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汉室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武陵年少时
可他仍是有些不解,抬起头,目光追随着司马懿的身形而移动着:“可你故意装病不去,岂不是凭白错过了,什么都得不到?”
“谁说我什么都得不到?”司马懿轻笑一声,停留在原地,两只眼睛特别的有神采:“不久之后,关中就会有一场大功,虽比不上收服关东,但也足够让我等脱颖而出,甚至是……独当一面。”
“关中会有什么大功?”王辅不明究竟的说道。
司马懿这时停顿了下,他想起王辅的兄长王端这几日从河东回来,每日都要抓着王辅耳提面命,说的都是些河东、并州的故事。联系起皇帝向来对王氏的重视,司马懿不难猜出皇帝是打算在出兵伊始,就将王辅派往河东或者并州,在一支偏师中经受锤炼。王辅的人生其实根本就不用发愁,只是他偏偏喜欢自行其是,又不如他兄长沉稳,所以才会被司马懿抓到机会。
看来得在王辅听从皇帝与王氏的安排之前,先把王辅与自己困在一根绳上,不然自己的计划就是水中月。
“什么?韩遂造反?”王辅一脸不可置信,甚至是匪夷所思:“朝廷兵势强大,凉州区区一地,随时可灭,他还有什么胆子造反?”
“此人勾结羌氐,为乱西陲十数年,俨然已是羌患祸首。朝廷饶不得他,也势要拿他的人头,给百年羌乱做最后的交代。前代人遗留的积弊不复再有,天下生气兴旺,这才是国家想要的新朝气象。”相比起来,早已预测出此事的司马懿就很处之淡然了:“对韩遂而言,若不想坐以待亡,那么起兵造反就是他唯一的选择。于他来说最合适的时机,就是朝廷东征,无暇西顾的现在。”
“可他近年对朝廷无不恭顺,今年甚至还派兵玉门关,费了好大功夫,才为君上进贡了近千斤瑞炭……”王辅反驳的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他这才意识到:“难道他都是假意奉承?”
“不止如此。”司马懿摇了摇头,说道:“玉门关乃西域门户,地接酒泉、敦煌、居延三郡。酒泉太守徐公、敦煌太守马公皆忠国之士,虽地处偏远,哪怕道路扰乱,也常有奏疏上计。韩遂既已出兵玉门,就说明他不只平息了前年凉州因旱蝗而起的动乱,甚至是制服了河西。”
“这么重大的事,怎不见你言于君上?”王辅急的站了起来,下意识的就要回去禀告皇帝。
司马懿适时地拦住了他,轻声说道:“韩遂自以为聪明,画蛇添足,奉承贡输什么不好,偏偏要进贡西域才有的‘瑞炭’,还说什么是敦煌郡自西域采买来的。这些事情,你以为国家不知道么?”
第四百六十三章 谋从此始
“圣人早知天地之反,为之预备。”————————【越绝书·计倪内经】
王辅一时仍未回过神来,他想,若真是如此,那朝中聪明如荀君这般的人物岂会看不出来?以皇帝的洞察,真按司马懿所说的那样预知,又为何至今无动于衷?他皱着眉头,奇道:“韩遂既然要挑在这时候造反,那君上为何还要筹备东征,不思先除肘腋之疾?”
“因为与韩遂比起来,关东袁氏才是心腹大患。”司马懿松开拉着王辅的手,冷然道:“如今袁绍已奉平原王称制封拜,河北等地多有影从,以袁氏的声望与兵马,与平原王的孝桓帝裔……天下人思兴复久矣,朝廷更不能将此刻的精力花在凉州上,更不能因此坐视袁氏壮大。”
“这不就是趁他拥戴了平原王,还未稳定人心,先出兵讨伐、一举戡定?”王辅点了点头,又重新坐回了席榻上,道:“这样说来,那韩遂肯定是与袁氏有联系了?”
司马懿眼中精光一闪而逝,随即笑道:“你是怎么想到的?”
