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汉室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武陵年少时
“公孙瓒最迟不过熬到明年年初,我本想在明年俘获公孙,坐拥河北之后,再行册立之事。现下想来,却是来不及了……”袁绍的眼睛被炭火熏灼得发酸,伸手揉了揉:“陈君,你得多为我去几趟了,那个妇人倘若还不肯松口……”
“在下明白。”陈逸应声答道。
帐内静了一会,炭火的颜色开始变得暗红,就连外间巡逻的脚步声、甲叶的摩擦声都细小的难以闻见,偌大的帐内一旦没了炭火炽热的温度后,骤然变得有些阴冷。耿苞稍稍往火盆里移了移,仍觉得后背发凉,仿佛刚才的燥热只是一时的错觉。
片刻之后,只听人淡淡的说。
“酒尚温,多饮几口吧。”
第四百三十八章 显扬激怒
“两说穷舌端,五车摧笔锋。”————————【拟古】
“吾与足下,既有前盟旧要,申以讨乱之誓……此非吾赤情之明验邪?……足下独何守区区之士,保军内之广,甘恶名以速朽,亡令德之久长?壮而筹之,非良策也……”
易京高楼之上,关靖正滔滔不绝的大声读着袁绍使人射来的劝降文书,其内容毫不留情的指出公孙瓒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因为他穷兵黩武、不修德政,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不识好歹,非要与袁绍为敌。如今双方苦战多年,士民疲惫,袁绍念在公孙瓒足堪英勇的份上,特意宽赦,愿意与公孙瓒重交旧好,只要公孙瓒愿意听从号令,过往恩怨都将一笔勾销。
这份劝降书的字里行间无不流露着袁绍独有的自大与傲慢,洋洋洒洒数尽了公孙瓒所做的恶行,而无丝毫封官许愿的甜头。与其说是劝降,倒不如说是特意送来炫耀与挑衅,是胜者王对败者寇的羞辱。
公孙瓒听关靖念了一半,面色涨得通红,大手往岸上狠狠一拍,迅速站起来走到关靖身前,一把抢过关靖手上的文书,狠狠的往地上一摔,怒喝道:“狂言妄语,你还念个什么!”
关靖看着双目血红的公孙瓒,活像只受到侵犯的老狮子,那往昔睥睨河北的威势重新回到这人身上,让人忍不禁的想俯身拜服。关靖正是这么做的,他拱手拜了一拜后,平静的说道:“君侯既知荒诞,可有反制之法?”
公孙瓒深吸了几口气,本来被宽松的深衣罩得不甚明显的身形陡然像是从袖中灌入了风,他的胸膛膨胀了起来,惺忪的狮子在敌人的刺激下又恢复了昂扬的斗志。
他断然道:“袁绍庸儿辱我,此事岂能罢休!自今日起,全军增修戎备,严加守御,我自将突骑直出,依傍西山以断袁绍后路!”
关靖听到公孙瓒稍有振作,先是一喜,可听到后面却是连忙劝道:“如今三军士气低迷,之所以犹能相守,不过是顾恋其老小、恃将军之威罢了。易京牢固,只需坚守旷日,便可使袁绍自退。若舍之而出,易京既无重将,难保不会生事。”
这话点出了公孙瓒一直以来的弱势,就是长期以来,公孙瓒及其部众看似所向披靡,其实全部仰赖于公孙瓒个人的勇武,除他之外,便再无任何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将领。此刻形势危急,公孙瓒自己一走,后方无人镇守,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毕竟易京外围营寨是如何失守的还历历在目。
公孙瓒细细思忖过后,只好无奈的认清现实,接受了关靖的意见。但孤城不可守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如今的局势他也最是了解,公孙瓒心中早已有了一个主张,只是他总是想着回避,到现在也不例外。
思考完后,公孙瓒又看了关靖一眼,眼底像是有了充足的底气与自信,像是给自己壮胆、又像是为了提振士气:“你说得对,易京坚若磐石,府库丰盈,我足恃精兵,放眼天下,无有能立吾城下而可攻取者,袁本初其奈我何!”
关靖深为触动,只要主将振作,有坚城精兵,袁绍就有十万兵又如何?
公孙范也是喜不自胜,这才是他毕竟一生追随而无悔的人物,这才是辽西公孙瓒!
