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弈梦华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浥青橙
“这位学子,何故血口喷人”武会谖制止道。
一旁跪着的潘浮以为逮到了机会,插嘴道:“你一场去了四趟茅房,哪有文思成章”
“看着他,再出声,割他舌头。”皇上吩咐侍卫道,又望向丁谓。
“学生虽腹泻不止,但文思未断。”丁谓上前一把抢过试卷道:“这草卷甚是不公。不信,皇上可调真卷一看便知。”
考生的亲笔试卷称为真卷,送交封弥官保存;誊录卷称为草卷,交考官评阅。之所以誊录,本是为了防止考官认识考生的字迹作弊,没想到也让这群贪官钻了空子,颠倒了良莠。两相对照,一目了然。
皇上把四份试卷扔到武会谖等人眼前:“看看吧。”
丁谓的好文章被人胡乱誊抄不难办,只是范桐的狗屁文章竟然能誊抄出锦绣,也是让人匪夷所思。
皇上心中明白:“这该是屈文贵的大作吧”
阅卷官屈文贵素以文章见长,代写一篇未为难事。屈文贵不敢吭声,只是头垂地叩着。
武会谖正想对策,没想范桐不知死活,辩白道:“定是丁谓买通考官陷害我,我会试第一,他却落第,他……他记恨我……”
丁谓本就因为范桐的冒名,心里哼了一声:“你既然找死,可怪不得我了。”压抑已久的愤怒瞬间爆发:“皇上!皇上,我愿当面试才,若是不实,任凭皇上处置。”
皇上当众出题,丁谓沉思片刻,便出口成章,很受赏识。那范桐哼唧半天,不是不成句,就是文意不通。当面试才,高下立见。
屈文贵自知罪责难逃,也不辩白,只想着不要再触怒皇上,兴许还能罚的轻一点。武会谖也意识到,皇帝是有备而来,把眼前的罪认下来,只要不再深挖就好了:“皇上饶命,臣死罪。不知臣属之中竟有如此舞弊之事。臣马上去查,这样的事绝不会再有。”
“不会再有”皇上笑道,“代笔的绝不是屈文贵一人。瞧瞧朕的草卷,也是笔下生花。再看看朕的真卷。”
武会谖抬头,见偌大的试卷上只写着四个字“另有重谢!”
“让潘浮好好给你讲讲什么叫惜字如金吧!”
“臣知罪。臣知罪!”
“你当真不知内情”“不知。”
“你没有收受贿赂”“没有。”
“好。”皇上示意侍卫把东西拿上来,“这奏章是谁写的”皇上明知故问,一来是他不认得写奏章之人,二来他想看看此人是否有胆量,能否成为可造之材。
一个小吏款款上前跪拜道:“臣邬佩芷拜见皇上,这是臣亲笔所写。”
武会谖一看邬佩芷上前,自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就不停磕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朕不是没给过你机会。你跟随朕多年,当初也是慧眼识珠的考官。朕刚刚还想,若是你适才认罪,就饶你一命。可惜啊……”
“罪臣罪该万死,求皇上饶命。”
“你收受贿赂的时候怎么不想着饶命,你徇私舞弊拦住英才时怎么不想着饶命你把朕的翰苑弄得一团污秽时怎么不想着饶命”皇上略略缓和了一下情绪道,“邬佩芷,把奏折里的话当面再给武主考说一遍。”
“臣以为,翰苑这里本是天下最清平之地,这些学子是国家的根本,将来要走到各个职位。如此行事,有才能的人未必能选上,倒有不少滥竽充数之辈。将来怎会为国为民”
“武主考怎么教育你”见邬佩芷犹疑,皇帝喝令:“说!”
“主考官说,你以为你就能澄清玉宇,这里本来就是一池墨,你一滴清水滴进去……也……也还是墨。”
“说的真好啊。”皇上让人端来一笔洗清水,滴一滴墨,本来的一池清水污了。“老百姓说一个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武贿选你一滴水下去就污了整个翰苑。还有你们,同流合污。一滴清流反倒不容于世。”
“邬佩芷——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好名字!你姓邬,却是清流;他姓武,当真是污了朕的眼睛!”
