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汉室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武陵年少时
“他倒是好志趣。”黄承彦拊掌一笑,跟着庞统沿路走去,走到一半,他却冷不防回头遥望,只见江对岸篝火闪烁,渔船穿梭——适才庞统眼中的光芒竟是从这里倒映而来的。
鱼梁洲不小,上有树林房屋,还有一畦菜地,一个老农佝偻着腰,在地里掐着菜,身边只跟着一个年轻人,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拿着火把,腰间还佩着一柄长剑。
黑灯瞎火的,点着灯老人也看不太清楚,只见他只手掐着一根根部粗大的菜,正要用小锄头弄出来,黄承彦适时赶到了:“这棵菜老了,不好吃。”
“你懂什么农事?”老者正是庞德公,他嗤之以鼻,像是赌气一般,头也不抬的将那棵菜拔了出来。在烛光的照耀下,那棵菜茎白叶绿,煞是鲜嫩:“早春的菜,没有老的,更没有晚摘的说法!”
庞统在一旁垂手而立,静静地听着两个相识已久的老人说话,连上前搭把手的意思都没有。那名跟随在庞德公身边持火的年轻人看了庞统一眼,见对方无动于衷,自己也装成一根木头。
“好,我不懂,你懂。”黄承彦被这个固执的老人气笑了,他家传驳杂,除正统经术以外,巫医百工之书亦有习传。如今被人鄙视不懂农事,他除了好笑以外,实在是不想与对方计较。
庞德公哼了一声,将那棵菜丢到年轻人胳膊挎着的篮子里,手也不擦的就往黄承彦青色的衣袍上抓去。他紧抓着黄承彦的胳膊,作出老友相逢时热情的样子,黄承彦表情一紧,身体僵硬的任由他领着自己往屋子里走去。
年轻人挎着一篮子菜,腰杆笔直的跟在后头,庞统见状忙小步跟了过去,两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庞统目光瞅了瞅那年轻人腰间的剑,小声嘟囔道:“你真是时刻不忘这柄剑。”
“忘不得,这是故人的剑。”
庞统露出不符合他样貌气质的狡黠,瘪了瘪嘴。
“刘使君前日里遣派中郎将韩晞与使君从子刘虎领兵五千,赶赴江夏为黄祖前锋,不日将进讨柴桑。”轩窗之下,两人分席对坐,各自的桌案上摆放着丰富的酒食。奴仆都已遣退,室内只有庞统与那名佩剑的年轻人陪坐。黄承彦没有理会庞德公前后摘下的菜,径直用筷箸夹了块鱼肉。
庞德公不满的用筷子敲了敲桌,像是在教训晚辈:“君子食不言。”
黄承彦毫无惭色,向对方坦然的示意了自己的衣袖,上面印着几根黑漆漆的指印。
庞德公不作声了,他们两人认识多年,私底下早已不拘礼法,言笑随性,颇有些道家自然的意味。此刻他也夹了块鱼肉放入嘴中细细咀嚼,口中忽然纳闷说道:“怎么是刘虎?刘磐呢?”
刘表从山阳带来的亲族晚辈中,只有两个可堪一用,除了骁勇有名的刘磐,另一个侄子刘虎却默默无闻,稍有逊色。若论在刘表眼中的重视,终究还是刘磐为先。
“刘磐去了江陵看舟师。”黄承彦说道:“我也奇怪,刘景升既已改了心思,向朝廷示好。此番东下扬州,不派刘磐,反而说不过去。”
“江东孙策,岂是易与之辈?”庞德公轻飘飘看了一眼安静吃菜的庞统,复又说道:“使君或许只是做做样子,没成想却走了一步好棋。若黄祖与孙策死斗不休,颍川人或许就要笑了。”
“彼等何故这么大费心思?”黄承彦虽懵懵懂懂的知道一些事故,仍不明所以。
“庙堂之上,肉食者的心思可比我等深多了,彼等自有彼等的谋算。”庞德公略叹了口气,这些还都是他靠着庞统的猜测、进行无中生有般的判断,究竟在背后有什么用意,就连司马徽都不知道。
这些事情非黄承彦所擅长,他转而问道:“那刘磐去江陵?”
“应该是长沙的事吧,事情即便再隐蔽,荆州也就这么大,相处这么多年,猜也该猜到了。”庞德公无所谓的说道,他点了点还没动过的青菜,道:“天下刘氏宗亲,能站到这个位置的,又能差到哪里去?益州刘君郎不也如是?”