易京南门,张郃正与麾下部众严阵以待,他们有的手持弓弩、有的拔剑握盾、还有的提着枪戟,尽皆弓腰缩背的躲在拒马等营寨后面。身后大纛在寒风中哗哗作响,一时间三军静默,寂然无声。
都尉张南见到这个如临大敌的阵势,似有不解,扭头问道:“主公今日才使陈君属文劝降,以如今形势,公孙瓒但有一丝明白,都应束手才是。即便公孙瓒不肯出降,我军重围之下,彼又岂敢出阵?中郎将未免小心太过了。”
“陈琳的文章如刀刮骨,锋利非常,明公既无真正劝降之心,以陈琳之才,又岂会写出什么言语敦睦的词句来?”张郃好儒,以往拘于家财微薄,读不到家传以外的典籍,成名之后便疯狂恶补。陈琳文采一流,张郃素日里也多次拜读过,自然了解对方犀利的文风:“公孙瓒性情易躁,受此屈辱,如何能轻易罢休?明公既使我守护前军,想必也是与人有所预料。”
张南惊讶的张了张嘴,叹服的看着张郃,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原是袁绍帐下吏,略有几分膂力,凭着袁绍青睐,这才一步步走到校尉的位置。这次袁绍将他调派到张郃麾下,明叮暗嘱的都是要他多学学张郃是如何用兵,等学到一定火候,便可单独领军,或是直属袁绍,或是分拨给那袁谭、袁熙等几个公子手下。
在来之前,张南见张郃排兵布阵皆中规中矩,实属一般,本以为无甚可学,没料到张郃此次一席话便让他瞠目结舌。
“用兵之法,你还有的学。不过不要紧,有什么不懂的尽管说,我会的都能教给你。”张郃诚恳的伸手拍了拍张南的肩膀,虽然两人相差不过几岁,却实在像个长辈对晚辈的语气。
张南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中一动,正要说些什么,只听易京陡然传来阵阵鼓角声。他回头看去,见易京城门大开,约两三千步骑从城中涌出,如酷烈的冷风一般呼啸着,径直往大营而来!
“我说什么来着?”料敌预先,张郃只是得意的笑了笑,不待敌兵如何汹然,他只从容呼喝:“列阵!”
阵中顿时稳稳的传来一声‘喝’,几千人的军阵齐声呼喊竟像是出自同一人的口中,他们整齐划一的举起盾牌,或是斜面向前、或是正面向上,皆是配合的防护无间。
张南还没有问为什么,只见公孙瓒已率骑兵先到,他们没有直愣愣的冲向拒马,而是在马上张弓搭箭,动作流畅的甩了个转弯,从营前掠过时,飞射出无数箭雨。
‘咻——’
张南近距离的感受到强劲的箭矢钉在盾牌上后仍往双臂传来的余力,饶是他有几分膂力,在数不尽的箭雨冲击下,双臂也止不住的颤抖着。
这一阵箭雨过后,公孙瓒便率骑游弋开去,张郃也适时下令道:“弃盾,持兵!”
几乎在转瞬之间,跟在骑兵身后的步兵如汹涌的浪潮猛然扑向张郃这一方结好的礁石上。
第四百三十九章 攻敌之虚
“凡战,众寡以观其变,进退以观其固。”————————【司马法·用众第五】
易京并不是一座城池,而是一座占地辽阔、围堑十重的营寨,‘京’就是人为堆起的高丘,公孙瓒命人建造易京时费尽心血,堑里所筑的‘京’皆高五六丈,又建高楼于其上,而位于最中间的‘京’为公孙瓒所居,高达十丈。远远望去,犹如山上坚城,磐石般不可动摇、不可摧毁。
这段时日,若不是因为公孙瓒见死不救,致使王门等部将无心抵抗。袁绍要想攻破易京外围营寨,所付出的损伤至少比现在多一倍。
由于顾忌着朝廷不知何时将要出兵,意图在那之前保存更多筹码,袁绍并不想在这最后关头与公孙瓒来一场你死我活的‘惨胜’,而他心里也着实不愿收降公孙瓒这只桀骜不驯的猛虎。所以他便与耿苞、陈逸等人设计,假借劝降之名,行激将之实。这样袁绍既能在幽州获得仁义大度、爱民惜命的名声,又能激怒公孙瓒出城决战,昭显对方暴虐如狂的恶劣行性,从而将其聚歼营外。
