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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汉室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武陵年少时

    一大片灰尘被风扬起,风中夹杂着雪花、炭灰、还有温恢那份未被烧尽的奏疏。




第四百四十六章 堂下松柞
    “家山虽在干戈地,弟侄常修礼乐风。”————————【题弟侄书堂】

    雪下得很大,起先是一粒粒的碎末,随后渐变成一片一片的雪花。庭除上很快就铺满了厚厚的一层,空中还飘着大团大团的雪片,室内的烛光暖照着,投映出一个个不完整的影子。

    灯下捧书的稚子忽然嚷道:“我快看不清字了。”

    此时天上地上一片灰白,烛光在突然降临的暮色中瑟缩成一点,光芒微弱。

    司马朗头也不抬的吩咐道:“多点些灯,把炭火烧旺。”

    却是不提旁的。

    那稚子不甚情愿的小声嘟囔道:“还读啊?”

    坐在司马朗下首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温润少年,他眉眼平和,五官端正,使人好感倍增。他正是司马朗的三弟司马孚,司马防膝下数子,前三个孩子年龄相似,后几个儿子最大的都隔着六七岁,在长兄司马朗远在晋阳、司马防与司马懿忙于公事的时候,家中常常由他负责教导诸弟。

    此刻司马孚从卷帙中抬起头来,伸出手摸了摸一旁幼弟的头,温和的笑道:“再温习一会,待阿翁与二兄回来了,一同进食,之后就可歇息了。”

    司马防为人严肃,不苟言笑,一众小子见到他,大气也不敢出,就算是举止有些乖张的司马懿亦是如此。与司马防一同进食,不准说话、不准剩菜、不准乱切乱夹,就连坐姿都要恪守礼法,简直是一个折磨。然而此时在幺弟司马进的眼中,在长兄的陪同下读些枯燥无味的经书,竟快比得上跟父亲一起吃饭了。

    “你也别宽慰他。”司马朗如今养病去职,在家中一边休息一边重拾旧业,教导司马孚等人,他知道司马懿性子养成,这两年兄弟相隔,中途又各自有不同的际遇,司马朗自觉有些压服不住对方、也难以将对方的性子扭回来。是故这次回家,便将视线投向司马孚等几个弟弟身上,盼着亡羊补牢,趁着未来‘蛰居’的这几年,好好教养这些弟弟,不使其走上司马懿同样轻傲的路数——毕竟那条路只有少数人才能走。

    司马朗冷声道:“我不在家,你把弟弟们教成这样子,来年让他们怎么考太学?”

    长兄如父,司马朗年岁既长,在诸兄弟之间颇有威严,司马孚不敢安坐,急忙离席拜谢:“都是我频频访友,耽误了诸弟学业,阿兄尽管惩戒。”

    司马进以为亲近的三哥受了委屈,仗着年纪小,不服气的反驳道:“太学去不了,不还有国子监么?”

    “就你?”司马朗冷哼一声,吓得对方脖子一缩,不敢答话。于是司马朗这才又将注意转向司马孚:“你携书而投,拜访京中名士,并无不妥,毕竟你也到那个年纪了。但你始终也不能忘了家教,诸弟童性顽劣,非严不可,不是你单凭宽厚待人就可以的。”

    “唯唯。”司马孚惭愧的应声说道,他在诸兄弟中看似平易近人,其实最无责任心,只一心扑在经书上,对别的事都不够上心,极尽敷衍了事。所以司马朗责备他,也不是没有缘由。

    司马朗略叹了一口气,他们家兄弟虽多,但真正足以成材的,也就他们年长的兄弟三个,这其中司马孚也只能算勉强,其余的几个弟弟,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以后不成庸人都是后天教导之功了。

    此刻他也无心攻读,如今父亲足疾益重,以后司马氏万钧重担就将压在他肩上,他多需要有一个兄弟能为他分担!

    而那个兄弟眼下也正从宫中退值归家,一进门就连呼:“好大雪,去取温酒来。”

    听到这话,司马朗就知道父亲没有跟着一起回来,于是他坐着不动,看这一众兄弟从席上站起,趋向门前迎接二兄。

    司马懿还是友爱兄弟,忙招呼众人入内,司马朗受了他一拜后,点头问道:“阿翁呢?”

    “执金吾每月要绕宫巡视三次﹐以防水火等非常事,今夜正是最后一次,阿翁可能要值宿北宫门了。”司马懿坐在司马朗正对面的席上,两人都默契的留下中间的正位。

    司马朗孑然一身,因为不得及时交通内外消息,也让他无从知晓今日皇帝与大臣会如何评议刘虞的举措。他先是放诸弟下去各自用食,期间还想留下司马孚,可对方却拱手歉退,托辞还要温书。

    “此子怎就不关心家事?”司马朗轻声一叹,与司马懿促膝而谈道:“刘公不欲支援,国家可有斥责?”

