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汉室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武陵年少时
娄圭顿时来了兴趣,庞统此人他曾见过一次,其貌不扬,才智驽钝,在众多庞氏子弟并不算非常出色的人物。所以当初也只匆匆一面,过后便忘记了,谁知又被刘表提了起来:“司马公素有清望,为海内所重,寻常士人安能与其畅谈昼夜?此子必有不凡之处。”
“你说对了,司马德操当时大感惊异,事后称其足以当南州士之冠冕。”刘表的声音清晰,传遍敞亭四周。
娄圭原一直低着头,听到这话顿觉有些不对劲,此时才忽地抬眼看去,正好与刘表冷淡的双眸对视,自己的倒影清楚可见。而刘表始终保持着风度翩翩的样子,光是看他的笑容,倒像是胸怀坦荡、豁达开朗的名士。娄圭微微吃了一惊,眼睛一下子睁大,仿佛有冰雪从亭子外面吹了进来。
庞德公是荆州大族出身,刘表治州,几次征辟对方入幕,都遭到拒绝。最后一次更是刘表亲自屈就聘请,结果为对方几句话驳了回来,不仅人没请回来撑门面,反倒助长了对方的不慕名利的清名。
想起刘表入主荆州后,蒯氏、蔡氏、向氏皆入幕为官。唯独庞氏等家游离在外,要说刘表经此一遭,心里不会忿然不平,是断不可能的。娄圭知道今日刘表单独招他入府的缘由是什么,毕竟他几番出使长安,这回又是刚从长安回来,熟悉朝廷一应人物、动向,近来新野又有徐晃领军不去,刘表势必要找他来问问朝廷的风向。
而此时正题尚未开始,刘表却牵扯到庞氏的一个声名不显的小子去颍川拜会司马徽,与之争论的事情,必定不是无心之举。
娄圭是个善于多思多想的人,他很快就从这看似不合理的背后找到了合理之处。
他眼睛一转,忽的透出谨慎的神色来:“庞统为人谦抑,少有人注目,此际前往颍川,或许,是出自庞德公的授意?毕竟颍川可是在朝廷的治下。”
刘表立即回道:“子伯慎言,这天下都是朝廷的辖下。”
第四百五十二章 合力坚持
“昔蛛蝥作网,今之人循序。”————————【新序·杂事】
娄圭一愣,似乎听出了‘辖下’与‘治下’之间细微的区别,他缓缓垂下眼睑,一声不吭。半晌,他复才说道:“庞氏乃荆襄大族,庞德公又与汉南诸名士交好……黄承彦也在其中,使君纵然心中犹疑,也请止于犹疑。”
黄承彦沔南名士,闲逸散居,是南郡大士蔡讽的女婿、南郡太守蔡瑁的姐夫,与刘表是姻亲,虽是南郡人,却与江夏黄氏有几分联系……江夏黄氏之中,除了如今的黄祖为刘表镇守江夏以外,就数当今的司徒黄琬最负盛名。
这层层关系之中,一旦涉及到本地盘根错节的豪强人脉网,往往都会让刘表感到苦恼棘手,何况又牵涉到朝廷重臣,更是让他束手无策。
“黄承彦、庞德公,俱是德高名盛之辈,奈何我几番倾盖结交,都不得所获。”刘表眼神闪烁了几下,略遗憾的说道:“到底是我刘景升贤名不够,骐骥不跃我家门。”
来了荆州这么多年,刘表虽然凭借个人魅力与才学、声名很快与荆襄士族打成一片,获得了他们的认可与拥戴,一步步巩固自己的权力,成为名副其实的荆州牧。论权位,刘表自诩他并不输于故去的益州牧刘焉,反而更胜当初的刘虞一头;论权谋,跟刘焉甫一入益州便拿州内大族开刀的手段比起来,自己分而击之,连敲带打,简直是春风化雨。
故而刘焉病亡,声名毁于一旦,而他仍能屹立于荆楚,甚至还有足够的资本、还有很多的机会,去选择摆在眼前的任意一条道路,难道单只是运气不同么?
