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不见长安
四目相对。
南婉青显见是吓了一跳,偏过头,躲开宇文序目光,十分惭愧的模样。
“臣妾修仪赵氏,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水蓝衣裙,通身书卷气,好似自古画丹青款款而出,不染尘俗。
赵文龄。
南婉青也讪讪见礼:“见过陛下。”
“礼。”皂靴踏上松鹤延年的毡毯,宇文序进了门,面无所动。
厢房不大,一眼望去看得透彻,除却南婉青与赵文龄,房中只有一个侍奉的丫鬟,再无旁人。
“好半天衣裳也没换,是在做什么。”南婉青仍是一身胡服,宇文序开口道。
向来飞扬跋扈的人低下头,拨弄手里冒着热气的巾布,答得心虚:“我……我……”
“我打错了人……”
宇文序这才发觉赵文龄脸上一个红艳艳的掌印。
“早间渔歌给我看应制的诗集,第一篇是赵修仪写的,‘明主宸驾青骢勇’,长了眼睛都知骂我的话。”南婉青道,将热棉巾敷去赵文龄脸颊,“方才我俩正好撞上,我就想问问她存了什么心思,不想一时失手……”
越到后面越没了底气。
众人心中了然,哪是什么一时失手,依宸妃娘娘的脾气,只怕上来就是一巴掌,打得人晕头转向。
南婉青忿忿道:“编书那些人也忒不安好心,赵修仪分明写的是‘明主宸驾推翘勇’,好好的诗教他们一通乱改。无法无天,你也该管一管,今日敢改诗句,明日就敢改钱粮的账册。”
归根结底,还是旁人的错,她惯会为自己开脱。
赵文龄福身道:“误会一场,臣妾笔力不逮才让人寻到纰漏,有损宸妃娘娘清誉。”
“娘娘——”桐儿有如惊弓之鸟,嘭一声撞上门板。
方才她跟着人去抹药,半道上思来想去,总是不好。身为娘娘的贴身侍女,自该寸步不离跟着,断手断脚也就罢了,不过烫了一个小泡,又不是什么金尊玉贵的人,怎就娇气成这样。
道一句不去了,脚下往回走。宫女先是好言相劝,说着说着便动起手来,拧起桐儿两只胳膊,不知要拖去何方。那几人看她是个小姑娘,并未使出多大力,桐儿生在农户家,打小放牛犁地,叁拳两脚将人踢开,拔腿就跑。
早前听渔歌等人说起后宫勾心斗角的惨烈故事,桐儿脑子灵光,细细一想便知有人暗算,从泼水到上药,只怕就是为了支开她,好对南婉青下手。
桐儿忍着痛转身,火急火燎:“娘……”
陛下,娘娘,还有一位面生的女子,眉目清秀,肿了半张脸。
叁人齐齐看来,神色各异。
五尾凤冠,九嫔衣饰,殷红的掌印剐了几道血痕,是南婉青的指甲。
此人应是赵修仪。
“马、马鞭没找着……”小姑娘讷讷低语,满是未将差事办好的自责。
南婉青心领神会:“不必找了,误会一场,误会。”
桐儿点点头,退去一旁。
“陛下恕罪,臣妾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陛下恩准。”赵文龄道,“臣妾自知现下仪容有失,不宜抛头露面,只是与裴参军夫人多年未见,隔着帘子说说话也是好的。恳请陛下恩准,臣妾必当速去速回。”
裴参军夫人便是赵华龄,赵文龄一母同胞的姊妹。赵文龄入宫当年,赵华龄随夫守兵骊山,姊妹二人已五年未见。前日裴参军上书,赵华龄求见修仪娘娘,宇文序是准了的。
谁想撞上南婉青,将人打成这副模样。
“陛下准了罢。”蹦蹦跳跳走去几步,南婉青挽起宇文序宽厚的大掌,左右轻晃。
宇文序自进门问了换衣裳的话,不再言语,一直冷眼看着,乌黑的瞳仁如夜色幽深,难辨喜怒。
小猫儿一样的爪子在掌心乱挠,剑眉微微蹙起,宇文序合拢五指,答了一声“嗯”。
“天色也不早了,”指尖寻去指缝,擦过手心一层薄茧,酥酥痒痒,南婉青道,“我们先回……”
牵着手,绣鞋踏出叁两步。
“且慢。”
清浅笑意有一瞬森冷,南婉青回过身,愈发笑得嫣然可爱,娇滴滴的“我饿了”才到嘴边,宇文序却松开手,径直朝屋内走去。
黄檀双门圆角柜,一人多高,右门嵌了一块四四方方的铜镜。
“陛……”赵文龄才要开口,南婉青摇摇头,切莫自乱阵脚。
宛如笔墨晕染,玄色身影渐渐占了铜镜大半地方,宇文序步步逼近。
一颗心悬在虚空,无处着地,赵文龄双拳紧握,巾帕绞出两个破洞,生怕宇文序再进一步。
“你的帽子。”
方帽入手,宇文序弯腰拾起一阵清脆铃音。
不是柜子。
南婉青笑道:“陛下好眼力,何时掉的我竟不曾察觉。”
“渔歌方才拿了赏银过来,说照你的吩咐,已经把我的被褥搬去外间。”宇文序忽地转了话头,“这怎么算?”