    “家中无有忧心之处,他自然要做自己的事了。”司马懿不以为意的说道,浑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而是将其带过,又说道:“刘并州所陈句句在理,公孙瓒远在边陲,风厉霜飞,朝廷哪里会救?即便温恢与卢毓这两个小子在殿门前恸哭一场,也没有触犯圣怒,反倒是好言嘉劝……嘿嘿,这两个小子果然不凡,秘书监更要热闹了。”

    司马朗问清了细节,又是宽慰,又是疑惑道:“竟如此平静?”

    “平静?我看所有人今晚都要入寝难安。”司马懿冷笑一声,身子微微往后一靠,任由奴仆在两人身前各自的食案上放筷摆碗:“现如今是天子用得上刘并州,无论是策服诸胡,笼络声望,安抚民心,刘并州的用处远比一个公孙瓒要大多了。这也是刘并州最聪明的地方,他知道皇帝最看得清利弊,所以才有胆量让天子去做抉择……要知道当今天下,放眼朝中,能让天子做抉择的人可不多了啊。”

    刘虞在乌桓、鲜卑等部族中间威望隆巨,朝廷要想平定河北,妥善应对诸胡,刘虞在其中的作用就必不可少。而公孙瓒桀骜不驯,只能为朝廷暂时牵制袁绍,就算其能彻底为朝廷所用,抵御诸胡,对方在幽州所犯下的种种劣迹,就不得不让皇帝考虑值不值得花巨大代价去保他。

    所以这就是刘虞的价值,他既能引导诸胡保持中立,对袁绍进行牵制,又能安抚战后民心,而且不需要承受任何成本与负面影响。这完全是一个公孙瓒所不能取代的,何况刘虞深孚天下名望,公孙瓒残害恩师子孙,不仁不义,舍谁留谁,孰优孰劣,皇帝似乎根本不需要选择。

    但司马懿却明白,有些事情只能默契的去做,却不能公然摆在台上去说。

    何况正如这一次温恢等人好似火上添油的行为,更是让司马懿隐然觉得司马朗早早脱身并州无疑是最明智的决定。

    “刘公放不下私怨,如今虽可安然无事,可等到日后……又待如何呢?”司马朗感慨说道。

    “无论其有无筹算,皆与我等无关了。”司马懿轻声笑道,他看着司马朗郁郁的样子,想了想,忽然说道:“阿兄索性无事,不若与我办一桩大事?”



第四百四十七章 瞻前顾后
    “仁人者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春秋繁露·对胶西王】

    到年尾的时候,袁绍冒着严寒,终于不得不退兵回渤海,此时的公孙瓒虽仍盘踞易京,但已被袁绍留下的阎柔等胡兵重重围困。幽州之地,大半皆落入袁绍之手,有长子袁谭的事例在前,这次袁绍照样任命了次子袁熙统率张郃等部留守幽州。

    作为袁绍不受重视的次子,初次领兵,就在河内被张辽击退。他本无长才,却在班师后被袁绍屡屡夸赞,说他能‘从容而退,有良将之风’。不但力排众议,将新得的幽州托付给他,表其为幽州刺史,而且还为其聘娶中山甄氏女。前者倒是好说,袁绍如袁谭入青州那般,给袁熙配备了足够的良将谋士,助他立足幽州,但后者却没有预想中的那么顺利。

    “甄俨口气不小,我袁家子,竟还配不上他甄家女?”袁绍端坐东堂,怒气冲冲的指使道:“即刻遣人去曲梁,先收他曲梁长的印绶,拿下狱中!”

    如今袁绍早已不是朝廷正式诏拜的冀州牧,虽然自从上一任冀州牧张杨被属下兵变所杀之后,朝廷一直没有遣派新的冀州牧,但袁绍仍把持着冀州牧的印绶。只是这样总归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实力尚在的时候倒还好,只要袁绍一直通过对外战争取得胜利,身边的豪强就会依然追随于他。

    可一旦袁绍稍有颓势、并开始俨然与朝廷对立的时候,人心就开始微妙起来了,豪强们也不再像最初的那样全力支持。袁绍正是察觉到了这其中的变化,所以才未雨绸缪,打算收拾、凝聚内部人心。