“传令张儁乂,让他务必坚守战阵,拖住公孙瓒。再使颜、文二将从左右率骑进击。”袁绍端坐在中军鼓楼之上,左手按着剑柄,双眼眯缝着往下看去,在他身后,田丰、郭图、牵招等人也无不关注着战局。
见袁绍传完了军令,郭图先是挥止了将要抱拳回应的帐下吏,眼神一动,轻声说道:“阎柔适才来报,说是乌丸、鲜卑等胡兵求战心切,时下决战,还望明公允彼等上阵。”
“一群被白马义从吓破胆的野类,如今倒硬起来了?”袁绍没有回头,哂笑一声。
郭图脸上的肌肉抖了抖,像是笑了一下:“不过恃强凌弱、趁机渔利罢了,明公若是让他们先去进击,任彼此磋磨互损,也不为一件好事。”
这是明面上的说法,而在私底下,阎柔早已代乌丸等族为他敬献了一笔数量不少的金子,他们这些乌丸、鲜卑曾在公孙瓒手下吃过不少苦头。如今墙倒众人推,他们自然想将昔日的仇恨从公孙瓒身上都讨回来。
然而,袁绍在这件事上颇有主见,他淡淡的说道:“你以为这场仗今日就完了?”说完不等身后有人答话,他回过头来,眼神在欲言又止的田丰与面色讶异的郭图之间流转,似有若无的说道:“告诉阎柔,他想要好处,可以,但他都得听我的。”
郭图面上愧色一闪而过,借着拱手的动作很好的掩藏了流露的神情,这一次,就连他都察觉出袁绍有些不一样的变化了。
帐下吏应喏一声,领命往后退去,顷刻,便有隆隆的鼓声带着节奏从身后响起,又有人在栏杆外摇动旗帜,发出作战的号令。
早已在马背上等候多时的颜良、文丑精神一振,两腿一夹马腹,各自带着千余骑从侧翼出击。
而在前线阵中,公孙瓒看着公孙范带领麾下步兵停滞于阵中,寸步难前,不禁大恨道:“又是张儁乂的战阵!”
本以为出其不意的突击战,骤然变成了对方早有防备的伏击战,这让有心借一场局部胜利来提升士气的公孙瓒大为恼火。张郃排兵布阵了得,又善于在战场上随时发现阵线的缺漏、及时补救,这个特长,公孙瓒早在当初与其对阵与易水河畔的时候就领教过了。以现在的形势,再打下去绝无好处,只会让人深陷其中,公孙瓒不再去想如何破敌,而是心念急转的思考如何带队脱身。
颜良身材魁梧,众多骑兵中间一眼便能瞧见,他急着想斩获头功,浑然不知配合右翼的文丑,带着骑兵一拥而上。颜良也不是不懂骑兵,只是他哪点领兵手段在公孙瓒眼里犹如刚入学的蒙童。见到对面因过度加速而略有散乱的阵型,公孙瓒轻笑一声,不退反进,决议先断其一指,这次出战就不算无功而返!
公孙瓒很快聚集了麾下千余骑,他们熟练的结合成阵,以公孙瓒为箭头,对着颜良的骑兵阵型长驱直入,一举将对手冲锋的节奏搅乱。
颜良大惊,不过他很快安定了下来,一边仓促的组织人马抵抗,一边分心去格杀任何一个试图接近他的敌兵。
左翼阵型大乱的情形很快进入到袁绍的眼中,即便那人是他的心腹,他仍勃然怒骂出声:“废物!”
郭图忍不住挑了挑眉,在这个时候他居然在心里想的是袁绍虽然开始自有主见,不再过度依赖谋士,但这主见却离‘英明’还有很长的差距。
“子经!”袁绍依然没有张口问计,也不愿出尔反尔,招阎柔等人支援,而是试图自己补救。
“属下在。”督军从事牵招反应极快,立即抱拳应命。他手下兼领着一批最早归化袁绍的乌丸突骑,与人数只有百余名的大戟士一样,皆被袁绍视为中军精锐,轻易不得动用
“你带乌丸突骑出营,相机应变!”
牵招应喏一声,踩着稳健的步子走下鼓楼。
颜良这时已开始招架不住公孙瓒凌厉的攻势,当公孙瓒策马提枪,向他猛地冲杀过来时,颜良只来得及下意识的用武器去格挡了一下,全然没有发挥出十成的力气。
对方也是面上讶色一闪而过,讥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颜良脸上一热,还未来得及反击,只见公孙瓒忽的往另一边看去,两根手指往嘴里吹出一阵尖唳的声响,随即拨马便走。那其余的骑兵听了,在冲散杀退敌兵之后,也开始井然有序的跟着公孙瓒再度训练有素的集结起来,往另一边姗姗来迟的文丑杀去。
“下次再取你的命!”