他猜到了。
他想给宋阅难堪。
南婉青接过帽子:“渔歌这个懒骨头,也有手脚勤快的时候。”
答非所问。
宇文序脸色又沉下来。
“待会儿回去,我也把我的被褥搬出来,”南婉青环上男子腰侧,尖尖的下颌抵去宇文序胸口,“向之在哪儿我在哪儿。”
赵文龄敛下眼眸。
“我真饿得紧……”委委屈屈。
宇文序总算软了声调:“我们回去。”
“恭送陛下,恭送宸妃娘娘——”
夜风呼啸,卷起落叶纷飞,一行人浩浩荡荡逐渐走远,杳无人声。
双手合起门扇,赵文龄道:“出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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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宝贝们新年快乐,新的一年要天天开心~
帝台春 第三十九章九连环
黄檀柜门晃晃悠悠推开,落下一道颀长身影,靛蓝衣袍,内宫侍人的装扮。男子身量清瘦,虽说生得高,套入内侍衣衫却不显窘迫,举手投足,仍是世家子的儒雅温文。
这一劫算是混过去,赵文龄心有余悸,素来平和的语调也严厉叁分:“宋行远,你不要命了?”
宋阅,字行远。
当年宋家五郎的百日宴,有高人批命,道此子日坐文昌,一代文杰之象,机缘当从“五经”出。开泰十四年冠礼,当朝太傅赵为宪亲自主持,赐字“行远”,取《中庸》“君子之道,譬如行远”之意,《中庸》脱自《礼记》,恰合“五经”验辞。
赵为宪便是赵文龄曾祖父,赵宋二家渊源颇深。
柜门撞上灯架,发出沉闷的响动。
“我……只是想见她。”内侍纱冠歪歪斜斜扣在头上,宋阅眼眸低垂,像一只浇透瓢泼大雨的小兽。
方才也是一记闷响,南婉青回首,还未将宋阅面容看仔细,赵文龄撞门进来,抓起南婉青就往外拽。
铃铛小帽滚落,叮铃铃不知转了几圈。
赵文龄将南婉青拽出门,西苑地势低平,更衣的厢房在楼阁之上,居高临下,只见宇文序一招制敌,正门守卫瘫了半边身子,草丛里的小丫头连忙爬出来告罪,生怕宇文序找不准路,领着人过来。
“不成了,下去也会撞上……”赵文龄松开手,气喘吁吁,踉跄好几步,她从未跑得这样狠。
今日本是宇文序开了恩,准许裴参军夫人赵氏入行宫拜见赵修仪。赵文龄与姐姐多年未见,想着西苑临近金明门,出入内宫十分便利,因此起驾前来,一则姐妹早些相见,二则省去金殿叩见的繁文缛节。
命妇进宫,车驾止于北端别院等侯召见。赵文龄自内宫而来,距别院北门最近,打算由此而入,得绕去正门一大圈。
“参军夫人见谅,院中有贵人驾临,封了院子,旁人不得入内,还请裴夫人移驾东阁。”北门冷落,只有两个看门的小厮,这二人竟不识得九嫔仪仗,拦下赵修仪车驾,回了一番张冠李戴的话。
侍女正要开口训斥,赵文龄扬手止住,内宫中人岂会分不清嫔妃车驾与命妇车驾,此二人有鬼。
赵文龄开口试探:“是哪位贵人?”