    袁绍采取了一软一硬两种手段,在先后调派二子分镇青州、幽州,分驻兵马之后,以筹备粮草为由,不断派酷吏割剥富室,收考责钱。而被他选中剥削的对象无不是州中略有名气、且不甚安分的豪强名士,例如故上谷太守高焉、故甘陵相姚贡等人便因为被袁绍催拷钱粮,备不足数,致使家破身死。狠厉的作风着实威慑住了冀州大部分心思摇摆不定的豪强,毕竟朝廷尚未出师,在袁绍重兵之下,这些势力相对微弱的小豪强尚且不是袁绍的对手。

    与其成为众矢之的,倒不如选择蛰伏隐忍,袁绍知道自己此举必然会招致不满,但他也是不得已而用之。在以铁腕立威之后,袁绍随即又施展了怀柔的策略——与中山甄氏联姻就是笼络、示好的第一步。

    中山甄氏,自孝平皇帝之后便是河北首屈一指的大族,其祖甄邯官居太保,其子孙世吏二千石。单论底蕴,河北诸姓,鲜有可与之匹敌者,虽然上一代当家人甄逸止步于上蔡令便英年早逝,家中只剩弱小,但甄氏两百年数代联姻,经术家传,田宅资财,仍然使其屹立于河北,让人不敢小觑。

    陈逸连忙惊道:“不可!明公,甄氏不同于其他,其联姻旧吏遍布河北。甄俨为人虽迂,但勤恳好学、从无过失,今不教而诛,冀州豪强必会人人不安,如此明公又谈何安定人心?”

    “依你所言,我不仅不可迁怒,还得温言抚慰他了?”袁绍紧皱眉头,眉宇间的怒气却消了。

    陈逸谨慎的斟酌道:“明公如今声威震于河北,宵小隐匿,群贤俯首。甄氏虽盛,仅囿于河北一地,如何比得过汝南袁氏?又如何敢冒犯明公?依在下之见,彼等若非不智,便是在求亲一事上,有别的想法。”

    “什么想法?”袁绍一愣,脱口道:“他们莫非是不中意显奕?”

    陈逸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抬头与袁绍相视。

    袁绍似乎被人窥破心意,忽然不说话了。

    其实他选中甄氏做联姻对象,不单是为了怀柔,更是看重了中山甄氏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甄氏女之于袁氏的重要性,正如当年郭圣通之于光武皇帝。只要将甄氏为代表的一众冀州豪强与自己绑在一起,袁绍就再不用担心自己在冀州的权势,然而在算计之外,鉴于故事,袁绍还多留了一份心眼,他求取甄氏女,既不是为宗法上的长子袁谭、也不是为自己最偏爱的幼子袁尚,偏偏是为了一个夹在中间,位置尴尬的次子袁熙。

    袁熙性子温吞,从小不受看重,袁绍将甄氏女许给他,既能避免以后尾大不掉,受人掣肘,又能最大程度的榨干甄氏的利用价值。

    只是这个心思并不难看出来,陈逸在心中忽的叹了口气,说道:“还请明公睿鉴,非常之时,当要更有决断。”

    岂料袁绍只是冷哼了一声,道:“待价而沽。”不待陈逸反应,他接着便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想法决定道:“我听说甄逸留下三子五女,长子甄豫早夭,次子甄俨持家,三子甄尧尚在家中侍候母亲。想甄氏久负清誉,甄尧亲仁爱学,堪为佳彦,我既为冀州牧,有拔举俊才,倡导风尚之责。今举其为孝廉,待来年另有表荐。”

    “这……”虽然举荐甄尧为孝廉,也算是袁绍笼络甄氏的一个法子,但与联姻比起来却大有不如。陈逸知道如今袁谭早已有了家世,袁尚还小,又是袁绍的心头肉,自然要愈加用心些。只是为何偏要在这个关键的事情上因小儿私事犹豫不决?

    陈逸如今是一心为袁绍打算的,他正要开口说服袁绍改变主意,却见袁绍已霍然站起,长袖一挥,断然说道:“显甫年纪尚小,其二兄又未结亲,世上岂有兄未娶,而弟先迎的道理?听说甄氏女儿也都还小,暂时先订下亲来,以后再说不迟。”

    只要订下了亲,那也算是在甄氏与袁氏之间建立了联系,以袁绍纠结犹豫的个性,这无疑是最大的折中退步了。

    陈逸默然一叹,也不再说什么,心中只突然想着,眼下尚且艰难,他们还会有以后么?

    袁绍这时已不管其他,冲着隔壁院墙,伸手指了一指,道:“这些天他们怎么说?”

    这是要问他当下最紧要的事了。

    陈逸不敢怠慢,连忙躬身说道:“平原王除了刚来时有所惶恐以外,如今早已安分,每日也只是与美婢饮酒作乐,不闻外事。他这边倒好说,只是在他上面的那位马贵人,却不好说话。”

    “哦?她难道还有什么想法?”



