这个而已?不至于吧!
花小麦心中有些犯嘀咕,禁不住微微皱了一下眉。
这谭师傅的话,问得可真是蹊跷,她既然开了这珍味园,自是要赚钱的。开张当日便有买卖找上门,现成的银子摆在面前,又岂有不赚的道理?谭师傅那小酒馆开在何处,招呼的是什么样的客,与她可谓半点干系也没有,他要买酱,她就卖,用得着这样战战兢兢吗?
孟郁槐终归是老成些,细琢磨一层,也便猜到了这谭师傅的意思。淡淡笑了一下。隐晦地道:“有生意上门。我们自然欢迎之至,只不过,这珍味园出产的酱料,主要是往省城的各大酒楼售卖。价格不便宜,您那小酒馆,却没必要在这上头花太多钱。芙泽县虽无正经的酱园,干货铺子倒有几间,里头售卖的酱料品种也还算齐全,您……”
可不是?花小麦蓦地明白过来。
这谭师傅的小酒馆支撑得十分吃力,光是要应付租金,都够他发愁的,他又怎会舍得把钱都花在买酱料上头?难不成……
他该不会是想赊账吧?!
“您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如痛快点说出来,咱们再商量啊。”她不耐烦再与这人周旋,干脆单刀直入问道。
谭师傅飞快地瞟了她身边的孟郁槐一眼,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咬咬牙道:“我也不跟你们打马虎眼。直说了吧。小酒馆的生意冷冷清清,我总得想办法尽快把这买卖给做起来。姑娘做厨的本事一流,造出来的各样酱料自然也是不会错的,我那小酒馆若能用上你这珍味园的酱料,说不定就会红火起来。只我手里现下没两个钱,所以我想……我想这酱料钱,咱们能不能半年一结?待我那里的生意好了,我一定按时付账,一个子儿都不会少的!”
半年一结,不就是赊账吗?说穿了,这跟直接借钱,又有什么区别?倒宁愿他真是来借钱!
花小麦心里委实有点不乐意。
她对于这谭师傅是真心同情的,若不是如此,当初便不会出手相助,今日也不会在听了他的遭遇之后觉得心酸。可她这珍味园也是正经做买卖的地方,可不是善堂!
半年结一次账,这种情形在做生意的人中间并不少见,但那必然得有前提条件。第一,得确定对方有足够的财力和诚信,第二,双方也需要彼此知根知底。无论哪一条,她跟这谭师傅都半点不挨着,怎可能贸贸然地就答应他这样的要求?
他那小酒馆随时都有可能开不下去,到时,她便一个铜板都收不回,再说,若用了珍味园的酱料,小酒馆的生意却仍然不见好转,她是不是还得担上点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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