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汉室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武陵年少时
“你、你……”公孙瓒喘息着,举剑的手微微颤抖。
公孙续眼里露出几分痛苦之色,声音凝重的说道:“阿翁若是仍不觉悟,便请用此剑杀了孩儿,成全孩儿强谏的声名吧!”
阁楼上气氛一时陷入停滞,良久,公孙瓒像是失了力气,手腕一松,垂下剑来。提着剑侧身往后退了几步,只听他自言自语的说道:“成全你的声名?那谁又来成全我的呢?”
公孙瓒一路退到桌案边,径直在一堆书简缣帛上坐下,手里的锈剑被他随意的丢在案上,又回过头来盯看着这个敢与他对峙的儿子,眼神逐渐变得犀利起来:“你倒有我几分年轻时的胆气,我倒要问问,这时候你心里有什么打算?”
这时候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喧天的鼓角声、巨木之间沉重的撞击声、还有高楼倾倒的轰然声。公孙续刚要作答,便被这一阵阵紧张惨烈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正欲开窗观望,却被公孙瓒拦下道:“回来,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架云梯、掘地道罢了,近来彼等攻不破易京,便想出了一个巧计,使人潜挖地穴,以木柱支之,直通楼下,便烧其柱,楼辄倾塌。”
公孙续惊讶的看着对方侃侃而谈,像是对每一天发生的战局都了如指掌,可他刚才又为何明知故问,试探自己的态度呢?
像是没有注意到公孙续的神色,公孙瓒抬头看着窗户,目光穿透薄薄的窗纱,仿佛能一眼看到远处烈火焚烧的高楼。他再度拿起了那柄剑,低下头看着剑上如何也擦拭不去的锈迹,似乎低声叹了口气,说道:“这种法子用不得第二次,我已使人在楼外埋下大瓮,必克此法。袁本初要想胜我,也得堂堂正正的来,不杀他三万兵陪葬,教我如何甘心!”
“阿翁!”公孙续张了张嘴。
“至于你。”刚才两人的对话被外间发起的攻势打了个岔,此刻又被公孙瓒牵回正轨,他转头看着公孙续:“眼下不是不该劳心的事,你且告诉我,你心里有什么打算?”
两人的目光在无形中交汇,各自的神情逐渐坚毅,父子二人难得露出同样的神色,阁楼上片刻的宁静仿佛隔开了一切纷扰。公孙续看着眼前这幅场景,一时竟弄不清楚这些天对方到底是意志消沉、英雄迟暮,还是他始终都是威武不惧,不过是潜藏着心思。到眼下,却像是越来越靠近后者,他抿了抿嘴,终于说了出口:“易京兵马不足,而袁绍势强,要想破敌,就须借助外兵……而阿翁受朝廷钦封,向来赤诚。若是向……朝廷请援,其无论是遏袁绍之势,还是襄助忠臣,都不会坐视不管。”
请援这个事情公孙瓒早已想过,他现在已经没有可另外调动的力量,光靠自己无法御敌。至于周边,辽东公孙度路程太远,不便突围,而对方也未必舍得离开辽东赶来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塞外乌桓、鲜卑对他恨之入骨,不落井下石都是好事;西边太行山的黑山军本来应是个好盟友,可彼等早已销声匿迹,四处流散,或被朝廷收编;至于太行山以西……
“他会管这事么?”公孙瓒平静的问道。
公孙续精神一振,只要对方敢于面对这个问题,而不是担心颜面与尊严、刻意回避,那么一切都好说:“刘公再如何,一切都是朝廷、是天子做主,派不派援兵,他说了不算!阿翁是向朝廷请援,不是向刘公请援!”
第四百四十一章 不徇颜面
“学士排难解纷,反使措颜无地。”————————【金莲记·释愤】
易京外,袁军大帐。
“果如明公所言,我军斥候在东北小道上捉获公孙瓒求援辽东的探子!”郭图兴致勃勃的从帐外走进,向袁绍拱手奉上了一份文书。
袁绍正与帐内诸谋臣围着炭炉烤火,虽然大帐四处皆安放有炭炉,温暖如春,但袁绍近来还是喜欢一群人围在他身边,以他为中心,面对面的谈心说话。一旦坐的远了,他便会觉得疏离,内心会有些许的不安。
这份情绪他从未告知过任何人,袁绍生来就善于掩饰这一点,就连聚人拢火也都是他打着‘风雅’的旗号。他坐在正中,面色平淡的从郭图手中接过文书,示意对方坐在一旁的空位上,又翻开看了几眼,道:“公孙瓒技穷耳,公孙度与他同姓不同宗,关系疏远、又不亲近,遇到危难时才想着求援于他,可见他已经实在是无路可走了。”
烤着火的田丰忽然抬起头来,脸上映着火光:“明公单只在东边布置斥候截道,会不会稍有疏忽?”