第四百四十八章 鲁殿灵光
    “周公庙侧黍离离,传是灵光旧殿基。纵然更采延寿至,肖条钟鼓已多时。”————————【周公庙】

    孝桓皇帝有两个弟弟,一庶一嫡,行二的庶弟刘硕与其一母同胞,皆为孝崇皇后郾明所生,行三的嫡弟刘悝则是夫人马氏所出。在孝桓皇帝登基后,二弟刘硕从都乡侯一跃封为平原王,三弟刘悝也先是继承父亲刘翼的蠡吾侯爵位,而后又出继为渤海孝王之后。在永康元年,三十六岁的孝桓皇帝驾崩的时候,由于其身后无子,大将军窦武等人理所当然的对于其身后继位的人选有过一番争议,只不过他们径直绕过了孝桓皇帝健在的两个弟弟,从另一支小宗选定了孝灵皇帝。

    究其原因,除了刘硕、刘悝年纪渐长以外,其各自的品性风评就实在不佳。平原王刘硕嗜酒多过失、渤海王刘悝荒淫而失道,所以这二人在血缘上再如何亲近孝桓皇帝,有如此恶劣的声名,就注定二人触碰不到大汉神器。

    冀州渤海郡,南皮。

    “博园贵人马氏出身扶风大族、孝崇皇嫡妻,当年由于不受宠爱,故而孝崇皇薨后,由孝桓皇帝继承爵位。马氏常深恨之,颇有不平之语,所以孝桓皇帝登基后,命二人母子分离,又使渤海王出继旁宗,至熹平元年,王甫密告渤海王谋乱,于是渤海王等妻妾子女皆惨死狱中。”陈逸与袁绍一前一后走在游廊之下,过眼尽是满园冬景,白雪遮住了黛瓦残枝,越过几条屋脊,隐隐从寒冷的空气中听见悠然的丝竹声。

    “此事我幼时也有耳闻,那时刘悝当真是要谋乱么?”袁绍随口问道,那时候陈逸的父亲陈蕃官居太傅、录尚书事,正是与大将军窦武谋划册立孝灵皇帝的关键人物。

    陈逸面上闪过一丝忧郁,淡淡说道:“早在延熹八年的时候,渤海王便因谋为不道,被贬为廮陶王。后来孝桓皇帝驾崩,道路流言不止,皆言其恨不得立,且有中常侍郑飒、中黄门董腾等人数与其往来交通,于是说彼等谋立渤海王,大逆不道,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马氏的亲儿子因孝灵皇帝之故而死,我不信她不痛心恨首。”袁绍讥笑道,他与陈逸脚步一转,从庑廊上走下,步履踏在被雪水浸湿的深色石板上。刚扫了雪的石板路冰冷刺骨,饶是穿了厚厚的鞋袜,也抵不住从脚底渗上来的阵阵阴寒。

    “明公睿鉴。”陈逸笑着说道:“议立之事,一了夙愿,马氏没有不赞成的。她在乎的,仅是如何利用平原王待价而沽。”

    鉴于朝廷日益强势,袁绍深感大义的名分不再,以后在对抗朝廷时顶着一个叛逆的名头,不仅会让自己束手束脚、更会让手下人心思动摇。于是为了与关中朝廷分庭抗礼,袁绍势必要另立朝廷,这个计划早在董卓擅权的时候就有打算了,那时袁绍意图拥立名望卓著的刘虞,联合幽冀二州之力号令天下,奈何在刘虞面前碰了一鼻子灰,事情搁议。

    如今危机迫在眉睫,袁绍急于再度占据道义上的优势——至少能有个说得过去的立场,来对抗关中朝廷。

    孝桓皇帝的亲弟弟、平原王刘硕无疑就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从宗法上来说,作为亲弟弟的刘硕更应该在孝桓皇帝驾崩后继承皇位,只要有了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袁绍便不在乎他是否德配其位。

    这个计划起初行事隐秘,袁绍疑心田丰、郭图等人不予支持,故才任使陈逸秘密从博陵‘请’来平原王等人。布局筹备了一年,终于将河北之地抓在手中,眼下只剩开诚布公,树立大旗,岂能因为一个妇人的心思而让步?

    “愚昧妇人,也敢作鲸吞之想?”袁绍笑意愈盛,抬眼看见身前一座院门,里头的丝竹声越加轻快。他无不讥讽的说道:“她当年连郾明一个媵妾都斗不过,在博陵委屈了数十年,到头来还敢与我饶舌?且先拿言语稳住她,等议立之后,什么刘硕,什么马氏,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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