“庞德公遣一名无有声名的小子去颍川见司马德操,旁人看来是为其求名,我却不以为然。”这个时代常有名士之间互相吹捧、互相拔高名望的情况。庞德公与司马徽早年有过交情,此举在明面上着实像是为庞统积攒名望,然后顺利出仕作打算,但在刘表看来,尤其是庞德公与黄承彦、黄祖以及江夏黄氏的联系,其背后的脉络就很是让他警惕与惊怒了:“颍川也不只司马徽一人,他去颍川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我一概不知——我不是怪他联系颍川官员,我是在想,我刘景升也是朝廷正式策拜的镇南将军、荆州牧,彼等要携荆州之力报效朝廷,与我共商就是,又何故瞒着我呢?倒使我在天下人眼中别有用心了。”
孝灵皇帝驾崩后,刘表每每思及天下刘氏宗亲,总会庆幸自己的运气,刘焉费尽心血掌控的益州,死前又亲手将其交还朝廷;刘虞早年在幽州受尽委屈,这两年改到并州才稍稍好解;至于刘岱、刘备这些人,更是不提也罢。
只是相比之下,彼等的不幸正是自己的幸运,自己没有强横霸道的部将处处顶撞;荆州境内安静,更无盗匪肆虐。而彼等的幸运却又是自己的不幸,由于自己在铲除州内宗贼之后,选择了与州内豪强合作。
怀柔之策造成了荆州的富庶与安定,每年都有数万户百姓因战乱饥荒南下——这两年随着关中、豫州安定,不仅逃难的流民少了很多,反而还要回流的趋势——但同时也造成了豪强壮大,逐渐尾大不掉,刘表有时不得不依赖他们才能维持自己的权力。
娄圭作为南阳人,刚才提起庞德公与黄承彦等人的关系,也是出于好心委婉的示意了刘表,此时他连忙抬起手:“使君万不可这么说!名士之间,常常互有往来,议论朝政,人物臧否,又素来为士人谈资。方今天下纷乱,正是日出之前,黎明未明,彼等有所考虑,也是常情。”
看到刘表眉头一挑,娄圭又接着说道:“不过,庞德公、黄承彦等人俱为清高淡泊之人,若要出仕,十数年前便可仕位公卿,又何必等到今日?”
“是我犹豫了。”刘表眼睛望炭炉旁的瓦盆中看了一眼,那嫩绿的草叶在温暖的炭火边似乎更有活力了。他点了点头,语气一转,道:“当初朝廷调徐晃等兵马过境伐袁术,我本不该在粮草一时上推诿拖沓,一时疏忽,却让人议论不绝——这实在不是我的本意!是故他们疑我、忌我、甚至做此事避着我,我都不在乎,但我却不肯让他们逼着我做这做那!”
娄圭心里一惊,赶忙低下头去,眼角余光一瞥,瞧见那瓦盆里的草芽早已被火光映得通红一片。年前因为刘表对徐晃过境的事情心存戒备,处处给其掣肘,对诏令阳奉阴违,最后招致了徐晃反客为主,领南阳太守;前将军朱儁更是趁着冬雪南下颍川,为徐晃整合南阳守军、驱逐部分官吏助势。
荆州因为刘表的一次昏招受到了皇帝的降罪,像庞德公、黄承彦这些与刘表早就意见不合的一批士人自然会心思浮动,有所打算了。
“子伯,刘君郎病逝不过旬月,益州诸郡便重回朝廷治下,这其中除了汉中等战之外,当真是南北军的功劳么?”刘焉在益州制作銮舆,勾结贼寇,心怀不轨等事还是刘表上书揭发的,他也时刻关注着益州的战事,甚至在朝廷讨伐益州的过程中,他还试图派别驾刘阖前往江州,以助战为名分一杯羹。谁知道朝廷兵进神速,益州几乎不加抵抗就降了:“现如今彼等还想故技重施,逼我就范,我即便有这个心,也不能让他们牵着走!”
“唯、唯。”娄圭心里暗叹一声,知道刘表现在虽无自立之心,但也拗了脾性,不肯跟着庞德公他们走了。所幸刘表看得清局势,毫不犹豫的站在了朝廷一边,不然光是荆州内部的分歧,就足以大乱。
“朱公伟南下不过是虚招,彼等要应付河北袁绍,哪里敢带兵南下寻我的麻烦?不过是想看看我在南阳有何应对罢了。”刘表看的不是一般的清楚,他忽然说道:“我偏不应对!”
这番话说得娄圭一愣,随即便听到对方冷笑着说道:“黄祖几次说要领兵攻豫章,今日就遂了他的意,命他点齐所部兵马过江,去会一会那个吴下孙郎!”