他说话仍是这么直白,袁绍有些讪讪的卷起文书,说道:“幽州偏居东北,公孙瓒近旁无人,能求的只有公孙度。田君若是要说并州……嘿,他公孙瓒真的伏下身子去求刘伯安,那他就不是公孙瓒了。”
一众谋士皆在身旁附和,或三两说笑,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竟不再有面对强敌公孙瓒时的凝重之色。袁绍与公孙瓒这一对宿敌当真是将对方的性格与特色熟悉到骨子里,知己知彼,同时也对症下药。
田丰却没有笑,他仍板着脸,即便是温暖的炭火也没能缓和他面部的棱角,只听他说道:“公孙瓒眼下身处危急,其也不是固执刻板之辈。刘虞曾也是他的故主,虽有龃龉,但事涉天下局势,以刘虞之宽厚,也不是不会……”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止住了,帐内的笑意倏然消散,不少人都幸灾乐祸的看着田丰,这其中就包括不怀好意的郭图。田丰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袁绍,只见对方微低着头,半张脸隐藏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伸手正将那卷公孙瓒向辽东求援的文书缓缓塞入炭火上。
火蛇登时从赤红的炭上燃起,舔舐着缣帛,发出缕缕白烟。本就闷热的环境里又呛起人来,郭图等人纷纷咳嗽着,意欲往后挪几步,可袁绍未动,他们也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幸而须臾以后,火光燃尽后,只余几片灰烬静静地躺在炭火上。田丰此时与袁绍离得最近,而周围又是一番窃窃私语声,似乎都在小声议论袁绍为何突然玩火,也只有田丰亲耳听见袁绍似若呢喃的呓语:
“他不会的。”
“若你是个没胆的懦夫,我公孙瓒何须留你在这世间苟活?徒然坏了我的声名。若你还有几分胆识,就不妨替我办成这件事,即便办不成,你这也算是多一条活路……”
公孙范脑海里回响起临走前的这番话,心里五味杂陈,他不知道父亲公孙瓒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尽快翻过太行,赶往晋阳!只有去求那位刘使君,才能扭转幽州的局势!
“公子,晋阳到了!”众人越过一片片平坦辽阔的田野,在宽敞的大道上策马狂奔,终于遥见远处的一座雄城。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着梁冠玄服,腰间系着一条的黑色绶带,他身材壮大,长得一副浓眉大眼,炯然有神的看着公孙范等一行人从远处便减缓马速,最后到近前下马步行。
公孙范走到跟前,只看年轻人衣着简朴,一身官服像是穿了很久的样子,并不如何出彩。这样的打扮在公孙范眼中并不纳罕,当初刘虞治幽州时便以身作则、推崇俭朴,许多用度奢靡的豪强大家都为其感化,如今作为刘虞的下属,无论是自愿还是非自愿,衣着简朴些,反倒更能获得刘虞的青睐。
他恭敬的下拜,与其说是对着那位年纪只比他稍长几岁的年轻人,到不如说是对着那组铜印黑绶:“幽州公孙范拜见晋阳令!”
晋阳令司马朗坦然接受了对方这一礼,他经寒风一吹,轻轻咳嗽一声,这才伸出手来将公孙范扶起,嗓音有些嘶哑:“你走哪条路来的?”
公孙范低着头答道:“是走中山、常山两国,再径穿太行,这才赶至。”说完,他想起自己一行在路上耽误了不知多少时日,易京局势也不知发展成了什么样纸,念及父亲危亡,公孙范顿时急了起来,张口就要说话。
司马朗及时将话头接过,仍是不紧不慢的分析道:“喔,看来代郡的确亡失乌丸之手了。”并州也时刻在关注着幽州的战局,自从袁绍勾结鲜卑、乌丸等胡族兵马以来,上谷、代郡等幽州边郡便大量盘踞着异族兵马及其家眷。经过探知,此刻的代郡已经被乌丸王及其大人控制,各称单于。如今通过公孙范的直面了解到,代郡的局势可能比探子打听的还要败坏。
“尊驾……”公孙范想起自从出了太行山,进入太原郡以来,一路见到的尽是农家烧荒撒灰过后的黑色田野,还有沿途军屯、民屯的晒谷场、谷仓,这其中,屯田劳力也不乏匈奴人。所见所闻,俱是让公孙范震撼不已,没想到光是一个贫瘠的并州就有如此气象,即便太原郡乃是并州精华所在,也足以进窥朝廷在关中积蓄了多么庞大的实力!
