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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汉室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武陵年少时

    “华佗在太医院教导医术,也确是上心。”皇帝话锋一转,又道:“但近来作为,颇失我望。此事太医尚且藏私不授,安知太医院是如何施教的?敝帚自珍,误人误国!”

    学术只有互相交流,才有机会碰撞出灿烂的火花,各自秉持私心抱着不松口,只会让一个学术领域越走越窄。在知识尚未普及的时代,皇帝要想促进思想、技术的发展,打破学术桎梏迫在眉睫。只是他还不敢贸然冲儒家经术下手——奉诏收集古籍经典的侍中崔烈早已用不甚理想的成效明确告诉了皇帝,这条路仍是曲折漫长。

    所以皇帝便将视线落在大多数人眼中属于‘奇技’的医学领域,让脂习等人编撰防治伤寒医书,不单是为了以后防治类似疾病打下理论基础,更是为了促进医学知识与技术的大融合、大发展铺开道路。

    可惜现在连这一道门槛都暂时迈不过去。




第四百六十章 无介于怀
    “夫地势水东流,人必事焉,然后水潦得谷行。”————————【淮南子·修务训】

    温室殿中,那只炭火烘着的茶壶所冒出的热汽忽然急促了些,空气里隐隐出现哨声。

    殿内的温度高了些,皇帝又穿得厚实,一张脸被热的发红。此时他坐正了些,抖了抖袖子,使唤穆顺将窗子开条缝,放些风进来。穆顺怕皇帝吹了着凉,又赶紧唤人搬了架屏风立着围着,宫人来来去去,有这么一个插曲,刚才的惊人之语倒像个丢入泥水中的石子,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文教之事,非一时之功,当计于长远。眼下仍需权衡缓急应需,尤以关东为重。”荀攸谨慎的提醒道,加大对医学生的培养以及对医术的研究,实在是一桩有利于天下百姓的好事。作为一个有抱负的士人,在抛去私利与立场后,荀攸心里也是很支持皇帝的。

    只是在什么时候就做什么事,统编医术的事情在荀攸看来并不是当下急务,皇帝或许是一开始料错了脂习与华佗的应对,低估了那帮太医因私忘公、泥古不化的程度。

    皇帝轻笑一声,从榻上站起身,抖落肩头大氅,露出内里的深衣皂缘。他微微挺起胸膛,修长身躯绕过桌案,在殿内漫无目的的走着。

    “关东自然是当务之急。”皇帝在殿内走走看看,一只手藏在袖子里,放在腰部:“只是此事若无个措置,只怕会助长此风,日后愈加难办!”

    “太医署积弊已久,光凭脂令一人,恐难遂陛下之意。何况这次三辅寒症虽却,焉知以后不会再现?”荀攸忽然想起一事,试探着说道:“臣浅见,正如当年外诏华佗等医,从外入内,分太医署而立太医院的故事。不妨下诏再征求民间医术精深者,征入医署,也好引活水冲淤潭,换一片清白澄洁。”

    皇帝眼前一亮,拊掌称是:“善,这次脉案中据说有不少是民间医者所撰,若是有一颗无私医心,大可如彼等所愿,或入太医署奉职、或入太医院教授。”

    荀攸则顺势说道:“臣倒是想起一人,陛下可记得张机?”

    “南阳张仲景?”皇帝大有印象,他当年征辟华佗的同时也曾下诏搜寻过此人,只是张机没有华佗那么对功名官爵的热衷,只一门心思的隐居长沙、一边治人一边编书。朝廷使者没有在南阳寻到张机,而刘表当时将其视为朝廷对地方的一次试探,也不愿开这个由朝廷任意征辟的口子,几番推脱之下,便将此事糊弄过去了。

    荀攸此时是早接到了荆州的消息,势要出手暂时缓和荆州剑拔弩张的局面,所以才有了这么个主意:“听说此人托庇于长沙太守张羡府下,彼等互为南阳同宗同亲。张机为人清正,据说又善治伤寒,正是适于陛下所需。”

    皇帝蓦地停下脚步,若有所思的看了荀攸一眼,忽然笑道:“张仲景于我而言,有大用!既如此,就再遣公车去征,这回他不会不来。”

    荀攸轻轻颔首,也不接话。

    说罢,皇帝又点了点地上散落的脉案:“脂习进呈的这些东西,且都原样发回去吧,批答也不给了,董承手下不是有能人么?让他们想去。”