庞统安静的听着两人说话,偶尔举起一杯酒,跟对面的年轻人祝酒共饮。
第四百五十五章 诠福释祸
“夫举事而不本于义,未有不败者也。”————————【三国志·桓阶传】
夜深,黄承彦食光了鱼,那盘青菜也仍旧是原样摆着。看着自己亲手摘的菜还没有被对方动一筷,庞德公不高兴了,点了点那盘菜,道:“不好吃?”
“我好吃江鱼。”黄承彦面不改色的说道,眼皮也不动一下。
庞德公显然不信,轻声说道:“以前吃莼羹时,不加盐豉你也要与我争。”
黄承彦没有理他,反而又从夹了块别的菜,就是不动那盘青菜。庞德公皱了皱眉,扭头看向酒足饭饱的庞统二人,问道:“你二人也不食?”
庞统有些无奈的看了庞德公一眼,其实他与另一人都吃过了,只是尚有剩余,却偏被固执的庞德公留意了。他有些无辜的看了眼自己身前的餐具,又抬眼看了看庞德公等众人,话也不多说,浑似个朴实的年轻人。
“元直,你呢?”黄承彦暗赞一声,转而问向与庞统对坐的年轻人。
“是有些老。”被称作‘元直’的年轻人直言不讳的说道。
庞德公顿时一噎,黄承彦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立时笑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庞公,你在此躬耕垦园,到底是心不在焉,全当一时之趣罢了。”
“达则兼善天下。”庞德公忽然喟叹一声,道:“非我不愿,是势难为。刘景升内忌,他几番邀我皆非诚心,我几次拒绝也已得罪了他。这次为了你我两家之好,通力谋事,必会使其不满,我若再不‘独善其身’,又能如何?”
庞德公不比蔡瑁、蒯良、蒯越等豪族人士,彼等虽各有才干、资财,能为刘表所用,但都比不上庞德公在荆州德望昭著。刘表几次拉拢庞德公仅仅出于借其名气稳固地位,却又时刻防备着对方会喧宾夺主,盖过自己的风头去,这种既忌惮又亲近的态度,让两人表面上‘配合’几次后便各行其是。
黄承彦自然明白刘表这种复杂的心理,只是既然避了,就该避个彻底,如今说是‘避’,却还在私底下另行谋事,怎能不让刘表气恼?幸而对双方来说此刻都为时已晚,有时机会把握得晚了,偏偏还是一件幸事:“荆州就如这菜,看似新鲜味美,可它摘得晚了,就不好吃了。当年董卓擅专,天下纷乱,刘景升入主荆州,未尝没有光武皇帝抚河北的意思。只是这几年来,形势陡变,朝廷强大,他再有什么心思、打算,也都晚了。”
“我从前就看不得他这副模样。”庞德公哂笑道:“当初自己不愿出头,非将刘焉推出去试探朝廷,益州归复,又仍不死心,大肆收容了不少雒阳宫中匠人……这回在新野还敢算计徐晃。若非我等出面,与司徒黄公、颍川诸人联系,朝廷将如何看我荆州士人?刘景升还会甘心不再妄想非分之事?”
“诶。”黄承彦稍叹了一口气,对他们的恩怨纠纷了解越多就越有感慨,此时他既已知道原委,又明白嫌隙已生,化解艰难,故而不再接着往下说,而是扭头看向次席二人,问道:“如今刘磐未奉命前往江夏,反领兵至于江陵,投蔡德圭帐下,意在长沙,尔等可有什么想说的?”
长沙太守张羡,南阳张氏出身,前后做过零陵、桂阳长,深得江湘等地人心。由于其性格倔强不顺,常与刘表意见不合,自入长沙以来,以其个人声望,荆南四郡皆以其马首是瞻,隐然与江北分庭抗礼。
作为荆州一大地方势力,张羡一直是庞氏密切关注的对象,这一回庞德公已说动长沙临湘人桓阶劝服张羡,与张羡合谋,预备在朝廷大兵东征的时候,携荆南四郡起兵,威逼刘表反正。届时不仅是荆南四郡,还有江夏太守黄祖也会参与其中,如今南阳大部已为徐晃所得,立场隐晦的襄樊豪强也会顺势响应。刘表光靠南郡一地,除了束手就擒,更无别的路可选。
事情本来进行隐秘,奈何张羡昔年因为与刘表互生嫌隙、又联合荆南四郡太守,早已被刘表所忌,一有风吹草动,刘表第一个想的就是张羡。这回派遣最得力、亲近的侄子刘磐赶赴江陵,目的就在于此。
“小子以为,刘使君不单是为了防备不虞,更有先发制人的意思。”见庞统笑着没有说话,与其对坐的年轻人倒是先开口了,此人正是徐庶,字元直,颍川寒家子弟,早年因避乱逃至荆州,机缘巧合之下,与庞德公相善。
庞德公膝下尚有一子,在这种场合下,本该是由他与庞统给贵客黄承彦作陪,可庞德公偏偏带上了徐庶,可见其在庞德公心中的位置重要。
黄承彦素知此子不凡,也常因庞德公的缘故高看其一眼,凝神沉思道:“元直是说,黄祖伐柴桑,只是虚应了事,刘景升真想做的,其实是要收服荆南?”