想到这里,公孙范更是迫不及待的想张口请援,只是他话还没说出口,便又被司马朗截断:“太行山势险阻,足下一行也是辛苦了。郎君的来意我已知悉,你且把将军的文书予我,然后便可去驿馆安歇,由我去转呈使君。”
“这……”公孙范有些不情愿,担心对方这是搪塞敷衍之辞,犹豫着说道:“刘公是家君故主,期年未见,有许多话不是缣帛可以言尽的……不知可否当面引见?”
司马朗笑了笑,却不说话,向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其意不言自明。
公孙范无法,只好从怀中掏出文书,无可奈何的交付到司马朗手上。
第四百四十二章 身移难率
“临事制变,困而能通,智者之虑也。”————————【檄吴将校部曲文】
司马朗亲自送公孙范到驿馆歇息后,便马不停蹄的赶往刘虞府上,他先将公孙瓒的文书转交给对方,然后从头至尾的将自己与公孙范的对话以及自己对代郡、冀州局势的分析说了一遍:“如今幽州右北平、上谷、代郡等地已为胡兵肆虐、异族盘桓,不易驱离,消息难通。而公孙范既然能从冀州借道赶至,可见中山、常山等郡国有不少人心向朝廷,有意放任,不然,公孙范何能平安来并,而不见有丝毫阻挠?”
“故常山相孙瑾,常山掾张瓒、张逸等人曾受我荐举,虽不敢举旗先倡,但这等小事倒是乐于助手。”刘虞抚须思忖着,又与一旁从事赵该说道:“至若中山国,其相利乾出自袁氏门下,他既无举措,想必是为中山国内豪强所蔽。”
常山张氏、中山……甄氏。
司马朗暗自想着,他当年带领宗族在河内逃难,曾考虑过是否托庇冀州袁绍麾下,为此还费了不少心思了解冀州各豪强的关系。常山掾张瓒与张逸皆出自常山豪强张氏,而中山甄氏据说是其姻亲,如果是这两家豪强联手蒙蔽郡国长官,私纵公孙范潜逃并州求援——那事情就说得通了。
想到这里,司马朗便情不自禁的开口道:“袁绍在冀州根基不稳,州内豪强也非尽然辅弼于他。如今袁绍大军云集易京,与公孙瓒对峙,冀州除却魏郡、清河等郡国驻有重兵,其中山等地兵力微弱、民心不附。倘使我并州兵出井陉,一举夺下常山、中山,往南可取冀州腹心;往东可解易京之围;其代北乌桓等族,与使君早结恩义,更无足为虑……使君,大好时机,还请鉴断!”
正转头要与赵该说话的刘虞忽然愣着不动,像是没听到似得,而赵该却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兹事重大,即便是刘公也得请天子示下,晋阳令还是多劳心本职,与刘府君将今冬的煤炭备好吧。”
司马朗面色一变。
赵该不喜欢这个年轻有为、气度沉稳的晋阳令,常喜欢刺他几句,看他会不会按捺不住。这事即便是刘虞也是知晓的,他此刻转过头来,语气温和的安慰道:“此事确乎要上奏天听,伯达少安毋躁。”
司马朗眼眸光芒一黯,虽已另外打定了主意,却仍轻咳几声,最后问道:“那常山与中山国,是否可以先往探听……”
“一切等天子裁夺。”赵该两手拢袖,断然说道,语气强硬了几分。
刘虞看了赵该一眼,松了松紧握着文书的手,将话题岔开道:“伯达近来身子可好些了?”
谈话之间,司马朗在心里已然摸清了两人的态度,也不再执著,乐得转变话题说道:“应是那日吸多了灰,致使肺气失宣,有些胸闷咳喘。”
“我见你面色不好,恐是还沾染了风寒?”刘虞带着长辈的关切,轻声责备道:“那几日近郊开采石炭,你要施恩问候,遣派小吏过去就好了,何必亲至?那一日尘气上扬,北风刚烈,纵然你身骨强健,也岂能经受得住这一遭?”