次日大朝会,官员无论品级、职能,皆能进殿听政。京中官员大多已听说了前日贡院的事,个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会殃及自身。
“国家悬科取士,为官择人,乃是国之根本。若不是太祖开科取士,众卿家又有多少人不能列于朝堂之上”皇上直入正题。
“太祖英明,皇上英明!”众官跪拜道。
“只是朕的英明,竟让人给蒙了尘!来人!”皇上一声令下,此次省试自上而下的官员几乎悉数被带上大殿。
“众卿好好看看吧。这其中多少人曾是你们的伯乐,可如今竟成了毁朕江山的祸害。”皇上微微抬手,太监会意忙呈上一叠画卷。“传给百官瞧瞧。”
众官员见卷上画着多位考官,不明就里。
“德芳。”皇上叫道。
“臣在。”
“你跟他们说说这是什么”
“回皇上。这是一个落第士子暗中记下的众考官私下收受贿赂、挥霍的银两数。”
皇上拿过两张略略扫了一眼:“触目惊心,触目惊心啊!动辄就是上千两银子。这够有些老百姓一家过一辈子了。莫说你们收钱,那些给你们送钱中第的官员,将来得多么变本加厉,才能收回本钱。还能为国家为百姓谋什么”
“寇准。你是监察御史,职责就是监察各司百官。你说说,该怎么处置”
“臣以为,所有涉案人员全部从重依法处置。重设考官、重新出题,重还科场一片清平之地。此外,臣还以为要痛定思痛、亡羊补牢,以免日后再出此类弊端。”寇准奏道。
“所有涉案人员,一律处斩,抄没家产。行刑当日,京中百官都去刑场观刑。”武会谖等人一听处决已下,连声饶命。“拖下去,省得脏了朕的地方。”
武会谖等人被带下去后,百官仍诚惶诚恐不敢吭声。
“他们就是前车之鉴,不怕死的,只管试。”皇上沉吟片刻道,“从今往后,主考官一职不再提前任免,待考期定下来再定主考。一旦考官确定,立即实行锁院制度,断绝他们与外界的联系。考试题目由朕遣人当场派送。至于誊抄出现的弊端……邬佩芷何在”
“臣在。”
“说说你奏折里的办法。”
邬佩芷本是八品小官,按照平素的惯例,是没有资格列入朝堂大殿的,今日听到皇上叫他名字,虽有些惶恐,仍挺直身体朗声回奏:“回皇上,臣以为:为防止誊录人有意或无意错誊文字,可加设‘校勘官’,负责校对工作,校勘无误后,经手人签字弥封送复考官再做定夺。”
“甚好。礼部按照邬佩芷说的,拟好条陈,照此执行。邬佩芷,你是什么出身”
“回皇上,臣是淳化年间进士及第。”
“以后就在礼部做员外郎吧。”见邬佩芷迟疑,“怎么连升三级,高兴地连谢恩都忘了”
八王一旁示意:“快谢恩呢。”
“众卿家不用羡慕,安心做好分内之事,敢于激浊扬清的,朕必有重用。还有那个丁谓,不仅文采绝佳,还很有弄潮儿的气魄啊。既然冒名顶替之事已经查清,就恢复他的省试资格,待他高中之后,朕再用他。还有,从今后,翰苑院中置一水缸,水要长清,再不能有半点污墨进去。过往官员都常去照水自鉴一番,以正德行!”