    “说起来,臣也没有料到卫伯觎会入太尉幕府。”荀攸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接过穆顺从地上清点整理好的脉案。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故意不将视线随着皇帝的身形而移动,君王的表情几乎永远沉静不变——有时就连语气都有欺骗性。能读出对方心思与情绪的,只能通过话语。

    “天下之大,难道还会无路不成?”皇帝缓缓踱着步子又走了回来,他伸手提起冒着沸腾水汽的茶壶,向荀攸走了过来,一手拢着袖子,一手为荀攸面前的空茶碗内倾倒了一注热水。

    荀攸下意识的想起身接过茶壶,表示不敢弗受。怎奈皇帝先伸手拦了一拦,旋即只见那道热水冲进了茶碗,碗底的深绿茶叶一簇簇的被水荡起,再次舒展开来。

    “卫觊当年为黄门侍郎时,我曾与他相处过一段时日,其人才干是有的,也懂得变通。当初理盐政,他也提了不少良策,如今王邑在河东施政有术,盐榷年入巨万,其中不可说无他的一份功劳。”皇帝给荀攸倒完水后,仍提着茶壶站在原处,低头看着那只黑漆朱纹的茶碗,轻声说道:“河东之乱后,卫氏牵连不小,我本以为他从此会一蹶不振,息了仕途之心,没想到……”

    皇帝站在面前,荀攸也不敢安坐,推辞不了皇帝亲自倒水斟茶,便伸腿要站起来回话。然而皇帝偏像没看到一般,自顾自的又转身走了回去,顺道将茶壶搁在炭盆边上煨着。他没有给自己倒茶,反而站在自己的桌案边,弯腰将先前拿在手上的书拾了起来。

    这时候皇帝正好就瞧见刚站起来的荀攸了,他讶然的看了荀攸一眼,伸手轻轻压了一下,示意他不必拘礼。于是荀攸又坐了回去,皇帝接着刚才的话说道:“他的眼光一向不错,不用人支招就明白该拉着谁。在太尉属下任事也好,屯曹掾虽没有曾经的黄门侍郎尊贵,但最为实际,也适合他施展才华。只要任事勤恳,把军屯办好了,以前的事,谁还会揪住不放呢?”

    荀攸心中一动,董承向来轻慢士人,得罪过不少关中豪强高门,其麾下亲信大都是豪强末流、鄙陋小人之辈。以卫觊的家世,在以往几乎是不可能看得上董承的,可如今……卫觊闯入董承门下似乎不是无的放矢,背后恐怕关西士人做了把推手,想拉董承下水。想到这里,荀攸下意识的看了眼皇帝,不动声色的揣摩着对方刚才这番话,那不以为忤、反而尽随其意的态度让荀攸才有些紧张的心,又再度平复了下去。

    “陛下宽厚,用人唯才,不拘一格,是臣等幸事。”荀攸有些幸灾乐祸,有些人恐怕永远也想不到,皇帝一开始需要扶持的,不代表会一直扶持;而一开始难以割弃的,不代表会一直不会割弃。正如皇帝这回对董承辟卫觊为掾的态度一样,越是平淡、不放在心上,对董承来说就越危险——因为皇帝已经开始不将他放在心上了。



第四百六十一章 辅马相依
    “我虽剖心相示,彼又安肯信我此方之真可以已疾哉?”————————【与友人书】

    “夏初的时候,朝廷就要出兵,各路兵马、军需等事宜,荀君得多与诸公协调相商。若是人手不够,大可从秘书监借人来用,桓范、裴潜、韦氏兄弟,年纪既长,也要多接触些军国细务。只是保密机宜得做好了,这是规矩,就是他们也得守。”果然,皇帝没有再提董承的事情了,而是转头说起了军事上的布置以及秘书郎们的日常培养。

    自从秘书监创建以来,最初的‘省中八秘’如今已有法正、杨修等三人接连外任,余下的桓范等人到了一定年数,也要相继受到任用。这些由皇帝亲自挑选的秘书郎无一不是年轻俊秀,与皇帝每日相伴、耳濡目染的他们,假以时日,必会是皇帝最得用的股肱。

    荀攸一一应下,心里却是想到,皇帝提到名字的这些人都不是以兵法见长,他们去了承明殿,也不过是承担书吏的角色……可若说善军事,除了法正,秘书监不还有两个么?