“都是在下托大,自以为平日未曾疏忽剑术,身子挺得过去,没想到并州寒冽远甚于河内。”司马朗讪讪的说道,适时地又咳嗽了几声,他身材本就高大,这么一咳嗽,腰背佝偻,倒显得外强中干:“晋阳乃太原郡治,当日在近郊采煤的俱是归化匈奴,彼等野性难驯,在下担心彼等畏威而不怀德,终非长久之计,也不符陛下‘同化’各族之心。故而想施舍恩赏于彼,以免下吏逼辱太甚,闹出乱子。”
司马朗治政宽惠,亲爱百姓,在晋阳深受黎庶爱戴。哪怕是调集内附的匈奴精壮开采煤炭,也没有像其他县令一般不把这些人当人,而是一视同仁。司马朗为官如此,自身也节俭率下,很多方面都极对刘虞脾气,刘虞每每见到对方,都会想到年轻时担任郡吏的自己。若不是对方年纪太轻,刘虞不愿揠苗助长,不然早就进一步举荐他了。
“伯达刚来晋阳的时候,旁人都说你治不好这大县,如今看来,哪怕是积年长吏也不如你。”刘虞夸赞道,听得身旁赵该一阵皱眉。
司马朗笑了笑,顺势说道:“承蒙使君夸赞,只是在下到底年轻识浅,往往办一件事竟比旁人多费许多心力。尤其是这些日子受了寒气,精神不济,总想着归家调养,此时若得使君爱护,便是再感激不过了。”
刘虞眉头一挑,眼角余光往赵该伸手瞥了一瞥,心中无声的叹了口气,强笑着说道:“说的也是,你还年轻,大可不必。”
司马朗听了这句话,知道对方已然允准了,于是感激的行了大礼,而后从容的起身离开了,一如他来时那样。
对方离开了之后,刘虞低头细读着公孙瓒求援的文书,上扬的眉角已无初得此信时候的欣喜畅意,反倒是平添了几分复杂的神色。他想起适才司马朗轻盈离去的身影,不禁又回想起许多许多往事,厅堂内平静的仿佛能听得见炭火烘烘燃烧的声响。
“所以——”
在建安二年的十二月中旬,久别重逢的兄弟二人在长安的家中一边烤着火,一边互相说着各自这两年里经历的故事,司马懿的个子虽高了不少,但还是那么的清秀纤细,一双眼睛仍旧是炯炯有神,对兄长说话的态度依然是漫不经心的。他拿着铁钎,有一下没一下的挑着铜盆里烧得正旺的青炭:“刘公就这么允诺了你的请辞,在年尾事务最忙的时候,放你回来了?”
“我是因病去职,刘公岂会不近人情,将一个病人强留在衙署里?”司马朗看着司马懿孩子似的挑着炭火,许多火星被他挑弄得随热气飞了上来。他眉头一皱,伸手夺过了铁钎,拿出兄长的威风,板着脸说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小孩心性?当心阿翁见到,又要训斥你。”
第四百四十三章 炭拨还无
“朝炉兽炭腾红焰,夜榻蛮毡拥紫茸。”————————【初冬】
“少府与京兆尹今日奉诏,要在东西市里代国家给各家鳏寡孤独、笃癃、贫不能自存者施舍煤炭、钱帛、豆麦。为防止哄抢闹市,生出事端,阿翁亲往看护了。”司马懿没了消遣的东西,只好一手支着下巴,斜靠着凭几,两眼盯着炭火出神。
“阿翁不在,你便没个正经模样了?”司马朗皱了皱眉,忽见司马懿正在走神,不由得顺着他的目光往盆中看去。
铜盆里烧着的是上等的青炭,长短一致,燃烧起来能看到火红色的木质纹理,具有极高的观赏性,而且又没有熏人的烟气,反倒是糅杂了檀木粉末,烧出淡淡清香。这是凉州刺史韩遂从西域进献皇帝的青炭,更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瑞炭。在当时,木炭只有黑白两种颜色,青色的木炭极为少有,其又有种种优点,譬如无毒烟、无明火、高温耐烧,即便皇帝有意提倡煤炭,也不妨碍他取来赏赐亲近。
司马懿盯着的这盆青炭就是皇帝赏赐给一众秘书郎官的,他父亲执金吾司马防也有几条,这种尺余长的青炭一条可以烧九到十天,他往往将其截成几段来用。今日似是为了招待抱病远来的兄长,特意让人拣几块烧了,但他全部身心都放在炭火上面,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物倒是比白炭还要少见,纹理也好看。我在并州常燃的煤,其热气虽炽,但总会有些烟味。”司马朗不以为然,瞥了眼炭盆旁边摆着的几块备用的青色木炭,轻声说道:“不过八月时候,上党郡高都县挖出不少新煤,黑如金铁,断口有纹理,烧起来焰短而烟少。我托人买了百十斤送来,府上可曾用过?”
“用过,不过阿翁说此物烧久了使人气闷,便发给厨下了。”司马懿的半张脸贴在手上,靠着凭几,目光仍盯着盆中爝爝燃烧的青炭,有的没的说道:“阿兄你在晋阳待两三年,如何眼里就只剩这些石炭了?在并州,国家最看重的一个是‘胡’、一个是‘袁’,至若百姓,只要人各安居,无有流民,便是最大的政绩了。”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