(三十三)真伪君子(上)
翰苑官员贪污舞弊一案告结后,省试重新开考。为了更好地遴选人才,也为了验证主考官的评判是否存在偏颇,皇上特地加开了殿试。由皇帝本人出题试才,择优者赐进士及第。
丁谓获得殿试第四名。虽在前三甲之外,但他的学问博采众长、又才艺甚佳,加之前日之事的功劳,皇上对他倒是比三甲更高看一眼:“你既然从激浊扬清开始,就去御史台察院隶下做个主簿吧。”
科场丑事之后,除了广大应考的举子之外,最受益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邬佩芷,一个是丁谓。邬佩芷连升三级,官至五品。丁谓进士及第当了七品官,虽说品级不高,可这是一般的进士要奋斗好几年才能熬到的级别,更何况供职御史台监察百官的职能当真让人高看一眼。有这样的喜事,没有理由不宴请宾客庆贺一番。邬佩芷觉得此次升迁是贵人的神来之笔,自己想都想不到的。他亲自下帖宴请八王、丁谓、以及日后共事的同僚到家中赴宴。
南清宫中收到邬佩芷的请帖,八王掂量:不管是邬佩芷还是丁谓,皇上有意加赏,就是借此机会笼络人心,既挽回了科场弊案丢失的面子,又让天下人都看看朝廷澄清吏治,贤达清明;而他的额外施恩,又将丁谓和邬佩芷这样的能臣干吏纳入自己的麾下。
八王自然是要避招贤纳士之嫌的,决意让紫冰和云龙代他前去赴宴。一则全了主人的脸面,二来两人都为此事出力颇多,原该受此邀请的。
到了地方,才发现邬佩芷家不似很多大臣的府邸一般赫赫扬扬,一个青砖小院,五六间平房,更像是寻常百姓。
宾客还未到,云龙紫冰二人遂拿出八王准备的贺礼——一副湖笔、一方端砚:“王爷今日不得空,让我二人代劳。小小心意,希望笔墨能在邬大人笔写春秋之时出点力。”
邬佩芷夫妇见二人诚意前来,礼敬有加。
云龙道:“我二人不过是沾了王爷的光,来附庸风雅,邬大人若是客气,就见外了。”
邬佩芷并非矫情之人,便请云龙厅中寒暄。邬妻则陪同紫冰去后院逛逛。
“不知夫人名讳,该如何称呼”
“我娘家姓陆,小字苑葶。”
“陆夫人,有礼了。”
花园不过数十步大,一方水池,数棵杨柳,收拾的简洁雅致。紫冰见养着许多菊花和幽兰,笑道:“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真是花与人相得益彰。”
“姑娘见笑了。夏天的时候,池塘里还有几株荷花,只是现在看不到了,兰花也不到吐蕊的季节,我就养了这些菊花,也算是有点景致。外子也喜欢。”
紫冰由衷地羡慕起他们夫妇的感情来,正想着,又有客人到来,陆夫人只得撇下紫冰前去迎客。紫冰见廊下摆着一副围棋,百无聊赖地拿起棋子自己下着玩。
“怎么姑娘也会下棋”
紫冰夹着棋子抬头见是丁谓,没好气地答道:“会一点,怎么了”
“自己下棋什么意思想赢就赢。两人对弈才见真章。”
紫冰见他张狂无理,又加之厌恶他的长相,欲起身离去。
丁谓无视紫冰的不快,直接坐下开始分拣棋子:“来一盘。”
紫冰虽也年少飞扬、争强好胜,对于厌恶之人却懒得应对。
“姑娘,对不住了。我得去招呼厨房准备。”陆夫人过来歉意道,见两人开局对弈似有安慰,“正好,那就和丁大人对弈一局,免得无聊。”
紫冰怕辜负陆夫人的好意,只得硬着头皮拿起棋。丁谓自恃棋艺甚高,不把紫冰放在眼里,锐意进取。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才发现紫冰原本不见高明的步骤,步步为营、暗藏玄机。丁谓登时怒气满腹:倘若输在一个丫环的手下,传出去岂不有损我的名声,就开始用些杀敌一千、宁损八百的攻略。紫冰心中了然,只想快些结束无聊的棋局,任由他厮杀,一会儿工夫便败迹已现。
“姑娘。”
紫冰抬头见是南清宫的福瑞,问:“你怎么来了”
“王妃见变天了,让我来给姑娘送件棉衣。”福瑞捧上两件棉斗篷,“王妃给呼延公子也备了一件。王妃还说,让姑娘别贪杯。晚上早些回去。”
“辛苦你跑一趟。让姐姐放心!”