第四百五十三章 豪家争献
“非霸王之才,乃欲西伯自处,其败无日矣。”————————【三国志·魏书二十三】
虽然表面上解决了荆州当前的困境,刘表也用另一种方式表明了对朝廷一如既往的顺服,但娄圭离去时仍是有些闷闷不乐的,他好似得到了什么答案,却又似什么也没得到。
刘表曾对娄圭有恩,娄圭又为刘表征辟,二者君臣义结,娄圭自诩要一心为刘表谋事。可眼下这局面却让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既改变不了什么、又不能为刘表做什么,这种‘无用’的惭愧感仿佛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
他满腹心事的沿着墙边庑廊匆匆走着,皱眉深思,恍惚间竟连谁与他擦肩而过都不知道。
敞亭之内,刘表看着眼前空出的坐席怔怔的出神,他拿着铁钎一下一下的戳着发红的炭火,炉子里的温度更大了。
看着炉中的火光,刘表恍惚记起当初为了拉拢本地豪强大族,第一次亲去招揽庞德公的场景。那时他坐在庞氏建于鱼梁洲的家宅里发问:“公才高德盛,本应济天下。奈何只想着保全自己,却不想着以己之才,保全整个天下呢?”
那时庞德公坐的端正笔挺,眼眸中光彩动人,捋须笑道:“使君知道鸿鹄巢居于高木,鼋鼍穴住于深渊,朝夕所处。人也是如此,不过各得其所、各得栖宿而已,我一介老朽,天下非我所保,需待有能人为之……”
“亦非我所保……”刘表喃喃自语道,当时言语之下的机锋在如今仍值得他细细回味,虽说事后庞德公便放弃家财,带着妻儿隐居在鹿门山,以示不复出仕,但刘表心中仍对此事耿耿于怀。
如今那个只顾保全自己的庞德公正一反常态,主动的谋求对外联系,这让刘表的不得不回想起当初那段对话,对他而言是多么的讽刺。
这时有一阵环佩声从身后响起,刘表没有回头,他知道肯定是自己续娶的那名女子以婀娜的身姿款款而来了。
她总是在男人最需要慰藉的时候出现。
“郎君在想什么?”蔡夫人两手轻轻抚上刘表的肩膀,在刘表耳边轻语道,温软兰馨的气味吹动了刘表脸侧的鬓发。
刘表伸出手往肩上拍了拍,抚摸着哪一只细腻白皙的皓腕,缓缓转过脸去。对方也不相让,任由刘表的鼻尖先是触碰到她柔软的脸颊,再触碰到冰凉的耳珰,嗅到对方脖颈间、发丝间幽幽的清香。
黛眉细扫,眼睫灵动,琼鼻小巧精致,还有那一抹似笑非笑的唇角。
蔡夫人凑近的转过脸来,与刘表对视,尽管对方大她将近三十岁,她仍是一副面对心仪少年郎的羞怯模样:“郎君?”
“嗯?”刘表气息有些不稳,闪烁着避开了蔡夫人的目光。
蔡夫人一笑,施施然的在一旁坐了下来,一双美目就没离开过对方,她一语道中:“可是在想庞德公的事?”
刘表嗫嚅着嘴,半晌答道:“多少让人烦心罢了。”
“这无有什么好忧心的。”蔡夫人轻松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细绢,揩去了刘表鼻尖蹭到的一抹胭脂:“庞德公人老执拗,率性自然,但如他这样的人到底是少数。郎君一日是荆州之主,便一日无人能逼迫郎君,他们私下撺掇的,又做得了什么数?”
刘表不自然的让蔡夫人擦了鼻子,便往后躲过,心想若真由你说的这样简单就好了。他们不仅是让自己没有选择,更是要抢在自己前头,全不顾自己在朝廷眼里是不是心甘情愿的样子。至于自己这个荆州牧,到时势如水火,还容得了自己说不?
见刘表板着脸不说话,蔡夫人仍是笑着,她将细绢捏在手心,垂放在小腹间,神情愈发温柔了:“郎君且宽心,至少我家是一直与郎君在一处的。”
“这是你的话?”刘表好奇的盯着对方问道。
“是蔡氏的话。”
刘表旋即恍然,这其中多半是庞德公与黄承彦自行为之,没有得到蔡氏的一体赞同。如今既有蔡氏的表态,蒯氏多半也是如此,料算起来,他还有机会变被动为主动。
若是他无动于衷,庞德公与江夏黄氏私下联系朝廷,待朝廷动手时,会一齐跳出来‘逼宫’,那时即便他有归复朝廷的心思,在别人眼里也会像是‘迫于形势,不得已而为之’,会极大的有损声名、影响前途。而庞氏与黄氏则会借此获取投效首功,成为始终不忘朝廷的士人代表——几乎要是踩着刘表的肩头步入顶端。
刘表知道这一切的源头不仅是自己在徐晃借道南阳时,自己表现的犹豫提防令人心不安,更是自己在天下纷乱、稳坐襄阳时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野心!