“黄公睿鉴。”徐庶皮肤黝黑,五官坚毅,双目有神。由于捡起书本才没几年,浑身上下看起来仍像个江湖上剑客,而不像是个文士。没有许多文士常见的拐弯抹角的通病,他说话也就更直截了当:“无论是要解决后顾之忧,还是要宣示州牧威权,荆南都不得不伐。与其相比,柴桑等地便不足道之了。”
其实荆州七郡,看似幅员广大,其实各自有什么底细,双方大抵都心里清楚。刘表一方面是出于对张羡早有戒备,一方面也的确是庞德公等人的举止让他有所警惕,两相联想,很容易就能把视线投向长沙。
“我等本意是想让黄祖在明,张羡在暗,没想到刘景升高招,此举既不使黄祖得势,又能解荆南之势。”黄承彦脸色有所动容,轻叹道:“真没想到只通儒术的他,还会有这等智谋,到底是我等小看了。”
“这未必是他的本意。”庞德公冷然道,他自诩是很了解刘表的人,是故宁肯相信是刘表误打误撞,也不肯相信是对方棋高一着。
说到这里,庞德公一时也没有注意,眼下正是早春,不宜出兵,张羡也没有做好开战准备。一旦让刘表得手,荆州以后究竟是否归顺朝廷,都由不得他们领头做主了。
“其实,要破此计,也并不难为。”在关键时候,庞统忽然慢悠悠的插了一句嘴:“只要让刘使君投鼠忌器就好了。”
第四百五十六章 乍暖还寒
“蒙惠者虽知其然,而未必知其所以然也。”————————【建宁府建阳县长滩社仓记】
春寒料峭,关中冰雪初融,僵硬的土地被耕牛以坚定的步伐一寸寸的犁起,深厚的土地上,农人播撒着秋收的种子。
这是建安三年的三月二十,万物复苏,农事正忙,东风尚未拂遍此地,一阵倒春寒却悄然在近期侵袭了三辅。
按正常的农时来说,倒春寒应在二月末至三月初,如今已是三月末,却陡然又来北风。让才换上青衣春衫的人们在猝不及防之下,如霜打的茄子一般,着实病倒了好一批人。皇帝担心这个流感会大范围传播,出现疾疫,近日里常催使太医署与太医院选派人手,又征集民间良医,出巡三辅各地防疫治疾,研究病案。
本来一次小规模的流感,因为皇帝的慎而重之,而小事变大,以太医吉丕为首的一批人更是亲自走访闾巷,不但有效缓解流感,更让黎庶得到了便利。
然而皇帝的目的却不止于此,东汉末年天下十室九空,除了战乱与灾祸以后,几乎无法遏制的疾疫也是导致人口锐减的重要因素。他有意让太医们通过这个机会积累防疫的经验,互相交流、研究病理病案,好为以后全国性的防疫打好基础。
只是这个时代知识交流闭塞,医术又更为晦涩难懂,常为豪强士家传继的典籍,寻常小民连见一眼都尚且困难。如今还要太医们不要敝帚自珍,敞开了交流,谈何容易?
奈何皇帝重视,承明殿录尚书事的诸位大臣自然要为君分忧。
故才有了太医令脂习、太医院正华佗二人同时传进承明殿偏殿,并排跪坐在一起,犹如审讯对质一般的场景了。
只见太尉、录尚书事董承坐在正中,尚书令吴硕、太尉长史董凤散坐一旁,俨分高下。这样的阵仗虽然不甚隆重,但对于六百石的太医令来说,已足够让人如临大敌了,面对着治国理政的宰辅大臣,脂习与华佗不敢怠慢,一一稽首行礼,然后默然低眉,静候问话。
董承素来瞧不起地位微末之人,他轻轻哼了一声,手上握着一块玉珏慢条斯理的把玩了两下,这才看着身旁的董凤说道:“子产,你来说吧!”