    皇帝好似看出了荀攸眼中的疑惑,语气意味深长:

    “司马仲达病了。”

    “病了?”作为司马懿的好友,王辅明显被瞒在鼓里,听到这个消息先是诧然一愣,随即自言自语道:“好端端的,他怎么病了?我就说这两日如何不见他,还以为是要照顾兄长,却是病了。”

    “你们两个平日里不是形影不离、常厮混在一起么?”皇帝奇怪的看了王辅一眼,眉头轻扬:“怎么连他病了也不告诉你?”

    王辅仿佛没有听出皇帝话里暗含的挑拨之意,目光一闪,却是说道:“近来三辅伤寒者不少,想必是他得了寒症,不肯见我的缘故。”

    “是么?”皇帝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随口敷衍道:“那你今日早些退值,先从太医署按药方拿药,再去他家中一趟,看看他的病如何了。”

    “臣代司马懿,谢君上赐药。”王辅正有这个意思,他在皇帝面前也不辞让,爽快的领受了下来,还笑着说道:“有了君上赐的药,司马懿如何也能好得快些。上次阿翁就是服了华院正开的药方,不到数日即愈。司马懿服用此药,不出半月,又能为君上任劳任事!”

    皇帝像是习惯了这个表兄弟不着调、不拘束的个性,轻声一哼,先从一旁的架子上抽出一卷插着红签的简牍,在手上翻开,像是铺开一席竹簟。

    他从夹着红签的地方找到了上一次看到的地方,拿起红签,轻点着其上工整的小字。正要继续往下读,可抬眼又看见正在蘸墨练字的王辅,想起大病初愈的王斌,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软下心来问了句:“你也将及冠了,舅父可有给你取表字?”

    王辅眼珠一转,停下笔答道:“暂定了‘仲正’二字。”

    “什么叫‘暂定’?”皇帝忍不住笑了笑,正色道:“仲正这个表字好,所谓‘行不逾方,言不失正’,你阿兄表字伯方,正好对的上。”

    王辅不高兴的瘪了瘪嘴,欲言又止,他本想卖个巧,如果能说服皇帝为他赐字,这可是多大的荣誉?可话到嘴边,他又不敢说出口了,皇帝对阿翁为他取得表字很满意,很明显是不能说那些话了。

    “字如其人,舅父虽然为官的时日不长,但许多事故都比你明白的多。他为何给你取个‘正’字,你可要琢磨透了,莫要费了舅父一番苦心。”皇帝瞧见王辅的小动作,将书简放下,冷着脸告诫道。

    王辅讶然的看向皇帝,油滑的他立即摆出一副认真恭敬的神情来,拱手道:“臣谨诺。”

    皇帝吃不准对方是否真的明白了,王氏父子到底与他有恩情,王斌才不久前从鬼门关绕了一趟,是故他也想再说的透彻些。只是这时候士孙萌、卢毓等秘书郎陆续来到殿外,皇帝便把话咽了下去,简单的说道:“你兄长自从授了河东督邮,为人愈加干练,这几日正好他侍疾在京,你瞅空得多学学。”

    王辅一想到兄长王端正经的模样,心里就是一阵不耐,只唯唯应下。待到好不容易退值,他便匆匆往太医署抓了药,又马不停蹄的往司马懿家中赶去。

    虽然他表面上常玩世不恭,做出一副与司马懿互相利用算计的样子,但这都是一开始的做派。当两人相处日久,尤其是司马懿极具才华与个人魅力、又着意藏拙,让王辅产生他二人智计相当,只司马懿略高一筹的错觉。

    该张扬时张扬、该装愚时装愚、该奉承时奉承,一收一放,拿捏自如,处处吃准了王辅急于证明自己、得到认可的卑弱心理,很快就让王辅将其视若挚友。

    王辅对此一切不知,所以就算他被带引进门后,见到司马懿正斜靠在榻上,手中合着一卷书,眼睛微阖,在听下首几个弟弟背书——浑不似病人的样子。王辅第一反应居然是认为事出必有因的理解,而非司马懿欺瞒皇帝、愚弄自己的恼怒。

    “你不是……”王辅张口欲说,却见司马懿眼也不眨,向他扬了下手。

    司马懿今日穿的是件雪白的纱衣,面如傅粉,眉若横峰,穿着与往常没什么两样,却格外的有神采。

    随着他冲王辅扬手的动作,司马懿睁开了微阖的双目,漫不经心的盯看着跪坐下首的几个弟弟,那几个小子战战兢兢,像是被鹰盯上的兔子。

    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气势不说司马馗等几个,就连旁观的人都被慑住了。

    在司马家向来恣意张狂的王辅,此时鬼使神差的住了嘴。

    “……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天美文王,乃大命之杀兵殷,大受其王命。”司马懿流利的背诵着,语气平淡:“这是《尚书·康诰》里的话,亏得今日是我抽检,若是让阿翁和阿兄知道你们连《尚书》都背不全……哼。”

    司马馗等几个显然是被吓住了,谁知道往日最平易近人的二兄板起脸来比阿翁、大兄还要吓人,早知道就老老实实背了,何必投机取巧,去寻看似最好说话的二兄背诵?