小厮道:“是宸妃娘娘。”
“既是宸妃娘娘在此,我等闲人岂能冒犯。”赵文龄道,“不过车前两串穗子颜色浅淡,入宫参拜实在寒酸,失了敬意。东阁未必有这样的物件儿,还请两位通融,我遣一名婢女悄悄进去,挑几串朱红的穗子,定不会惊扰贵人。”
小厮道:“岂敢劳烦夫人身边的人,夫人放心去罢,红穗子我们挑了,立马送去东阁。”
赵文龄浅浅一笑,心中笃定了十分,这两人必不是宫中侍人。
女眷车驾,唯有皇后可用正红色穗子,内宫无人不知,何况还是看管车驾进出的内侍,何种品级用何种颜色,该比自己的姓氏更为清楚。毕竟这颜色错上一回便是杀头的重罪,姓氏什么的,谁知道下辈子还是不是这个。
九嫔仪仗随侍者二叁十人,七手八脚将两个小厮擒住,赵文龄踏下脚凳,五尾凤冠熠熠生辉:“本宫乃是陛下亲封的正二品修仪,你们可瞧仔细了。”
两人吓得脸色煞白,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分明上头只说今日有一位裴参军夫人前来,还未必走北门,若是来了便支去东阁,他们务必守着不放半只苍蝇入内,谁想来了一位修仪娘娘。
掌事太监甩着鞭子走近几步,这二人没见过此等阵仗,胆子小,一五一十都招了,道是金明门洒扫的小太监,白家六爷给了银钱,让他们守在西苑的别院,为宋阅和宸妃娘娘望风。
白家……宋阅……
赵文龄细细一想,大惊失色,顾不得姐妹相见的正事,拎起裙摆就往内院跑。
赵宋二家沾亲带故,背地里不暗暗比较。东楚之时,赵家虽有帝师名号,但论朝中门生、天下桃李,宋家首屈一指,风头无二;大齐开国,宋老爷子誓做旧臣,不事二主,宋氏一脉远离朝堂,赵家后来居上,成了最受新帝器重的旧楚世家。
如今五年过去,宋家老爷子驾鹤仙游,宋家也换了新一任掌门人,眼见赵家炙手可热,难憋着一口气,不仅拉下脸,请求赵家提携宋家子弟入仕,还想尽办法请出归隐终南山的宋阅。
据说当年归隐并非宋阅本意,老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拦在门前,死活不许宋阅入宫面圣,还备下写休书的笔墨,说什么“家听于亲而国听于君,古今之公行也。子不反亲,臣不逆君,元夷之通义也”,怎能为了一个女子与君上相争,断送前程,为族人招致祸端。[1]
宋阅到底未能入宫,却也不肯写休书,辞了太常卿的职务,隐居终南山。
十年,任凭山下风云变幻,世人怀名利之心请而又请,他悉数谢绝;宋家老爷子弥留之际,差人送了继任家主的绝笔信,他也只回一句“不必”。
如此高风亮节却被勋国公白继禺请动,还献上一篇歌功颂德的《骊山赋》,赵文龄初次听闻,只觉如今编瞎话的人,自己不要脑子就罢了,以为旁人也没有脑子。
篝火宴“青青”“煌煌”之争,嫔妃席位安置后殿,隔着十二折的绢素曲屏,赵文龄听得胆战心惊。
果真是白继禺,果真是《骊山赋》,果真是为了……
南婉青。
赵文龄自然想到,宋家脱离东楚旧族多年,独立派系之外,如今有心入朝,风头虽弱根基毕竟还是深厚,于白家而言,确是一枚趁手的棋子。宋家昔日辉煌,如何甘心并入东楚一派屈居末位,因此与白家一拍即合,并不难猜。
想来白继禺说动宋阅的筹码,便是南婉青。
“说是白家的六爷,给了几锭金子,让我俩守着,宸妃娘娘和宋阅在里头说话,千万不许放人进去。”
听了那两个小厮的回话,赵文龄才知早前全数猜错。
白继禺看中的棋子岂是宋家,是宋阅。
白家一向同宇文序面和心不和,宇文序多次借东楚世家之手打压汪白一党,若说朝堂是不见硝烟的战场,南婉青便是东楚一派高扬的旗帜。这面旗帜一日不倒,天下之主一日挡在东楚世家阵前;而只要宇文序依然器重东楚世家,南婉青便不会倒。
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可若是南婉青私会宋阅……
莫说规矩森严的皇家,就是寻常百姓家,也是足以供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谈论半辈子的闲话。
更何况宋阅身份特殊,天下皆知,南婉青入宫前的丈夫,宋家虽不属东楚一派,追本溯源仍是东楚旧臣,如此一来,便是东楚世家与宸妃娘娘,硬将绿帽子往宇文序的头上戴。
天家威严岂容冒犯,倘若闹开,后果不堪设想。
赵文龄不要命一般赶来,跑得凤冠倾斜,上气不接下气,仍是晚了一步。
汗珠滑落微微泛红的脸颊,宛如晨露滑落绯色蕙兰,滴答滴答,石砖绽开几点水花。