“这也并不难猜。”王辅得意一笑,炫耀似得说道:“韩遂要想造反,必然要联结外力,彼此响应。如朝廷先伐凉州,则关东二袁并力,进兵兖豫。如朝廷先攻袁氏,则韩遂作乱雍凉,牵制朝廷。所以君上深知于此,故而率全军攻灭大敌,至于雍凉,必是以守为重。等二袁破灭,韩遂也就顷刻瓦解了。”
司马懿惊讶的看了眼对方,诚然,朝廷之所以要在这个时候出兵,就是要趁着二袁没有足够的时间稳定人心、修养实力,试图一战而下。他本以为这样的道理以王辅的才智不当是能想出来的,没料到对方这些年大有长进,不能再小瞧他了。
这样一想,司马懿也不藏着了:“天子前已下诏调动并州诸将,宁胡将军徐荣领兵南下,改驻于上郡。上郡西接安定、安定;南临冯翊、河东,位置紧要,四方有事,可随时支应。徐荣又是军中的久战宿将,天子调徐荣驻兵上郡,已然是在悄然防备凉州羌胡了。”
王辅顺着他的话回想起这段日子朝廷的种种军事调动,深以为然,除了徐荣以外,还有雍州刺史钟繇也被皇帝加了建威将军的官衔,这难道还不是皇帝在为关中对凉州设置防线?
司马懿见他入神,继续说道:“除了徐荣,还有驻守汉阳郡的安集将军张济,届时京畿以骠骑将军皇甫公为首,地方上则以徐、张二将为辅。明面上看着只有三万不到,可必要的时候,驻守益州阴平的虎威将军盖顺、以及关中雍州各郡的郡兵、典农校尉的屯兵也能听诏助战。统共算起来,也有六七万人了,如今凉州穷破,羌氐势弱,韩遂再是了得,又能兴起多少风浪?”
看则三万,实则六万,这明摆的是个火坑。王辅暗自腹诽道,皇帝故意摆出一副不知情的态度,专等着韩遂跳进来。有皇甫嵩带着六七万人,足以守住关中,等皇帝带着大军凯旋班师,韩遂反叛的名实也都有了,祸乱西北二百余年的羌患在皇帝手中成为历史——难怪司马懿会说这才是皇帝想要的‘新朝气象’。
“那我们呢?”王辅终于记起来司马懿开始说过的话,如今真按司马懿所言,跟着他留在长安应对必然到来的韩遂叛乱,的确比跟着一众人竞争征讨二袁大功所得到的要更多:“我们该怎么做?”
“自然是要一鸣惊人了。”司马懿知道对方一直急于证明自己,喜欢炫耀功绩与才干,此时见他心动,便趁热打铁道:“我观朝廷局势,若是没有猜错,届时留守长安的,必会是司空赵公与太尉董公、骠骑将军皇甫公,而尊君身为天子舅父,身体不宜远行,也必会在其中。而我父官居执金吾,凉州一乱,长安防务必是归他操持,你我两家联合,足以在这场平乱中出一份力。”
其实司马懿并不清楚皇帝最后会不会将他父亲带去随军,虽然执金吾负责保卫京城、宫城,防备水火等突发事件,按职责来说理应留在长安。可依汉家故事,执金吾既能在皇帝出巡郡国时留守京城,也能跟着皇帝外出,随行宿卫。但他为了说服王辅,便尽可能的往最好的一面去说,因为只有王辅的支持与身份,他才能在朝堂的最终决议说上话。
“你是说平乱?”王辅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应敌,少年将天下大事看得如同儿戏:“不仅是御敌?”说完他又忧愁起来:“可这谈何容易?就算留下,有赵公他们在,我们也做不得什么。”
“太尉董公是外戚,性情强势,留守长安,必然会压过赵公一头,凡事以他为主。”司马懿衣袂飘飘,几步走了过来,也不嫌挤,一屁股坐在王辅旁边,循循善诱道:“皇甫公虽以骠骑将军主兵事,但为人识时务,老来暮气,不敢与董公相抗,长公主又是女流……朝中若论资历、身份,唯有尊君可以主大局,而尊君大病初愈,身躯衰弱,不堪烦剧……”
王斌自从今年倒春寒不及防受了凉气,便生了一场大病,差点要准备后事,就连长子王端都吓得从河东赶了回来。幸而长安有华佗在,才只是到鬼门关走了一遭,但也是元气大伤,近年来都需静养安神。若非如此,留在长安主持朝局的就该是王斌,想到这里,王辅呼吸一紧,侧身面对着司马懿,满脸的不可置信,一颗心怦然作响:“你是说我?”