    “都下去吧,明日上午寻我来背全篇。”司马懿这时已看到了王辅,一边笑着与他打招呼,摇了摇手上的书,一边随口打发走了不省心的弟弟们。

    王辅走到司马懿跟前,看着司马懿对他露出往常一般熟悉的痞笑,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第四百六十二章 欲速立名
    “蒙茏荆棘生,蹊迳登童竖。”————————【七哀】

    司马懿被王辅看的莫名其妙,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奇道:“这么看我做什么?”

    他心里其实有了个大概,只是配合着露出不自在的神情。

    王辅定定的看了他好几眼,直到心头奇怪的感觉逐渐消失,这才一屁股坐在司马懿身旁,还把对方往边上挤了挤,埋怨道:“不是说你病了么?亏我一出宫就急着赶过来,连家都没回……”

    “你若不来看我,那我就是病了。”司马懿慢慢悠悠的说着,丝毫没有欺君瞒友的愧歉:“你若来看我,那我病就立时好了。”

    “好好说话。”王辅觉得位置不够,又把司马懿往旁边挤了挤:“你到底要做什么?”

    司马懿被王辅报复性的挤到一边去了,无奈之下,只好顺势站了起来,把位置让给了他。他冲王辅抖了抖两只胳膊,显示单薄的身子,“当然是养病了。”

    “你养什么病?”王辅皱起眉。

    “是要养两个月才能好的病。”

    看到王辅有些恼怒的眼神,司马懿不得不敛去笑意,正色道:“你可知朝廷会何时出兵么?”

    “夏五月吧。”王辅重重的合了下眼,不假思索的回答道:“那时春耕结束,又不到盛夏农忙的时候,气候也还好,正适宜大军出动。如若不然,就得等到秋后,可那时就晚了。”

    “天子亲征,像你我这些近侍郎官,必然是要随军前往的?”司马懿说了一句废话,不等王辅回答,他很快又接着说道:“可我不想随军去关东。”

    “你不想去关东?”王辅不可置信的瞪着眼,看着对方:“这些年来,关东各地牧守分割郡县、拥兵为重,看着朝廷虚弱,退避关中,于是断朝奉、绝贡输,各自征战,没一个能真正恪尽为臣之礼!为了这次出兵,朝廷可是整整隐忍了五年!兴复汉室,荡除逆贼,这可是天大的功劳,一旦错过可就再也没有了,朝廷上下谁都想跟着沾点光、捡便宜,可唯独你……”

    王辅这些年待在皇帝身边,又日常与裴潜等秘书郎们共同学习、研讨,品性虽仍是磐石难转移,但是才智与见识却有一个显著的变化。此刻听他侃侃而谈,絮絮的说道:“仲达,你到底在想什么?”

    “收复关东、惩处二袁的功劳是很大,但是我们又能得到什么?”听王辅难得一派慷慨陈词之后,司马懿仍无动于衷,冷静的说道:“论行军方略,国家身边有荀君、贾公,就连去汉中参预过军务的法孝直都比我们有说话的资历。论领兵征讨,且不说你我的年纪,就说是前将军朱公、护匈奴中郎将张辽、抚军中郎将徐晃等等无不是善战之将。再论治民安土,颍川、陈国等郡守谁不是堪任一方之重?”

    看着王辅眉头皱紧又松开、旋即又拧在一起,司马懿施施然将两手交握,负于背后,笑着在原地踱了几步:“你说朝廷此战甚巨、功劳尤著,这话的确不假。可你也要知道,事情再好、东西再大,这些都是唬人的,关键还是我们能得到什么。若我们随军去了关东,整日里做的是桓范那些人如今在承明殿做的琐事,入山林而只得一叶,我还不如坐卧家中来的自在。”

    “话是如此,你去了,兴许还能参与其中,觅得机会。”王辅心里头宛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他本来以为此次跟着皇帝去关东,必然大有作为,可经过司马懿这么一说,却根本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有能力、有资格去分一杯羹的人那么多,哪里会留给自己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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