于是董凤点了点头,转脸对脂习等人用冷漠的语气说道:“脂令、华院正!董公奉国家之命,有话要问,尔等不得怠慢,不得诓瞒!”
“唯唯!”脂习口里答应着,心里不住的打鼓,怕就怕这一遭,别的倒还有情面可讲、能说几句好话,奈何皇帝委派的偏偏是董承!
脂习与华佗二人面露难色,好似有千钧重器悬在头上,一引即发,可董凤要问的话,只有轻飘飘的一句:
“此次寒疾,陛下诏众医访历闾阎,共论防治疾疫之法,总结专举,合撰病案、药方,贡呈御览。诏书彰然,何以尔等屡推诿贻误,一无所出?脂令,你是太医令,司掌诸医,陛下过问,你得有个说法!”
脂习原已料到会有此一问,但没想到会有‘你得有个说法’这句话!听这口气倒像是诸位太医不肯将家传拿出来分享交流,敝帚自珍,是他在从中作梗似得。
本来这件事就十分难做,若是态度坚决,不仅将会妨害太医们的利益,遭人忌恨,自家的医术也会外流。可若是态度暧昧,太医们的利益确实保障了,但皇帝这关又过不了了。
脂习自己考虑了一下,反正皇帝责怪已成事实,万一还要深究责任,自己就得先有个应付的说辞!这样想着,他不自觉有了底气:“承答问,所谓人禀五常,以有五脏,经络肺腑,幽微玄奥,变化万端,若非才高识妙之人,岂能探其至理?医术分综有别,眼下太医虽多,医术仰凭家学,专攻伤寒者少,对寒疾虽不至于束手,却实在是难有见地……”
“且打住!”一声洪亮的冀州口音突然喝止了脂习正欲滔滔不绝的话,董承把玉珏往股肱上一放,自觉抓住了脂习话里的漏洞:“医者治得了病,却又不知如何治的病,天底下还有这个道理?”
脂习看他倨傲自满的神气,不免好笑,从容答道:“譬如将士善战,未必能述兵法要义;匠人冶铁,岂知铁何故从石中来?董公若是知道这个道理,又何必苛问医者?”
董承碰了个钉子,有些下不来台,面色十分难看,兴师问罪的气势一下子就没了,愤愤的说道:“你好一张利嘴!”
脂习倒是坦然的一拱手:“在下不敢。”
眼看要起冲突,无论下场如何,一个六百石的属令与朝廷重臣公然抬杠,传出去都是让人笑话、双方都颜面无光的事。
为此,善于做人的尚书令吴硕赶紧抢白道:“这些闲话,何必赘言!脂公。”他用了一个尊重的称呼,试图缓和道:“天子忧虑黎庶,诏诸太医合撰病案,推而广之,于国、于民、于己,皆是一桩好事!可如今太医署良久没个动静,天子时刻记挂着,我等身为臣子,焉能不问个所以然?脂公深谙道义,还请教我。”
脂习如何不知其中的利害关系?拖得越久,皇帝心中的成见就会越大,他是京兆人士,往日与马日磾、士孙瑞等关西人亲近,如今马日磾等人接连罢黜,关西一系在朝中日渐式微,自己这个位置又实在紧要。平日里多亏他谨小慎微,没犯什么大错,如今出了这一岔子,谁还能伸手保住他不成?
只是太医署迟迟未商病理的原因众人皆知,却又不能堂而皇之的说出来,脂习无法,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坚持道:“非我有意怠慢,此事实在难为,今春寒疾,只是寻常症候,前人汤药便可治之,本就无需……如今更要精研病理、病案……太医署上下着实无措。”
脂习的话隐隐有些犯忌,但他处处推脱诉苦的话实在刺耳,董承的脸色愈加不好看了。
这时董凤又开了口:“你的意思,却是朝廷不懂医理,多此一举了?”
第四百五十七章 轻率难知
“踈浅者窃其华而忘修己之实,质鲁者守其意而不求致用之全。”————————【习庵说】
光顾着逞口舌的脂习陡然被问住了,身子僵在哪里,表情变幻莫名。于是一旁的华佗,既是为了解他的围,也是为了直抒己见,向前膝行了一步,越次陈言:“董公睿鉴,脂令绝无此意。依下官浅见,陛下明诏所求,无非病案、病理而已,寒症古来有之,前人却少有精研高论。此时要求良法,还得从此刻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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