这人虽有些才智,但也糊涂,朝野诸公,谁还会听一个弱冠的年轻人的话?司马懿心头冷笑着,这其中最关键的就是外戚王氏,只要把王斌的名义顶在前头,赵温与皇甫嵩就会大概率的对他们两个年轻人在幕后的一举一动选择性的视之不见,而联合起来制衡董承。王辅想在这场纷争里立下大功、证明自己的能力,而这对司马懿来说却是其次,他更想借此机会,让司马氏加深与各高门大族之间的紧密联系。
这是他一直密切关注朝廷动向、皇帝言行,费尽思量才谋算出的一着。这一着,足以让他超过同辈所有人——就连皇帝一直拿他对比的诸葛亮也是如此。
“不是你。”司马懿立即打消了王辅不切实际的想法,摇了摇头,又接着说道:“是我们。”
第四百六十四章 病卧待时
“其主能通习源流,以任贤使能,则转毂乎千里。”————————【范子计然】
一席话毕,王辅魂不守舍的告辞而去,他这半日接受的太多,需要独自一人好好消化,就连司马懿几番挽留都没能留住。等他走后,司马懿表情逐渐变得冷漠,他扭头看了看空空的庭院,轻声一叹,随手将书本往地上一丢,正好滑到一只步履边。
“圣贤之言,是让你这么糟蹋的?”司马朗弯下腰将书捡了起来,眉头皱起,自己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不爱守规矩。这一点司马朗试图纠正过许多次,可总是徒劳无功,说起来对方也谈不上离经叛道,而是总能不拘常规、思维活泛,别人看重的东西在他这里往往一文不值,而他看重的东西,却只有自身的利益。
司马朗也说不上哪里不好,毕竟这样的性格比常人更容易出头,有时就连他也深觉被规矩、习俗束缚了。这样想着,司马朗拍了拍书本上看不见的灰尘,从屏风后头露出整个身子,他脸色苍白,脚步虚浮,跟司马懿比起来倒更像是个病人:“我途径河东时曾在驿亭中见过王端一次,谦抑持重,虽非长材,但也是勤于任事。怎么同是兄弟,这王辅就不一样?”
“他这人就是如此,不像王端,拙就是拙,踏实稳重,从来不希求自己配不上的东西。王辅这厮却与其相反,不是聪明人却偏喜欢做出一副聪明人的样子,可能是以前在邯郸老家受过委屈,如今像刺猬一样,对谁都露出自己的刺,其实心里比谁都卑怯。”司马懿轻轻一笑,伸手扶着病恹的兄长坐下,自己则规矩的坐在下首。看着兄长的病情,司马懿复又关切的说道:“兄长的寒症可好些了?正好王仲正从太医署带了药,是华佗开的。这药上次治好卫将军的病,对今春寒症颇有效用,一会让府中医者照方熬制。”
“在我看来,他就是不堪造就,若非与天子有亲,以后最多不过一郡功曹。至于王端,磊落有名士之风,当日在驿亭匆匆一晤,他便急着往它县纠察政务,未能畅叙,现在想来实在可惜。”司马朗摆摆手对弟弟的关怀表示谢过,只是又轻咳一声,沉吟道:“不过,你这样做算是下定主意要帮他了?”
“那是自然,王氏既得帝眷,又势力庞大,隐而不露——且看吏治科有多少人出其门下。彼等家非豪富、祖上只出过五官郎将,底蕴不足,要想成为如杨氏、袁氏那般的高门,就必得要走士人的路子。正好王辅也有此意,我与他交好,不单是为他,也是在为我们河内司马氏。”司马懿话里话外不离利益,似乎纯粹将个人情感抛弃在外,至于他到底有没有真心拿王辅当朋友,不说司马朗看不透,就连他自己恐怕都难以回答。
或许是说完冷冰冰的利益后,司马懿有些不自在,他眼睛一眨,突兀的转了话头,张口问道:“适才在一旁听了清了原委,不知阿兄意下?可是想好要留在长安,与我一同行事?”
司马朗心里总对司马懿的计划将信将疑,而且本性正直的他并不喜欢对方这种剑走偏锋、以暗度陈仓的途径达到自己意图的方式,他咳嗽了几声,神情认真的说道:“你本可以直接向天子奏陈请命的,假病瞒上,传出去可是大罪。”
“正如我先前所言,陛下早对关中有过布置,董承庸才,即便最后赵司空制不了他,有皇甫公、钟公等人在,足以将韩遂拦在三辅之外,丝毫威胁不到京畿。”司马懿早已想过这个问题,若不是不可行,他也不会这么做:“所以奏不奏陈,于事无有用处,而我想要做的,不单是抵挡韩遂,更要将其一举重创!”
“皇甫公善用兵,但他也需要一名‘军师祭酒’。”司马朗喃喃道:“你属意于此?”