‘天下非我所保也。’
事到如今刘表也只能尝试补救,好在他只是有此心而无此行,在见到刘焉的下场后及时收手。只要他抢在庞氏等人前面,以积极主动的姿态向朝廷示好,弥补前过,有他荆州牧的名义,轻易就能让庞氏与黄氏的打算沦为空谈!
蔡氏与蒯氏说不定也是抱有这个想法,故才没有跟着庞氏等人剑走偏锋。只不过庞氏也不应当只有这些算计,必会有后续的手段……
这一思索间,就连刘表也没意识到,他已经不知不觉的被带到只有投效朝廷这一条路上去了。
蔡夫人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到敞亭外传来阵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听着这响动,蔡夫人立时想起一个人来,她再不逗留,站起来欠身离去。
刘表很欣慰对方的举止得体,目送对方从另一条路离去后,回头一看,但见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迈着大步走了进来。年轻人相貌英武,身材健壮,同时也最为刘表熟识亲近,他拱手行了一礼,先脱口道:“叔父!”
这是刘表从山阳老家带来的从子刘磐,为人骁勇,爱兵书不爱经书,曾经不为刘表所喜,自从入了荆州以后,刘表许多方面却又开始依赖他,逐渐委以重任,放在军中锻炼。
“侄儿刚来时遇见娄公,见他神色凝重,唤了几声未应,可是有什么事?”
“来得正好。”刘表板着脸,没有理会刘磐提出的疑问,顾自说道:“你不是早就嫌在府中带领亲兵腻烦无趣了么?这次正好有一桩大事要托付予你。”
刘磐脸色一喜,顿时将刚才的好奇抛之脑后,叫道:“叔父有何吩咐?”
“想让你带一支兵马。”刘表伸手再度拿起铁钎,在炭盆中夹起几块炭火,慢悠悠的说道:“去一趟江陵。”
那炭火被铁钎夹到瓦盆之上,正对着那棵纤细的戒火草,刘表手劲一松——
只听‘嗤’的一声,传言能辟火的草瞬间化作焦黄。
第四百五十四章 江洲栖隐
“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夜归鹿门歌】
日暮时分,江面上泛起粼粼水波,映照着西方半轮残阳,仿佛有一条鲜红的绸缎在水面上飘荡。
微冷的江风扑面而来,带着清新的湿气,还有船夫们粗犷豪放的歌声,嘹亮的野曲,每只小舟一唱一答,将零散随流的渔家彼此联系。正是收鱼的时候,渡头处处挤满了打鱼归来船只,无数的鱼在舱中跳跃着,闪动着铁青、银白色的腹背。年轻的渔家人裸露着发热的胸膛,光脚踏着江水,挽着小舟搁上沙滩。
渡头早已聚成了一个草市,相互熟悉的渔家人各自攀比着一天的收获,附近豪富家的下人在此等着拣选最鲜活的江鱼,就连乡里的农人也在草市漫无目的的闲逛着,瞅空折买一尾小鱼回家。
这条热热闹闹的渡头因为毗邻江上鱼梁洲,故称为渔梁渡。
中年文士乘着大船,从船舱中看到这幅热闹景象,虽已日暮沉沉,草市逐渐燃起了篝火,俨然未有散去的趋势。
船抵至洲上,有数名苍头奴仆牵马提灯,在岸边等候多时,为首的却是一名其貌不扬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相貌平凡,个子稍矮,一双眼睛里却似乎闪烁着星光,见到这名文士从容上岸,他向前一步执礼道:“晚辈庞统,见过黄公。”
“司马德操素有清名,能得与之畅谈,胜读一经。”黄承彦着意看了下对方的双眸,含笑点头:“士元去了一趟颍川,变化颇多。怪道庞公常称你为璞玉钝剑,一旦琢磨,必锋芒暴露。”
“黄公过誉了。”庞统笑着答道,眼睛里有光芒闪烁,并伸手为其指引着一条小路。
黄承彦随口问道:“庞公安在?”
“叔父正在园里锄菜,说是要招待黄公。”庞统侧过头去,眼中的光芒立时消失不见,没了眼中的神采,他顿时就像是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毫无出奇之处,也难怪世人称其质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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