“你想救他?”南婉青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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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台春 第四十章花明
“娘娘!”赵文龄双腿发软,菘蓝搀着人,依在肩上。
菘蓝,赵文龄的贴身丫鬟,方才跟着主子急慌慌赶来,落了叁四步。
喘不过气,眼前雾茫茫一片海,没有思索的余地,几乎是一瞬间,赵文龄点了头。
南婉青将两人拖回厢房,一脚踹上门。
宋阅不知何事,追出几步,踢倒一个小圆凳,弯腰扶正的当口,南婉青又拉着人回来。
目光交错,宋阅直起身,靛蓝衣袍缓缓舒展,仿若浮云遮不住的一角碧空。
南婉青看他一眼,将赵文龄扶去八仙桌另一侧。
啪——
素手纤纤,一巴掌打上赵文龄脸颊,清脆利落。
“你、宸妃娘娘你……”菘蓝硬生生将骂娘的话咽回肚子里,又惊又气,憋红了一张脸。
出乎意料的变故,宋阅一时呆愣,缓不过神。南婉青不言语,拽起发怔的宋阅往屋内走。
黄檀双门的大柜,右边门扇嵌了一面镜子,南婉青拉开柜门,宋阅不明当前局势却也知她何意,侧身而入。
吱呀,半边柜子合起。
掌心温热,多年奋笔疾书的宽厚有力,缓缓覆上手背,南婉青合拢门扇的动作一顿。
“你也瘦了许多……”
他的眉目隐在黄檀柜门的阴影里,看不真切,仿佛人世不容的妖物,只能龟缩于无边暗夜苟延残喘。
南婉青低眸,骨节嶙峋的一只手,瘦成老树盘虬卧龙的枝干,却是温热的,好似燃尽寿命仅存的一丝温暖。
朱唇轻启,冷静得过分:“白继禺,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你和宋家若想活命,离他远些。”
提及宋家,紧贴手背的大掌微微一颤。
终究只能回手。
“我看不惯那首应制诗,‘明主宸驾青骢勇’,打了你一耳光,不过是一场误会,有人别有用心改了诗。”南婉青闭拢双门,转头对赵文龄说道,“待会儿你记得求宇……陛下,许你与赵华龄相见,否则不好送他出去。”
赵文龄本就聪慧,一听便知南婉青的应对之策,当即应下,也分不出心神细想,南婉青如何得知改诗与赵华龄入宫之事。
灯影明灭,一只白翅蛾围着烛焰飞前飞后,扑棱棱的,夹杂灼烧的滋滋声。
——我只是想见她。
叹息的尾音与隐隐约约的焦糊气味四处弥散,渺无踪迹。
赵文龄默然,好话歹话闷在胸中,理不出头绪,末了只得叹一声:“请裴夫人来罢。”
棉布浸透热水,捂上脸颊消肿化瘀,而今渐渐冷却,赵文龄心烦意乱浑然不觉,宋阅捧来铜盆,低声唤道:“多谢你,六妹妹。”
清明如镜,烟雾缭绕,水中倒影朦胧,大略辨出五官轮廓,岁月的痕迹消弭其间,一眼望去,似乎与十余年前并无分别。
那时赵文龄还是淘气的年纪,一日心血来潮扮了男装,跟着她叁哥,赵家叁公子混入太学,听宋老爷子说《周易》,不慎显露女子身份,结结实实闹了一场,有太学生作诗讥讽:胡敲石黛充八卦,扭尽金针绣易经。话中之意,女子岂堪学《易》。
其后某日太学私试,学官出易义题:乾为金,坤为釜,何也?[1]
私试答卷取一人为范本,张榜庭院,以供诸生赏读。众师争论不休,赵叁公子与宋阅,二人难分高下,并列一等。张贴答卷之日,赵叁公子于庭中狂笑,道此文除却承题结尾,内里见解心得,全出自家六妹读《易》札记。诸生受此羞辱皆大怒,必要将赵叁扭送学官,判一个舞弊之罪。
口舌混战中,宋阅揭下自己的卷子,当年冠绝京华的宋家五郎,一举一动俱是受人瞩目,众人还以为他不屑与之相提并论,怎料宋阅摇摇头,叹了“弗如远甚”,将两份答卷奉上宋老爷子跟前,宋老爷子读罢赵叁文章,拍案叫绝,钦定一等。
赵文龄因此得入太学,成为楚国百年间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入太学读书的女子。
“阿公为你取字行远,便是怀着谨守君子之道的期许,立德,立功,立言,成一朝股肱、一代鸿儒,定千秋基业,谋万民福祉……”赵文龄沉声说道。
赵为宪主持宋阅冠礼,既是为了还赵文龄的人情,也是对宋阅寄予厚望。
积石如玉,笔底生花。
宋家五郎,冠绝京华。
当年叁岁小儿也知哼唱的歌谣。
灯下飞蛾仍在扑火,噼里啪啦的,宋阅不答话。
赵文龄径直点破:“白继禺意欲何为,你当真不明白?”