“是天子属意于此。”司马懿忽然眼睛闪烁着明亮的神采,兴奋的说出一个藏在他心头最深的秘密:“董承无谋,留在长安是个多余的,仅仅是为了不让他沾上关东的功勋罢了。东征之时,留在朝廷治民理政、筹划粮草的有赵司空,刘司农,糜子仲等人。保全地方、安靖郡县的有雍州刺史钟公,武都太守韦公等人。行军打仗、御敌境外的有骠骑将军皇甫公,张济,徐荣等人。唯独没有一个参谋议事、运筹帷幄的人物。我本来以为天子会留法孝直,但现在想来……”
司马懿忽的一笑,紧绷的背往后一靠:“我应也在天子的安排之中。”
“我竟不明白你说的话了。”司马朗一会听对方是瞒着皇帝在私下行事,一会听对方所言,倒像是皇帝默许他如此行事,究其缘由,光靠司马懿只言片语,又明悟不得,只好摇了摇头。
“不明白也无妨。”司马懿露出一口白牙,笑着说道:“这种事明白的人越少越好,阿兄只要明白,天子是不会放任自己东征之时,董承在长安莽撞碍事的。”
越靠近权力中心的人往往能探知更真实、更关键的信息,司马懿前些日子常随帝侧,总是能听到第一手的消息。种种迹象表明,董承在皇帝心里已经遭到厌弃,这不仅是得不到出征关东的大功,就连镇守后方的功绩也要给他打折扣了。
往坏的方向想,当韩遂反叛时,董承在长安轻率冒进,导致皇甫嵩只能维持防御。要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就得有人能在关键时刻压住董承——之所以不在一开始就安排好,是为了让董承安心留在长安。
而这样的人,就只有王斌,可王斌用兵的本事连董承都不如,那么就必得有几个知兵的人留在身边。这种事情只能意会,不能大肆张扬,所以司马懿才敢壮起胆子称病,借此主动向皇帝请缨,于是今日就引来了王辅。
司马朗眼神一警,慢慢说道:“我都病了,就在长安看你要怎么办吧。”
第四百六十五章 吁嗟小儿
“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楚辞·远游】
当王辅刚下车到家的时候,其兄王端早已等在庑廊下了。王辅轻挑眉头,几步迎了过去,笑道:“阿兄这是何必?我可授受不起。”
“退值后怎么不着家?又去哪里了?”经过一段时间的地方历练,王端早已褪去了稚嫩的模样,脸庞开始有棱角,说话的声音都带有了训斥下属的气势:“如何也得先跟家里说一声,省得阿翁病中惦记!”
王辅一回来就受到这样的质问,满心欢喜就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他本想与王端好生说说自己从司马懿口中探听得来的未来可期,试图拉上兄长一起谋事。可现在要不是王端最后提了一句大病初愈的父亲,王辅差点就要冲他发怒了。
“只是去宣平学市看了会热闹,听说是从益州过来的俳优,口音与中原的不一样,讲的笑话也从没听过……”既然都已觉得他不学无术了,何不索性这么演下去?一鸣惊人之前,谁把齐王当贤君?王辅好似没有看到王端的脸色,自顾自的说道。“他们的样貌打扮也比同人的要滑稽,走到街上刚敲了个鼓点,就把来往的人给留住了……只可惜宣平学市不准游戏,这些益州人才说了会就被市长赶走了。”
王端安静的听他讲完,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当他是这些天一直照顾父亲病情,被拘束久了,趁着父亲病好就出去玩一玩释放天性,算不得什么。
在王辅意犹未尽的说完,王端突然说道:“你年纪不小,也是该历练了,到时候我向天子请命,先让你在我身边做个书吏,随我一起回河东。”
这语气不是商量,而是早已打算好的决定,只是最后宣之于口,让王辅有个准备而已。
长兄如父,王端从小都是这么对的弟弟,只是那时候年纪都还小、家中式微,处处需要长兄拿主意。而现在今非昔比,王辅已经长大成人,自然无法接受兄长这个命令性质的口吻,他瞧不起从‘书吏’开始,有心直接拒绝,心念一转,忽然有了一个更好的说辞:“诶。”
这声叹气既像是对王端的应答、又像是单纯的感慨。
王辅低下了眉头,忧心道:“国家每日见我必问阿翁可还安好,如今阿翁的病虽然大愈,但精力却不算健旺,华佗说还需静养,却不知要养到什么时候去……我也不知该怎么答国家每日所问。”
“天子对阿翁是真有一份情谊的。”说起这个,王端的表情软和了些。他冲王辅招了招手,示意他走上阶来,与他一同转身往庑廊尽头走去,一边老生常谈道:“正因如此,我等就更应勤劳王事,此次回河东,你……”
“阿兄!”王辅忽然喝止道。
王端的话被弟弟贸然打断,神情一愣,诧异的看着对方。
“父母在,不远游,你我兄弟若是都走了,谁还能留在阿翁身边照看呢?”王辅像是极为担忧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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