福瑞走后,紫冰回过头来,丁谓捏着棋子望着紫冰迟迟没下。他没想到紫冰竟是八王妃的妹妹,而云龙竟是呼延王府的公子,真是小看这二人了。
此后,丁谓的棋风大大转变,一味地退让,想要挽回紫冰的颓势。紫冰并不领情,着着不慎,满盘皆输。紫冰扔下手里的子,轻轻吐出两个字:“输了。”
丁谓起身恭维道:“姑娘的棋艺甚好,只是不愿尽力与在下切磋罢了。”
紫冰厌恶他前倨后恭,丢下一句“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抽身而去。
晚宴开始,各位宾客顺序坐定。陆夫人亲自带着仅有的一个丫环上菜。邬家清贫,主菜是一个烤全羊,其他菜品固然不是山珍海味,也样样精细,主人是下了功夫的。众人照例恭贺一番后,就开始大快朵颐。
丁谓见眼前的是盘猪肉,就用筷子拨动了几下,放下筷子,讽刺道:“难怪皇上都赞邬大人清廉。往后这京城里的官员都得吃猪肉以示清廉了。”
当时,以羊肉为尊,猪肉是低档的肉食,只有穷人才吃。作为宾客说这话,实在是打主人的脸;作为下级官员,对上级说这样的话,更是不敬。只是丁谓不这样觉得。当时在朝堂上,八王有意隐匿了云龙和紫冰的功劳,将所有功绩都归到丁谓身上。丁谓也乐得承受,觉得自己甚是了不起,邬佩芷的奏章不过是顺水推上去的舟,捡了个便宜,心里竟有些瞧不上他。此话一出,人人尴尬。
陆夫人正准备上新菜,一时端着盘子涨红了脸,不知该上菜还是退下。紫冰觉得甚是过分,起身接过盘子,一手扶着陆夫人回了厨房。身后听见云龙道:“丁大人这话差矣,周礼中猪乃是六膳之一,天子食太牢,诸侯食牛,卿食羊,大夫才能食豕。我们已是有口福了。曾听家父说,猪肉在辽国是款待上国使臣的佳肴,非大宴不设的……”
厨房里,一个老仆人在灶台忙碌,丫环帮忙装盘。
“娘,客人吃完了我是不是可以吃肉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欢天喜地地蹦出来,慌得紫冰一躲闪,盘子一歪掉下一块肉,陆夫人忙捡起来擦干净了放在孩子的碗里:“吃吧。”
孩子三口两口吃完了,举着碗眼巴巴地瞧着盘里的肉。陆夫人蹲下来摸着孩子的头说:“好孩子,听话。等客人们吃完你再……”
“客人们不是不吃了”
虽是童言无忌,却正戳中陆夫人的伤心事,瞬间落下泪来,说了声见笑,别过脸去。
紫冰蹲下来,把盆里的肉拨在孩子的碗里:“好孩子,过去吃吧。”紫冰又扶陆夫人坐下:“夫人别难过了。不值得跟他们一般见识。我小时候别说吃肉,连饭都是讨来的。饥一顿饱一顿的,也没觉得丢脸。倒是有些人日日山珍海味,也不过是酒囊饭袋,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陆夫人见紫冰为了安慰她,不惜揭开童年的窘迫——何等恳切,心中感激:“让姑娘费心了。外子自幼苦读,进士及第,一直在南省做的是小官,少有的一点积蓄也进京做了安家之用,哪里有多余的银钱买山珍海味平日里,猪肉已经是难得的佳肴了。这次外子升迁,家中的银钱也只够买一只小羊。可宴席上不能只有那几道菜。我以为只要诚信待客,只要烹饪得当就……”说着又落下泪来。
紫冰扶着陆夫人,想着厅堂之上邬大人又是身处怎样难堪的处境,心下难过,又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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