嫔妃私会外男的丑事,倘若宇文序不打算留南婉青,宋阅死路一条;倘若宇文序留下南婉青,宋阅依旧死路一条。
天子亲手捉的奸,无论轻罚重罚,宋阅难逃一死。
他是白继禺不留后招的一步棋,成了,朝堂又是一阵腥风血雨,不成,也可令宇文序与东楚世家生出嫌隙,横竖死的只是一个隐居多年的前朝遗臣。
宋阅道:“那又如何?”
许是烛火昏黄,迷迷蒙蒙如同半睡半醒的梦,恍惚也是这般安静的秋夜,灯下漫开蜜一般浓稠的颜色,赵文龄悄悄拜读宋阅文章,虽是解《易》,行文温柔敦厚似《诗经》,落笔言近旨远又似《春秋》,庄重圆融,堪为天下士子表率。心下惭愧,赵叁选取她读书札记所作的文章,劣处甚多,不过胜在破题奇巧,语带机锋。
当今之世,赵文龄最为钦佩的文人,除了她的阿公赵为宪,还有曾以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宋家五郎。
此时,此刻,为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子,他执迷不悟,自毁前程,自寻死路。
赵文龄张了张口。
“臣妇裴赵氏拜见修仪……”门外兴冲冲走来一位华服女子,眼见赵文龄肿了半张脸,不管什么皇家规矩,拉起赵文龄便问,“阿宁,这是怎么了?”
阿宁,赵文龄的乳名。
“没什么大碍,不小心磕着了,敷敷药就好。”赵文龄有心遮掩,语焉不详,急忙岔开话头,“阿姐,带他出宫。”
顺着赵文龄目光看去,裴夫人吃了一惊:“宋、五公子?你……”略略一想便知兹事体大,连忙住了口,点头答应。
心口压着一块大石,坐立难安,姐妹二人寒暄几句,匆匆分别。
裴夫人的车驾已在院中待命,侍从点检赵修仪的赏赐,一阵手忙脚乱,宋阅静立廊下,手中提了一鼎香炉,背过身,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入宫第一回见她,是元宵夜宴,酉时二刻的宴席拖到酉正才开,据说陛下在昭阳殿等她梳妆,等了半个时辰,太后气得不轻,却也无可奈何。”赵文龄缓步而来。
南婉青。
赵文龄初次听闻,是宋家五哥哥叁媒六聘娶的正妻,南家的一个庶女。
宋家泼天的权势富贵,为长房嫡子选的正妻,总不过那几户高门贵女。谁能料到落在名不见经传的南家,满打满算,祖上就出了一位举人。这样的人家也就罢了,还是个庶女。
当时京中女子中了邪一般,赵文龄常常听闻谁谁谁家女儿投河上吊落发为尼,家中几位姐姐的眼睛也肿了好长一段日子。
她曾问过她的叁哥哥,宋阅的夫人是什么样的人,赵叁公子笑了笑,留下一句“婉如清扬,绘事后素”。[2]
温文有礼,才貌双全,四书五经中再没有比过这两句夸赞女子的话。
“那夜席上有位嫔妃梳了与她一样的发髻,当着众人的面,她将那人的头发全铰了,剪子使得钝了,头上一簇长一簇短。后来这女子疯了,把花花草草挂上脑袋,吃饭睡觉也不肯摘,没多久跌进湖里淹死了,说是为了捞什么水草。”
绣球香炉轻烟袅袅,背着身,赵文龄看不清宋阅神色。
“上月赏花宴,有两个婆子说了她的闲话,不下蛋的母鸡。下人妄议主子,要打要罚要赶出宫,都是该的,皇后也准了,她却偏偏拿了鸡蛋,往那两人身下……”赵文龄说不出口。
许多时候她也分不清,从前与如今究竟何时是梦,叁哥哥的八字赞语犹在耳畔,约莫斟酌了太久太久,脱口而出那一刹,笑意也透着姗姗来迟的落寞。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我原以为你与那些人总是不同的。”宋阅道。[3]
嗡的一声,像是另半边脸也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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