公孙瓒远远地抛下一句,羞得颜良愤恨无比,一时又错过了报复的最好机会。他眼看着公孙瓒带着剩余的数百骑兵风一般的逃去,正要故技重施,击溃文丑的时候,那本在焦灼的中间战阵之中,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却是张郃转守为攻,带兵击败了公孙范所属步卒,意图从侧面拦截公孙瓒。
颜良心里百味杂陈,而此时他也接到牵招奉命赶来的消息,勉强收拢败兵之后,颜良又与牵招重整旗鼓,重新上阵。
公孙瓒见局势不利,当机立断,带着剩余的千余步骑且战且退,一路退回易京。
血战之后,颜良等人皆已力竭,在收拾战场、预备退兵复命的时候,当着文丑等人的面,颜良的抿了抿嘴,还是板着脸绕过了张郃,径直对牵招的及时援助表示谢意。
像是没有看见牵招尴尬的眼神,张郃仍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盯着不远处的易京,两眼炯炯有神。
第四百四十章 穷矣困兽
“然坐而待毙,曷若伏而俟命。”————————【新五代史·任圜传】
易京高楼上。
意志消沉的狮子在最后一搏后,终于发现自己再也不是曾经无往不破的王者,当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之后,这只老狮子便重新回到洞穴中。蜷缩着、逃避着、沉迷在过往的记忆里,虽然身躯已久强健,但灵魂已经开始慢慢腐朽。
公孙瓒重又换上了那身宽大的燕居袍服。
此时偌大的阁楼上连那些传声的仆妇都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名十六七岁的年轻人站在他面前,少年与公孙瓒约有几分相肖,气质儒雅,两道剑眉自信的上扬。
“阿翁。”少年正是公孙瓒的儿子公孙续,从小便寄托于大儒之家教养,饱读经书,跟公孙瓒当年比起来,少了几分英豪之气,多了些许文质彬彬。
公孙瓒正低着头擦拭一柄锈迹斑斑的旧剑,身旁隔着一只镶嵌着美玉的鲛鞘,轻声问道:“你叔父他如何了?”
公孙范当日在撤兵的时候主动带兵断后,被追击赶来的颜良一刀砍断右臂,幸赖亲兵拼死搭救这才抢回来。如今因失血过多而陷入昏迷,命悬一线。公孙瓒平日里不大瞧得上这个与自己同宗同族的从弟,总觉得他没有主见,性子软弱。可到了现在,公孙瓒却是难得有几分温情,开始关心身边仅剩不多的血亲了起来。
“包扎过后,倒是未见流血,只是仍旧昏睡,我来时听说还发了高热。”公孙续拱手答道。
公孙瓒轻轻一叹,剑刃上的锈迹无论怎么擦,仍顽固的贴在刃上,他手上那块细绢越擦越黄,右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红,他语句连贯的说道:“这些天袁绍仍在攻城?”
深居高楼重帷之中,作为一军主帅的他竟连敌人是否攻城都不知道,公孙续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看着眼前这位曾让他无限仰慕的父亲,对方的一夜苍老让他怅然失神,让他心底忽然涌出一阵无名火来:“我听说狮虎既老,必拔其爪牙,自觅归处。阿翁年不过五旬,这才几次败仗,就把生平锐气都消磨了不成?孩儿虽不懂军势,但也知越挫越勇的道理,勾践亡国,尚能成一霸。阿翁自诩豪杰,如今却越来越不像样了!”
“竖子,你在说什么!”公孙瓒猛地站了起来,擎着一柄锈剑,磨平的剑尖直指公孙续的眉心。
“我说阿翁就如同这柄剑一样,装在剑鞘里的时候看着华贵,其实从内里就已被锈坏了!”公孙续全然不惧的与公孙瓒对视着,忽然,他一把扯掉身上宽大的深衣,露出内里穿着的软甲。
少年纤细瘦弱的身躯在贴身软甲束缚下更显得修长干练,他是公孙瓒的儿子,即便的带着刀剑也无人敢拦着他。此时他罕见的以这种姿态与公孙瓒对峙,用言行给对方带来了极大的冲击:“阿翁是朝廷的幽州牧、镇北将军、蓟侯!当年巡视边地,仅凭十数骑便可喝退胡骑的英豪!不是现在这个连剑也磨不利的老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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