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不见长安
宫中历来传闻,这位宸妃娘娘最是不好相与,吕司制偏又碰上南婉青冷脸动怒的时候,昭阳殿宫人亦是谨小慎微,大气不敢出,她如何不害怕。
南婉青也懒怠应付生人,只道:“退下罢。”
“谢娘娘恩典,谢娘娘恩典。”吕司制如释重负,抹着汗走了。
南婉青抓起绣架,左看右看不顺眼,闷闷扎几针。郁娘却高兴,从前时常劝南婉青为宇文序做针黹,南婉青只惦记“杠”“吃”“清一色”,全然不理会,如今终于开窍。
郁娘端来一盏甜羹,喜上眉梢:“娘娘,女红针线最耗眼睛,这道冰糖荸荠甘甜爽口,养肝明目,当下吃……”
“启禀娘娘,观云殿宋采女求见。”渔歌入内通传。
郁娘正要啐一句没眼力见的小蹄子,南婉青却来了兴致,抛下绣架:“快请快请,请去偏殿。”
鞋也不穿,光着脚便跑了。
郁娘瞪了渔歌一眼,一手拾起绣架,一手拿着汤羹,追去偏殿。
南婉青好容易甩下包袱,郁娘前后脚就来了,喋喋不休又是将那一套固宠的话,才起了头,只听脆生生一句——
“五嫂嫂!”
瓜子脸,桃花眼,眉间自有一种文弱娇柔,与当年纸鸢断线独自垂泪的小丫头一般无二。
宋阅的九妹妹,宋梦真。
“大胆!”郁娘厉声呵斥。
宋梦真瑟缩一颤,已然受了惊吓。
“郁娘,”南婉青低低一唤,转头吩咐,“赐座,上茶。”
昭阳殿素来闭门谢客,后宫嫔妃无人来,无人敢来。宋梦真今日造访的消息,约莫不多时便会传遍叁宫六院。
“五——”宋梦真堪堪启唇,郁娘猛地抬头,吓得她又一抖,“宸、宸妃娘娘……”
欲言又止。
南婉青开门见山:“鸢喜鹊尾翎是你放的?”
“你,怎么……”垂下眼帘,指尖缠着宫绦的玉珠,宋梦真惴惴不安。南婉青是幼时替她糊纸鸢的五嫂嫂,亦是当众扇了秦采女一巴掌的宸妃娘娘。
“是淑妃娘娘说的,假若径直来昭阳殿寻你,势必引人耳目,反而坏事。问我,有没有什么物件儿能引你出来,四下无人说话方便。”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南婉青早知如此。
宋阅还曾告诫宋梦真白家人不可信,宋家未将女儿养得太傻了些。
南婉青良久不语,宋梦真还道是她生了气,噗通跪下:“此前种种是我疏忽,此番前来也是我鲁莽,娘娘,要打要罚我都愿意受着。只是、只是……”
两行清泪,楚楚动人:“只是五嫂嫂,你看在从前的情分,救救五哥哥罢!他、他被关入死牢,只怕命不久矣,你看在——”
泣不成声。
宇文序不会放过宋阅,南婉青自然清楚。
“我救不了他,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南婉青道,“陛下打算让他做什么,让宋家做什么,照做就是了。”
汪沛舟。
宇文序目前的心头大患,只是依宋阅和宋家那群老古板刚正不阿的性子,定然不愿成为帝王玩弄权术的棋子,不掐起来才是怪事。
“陛下、陛下让五哥哥,签放妻书。”宋梦真哽咽道。
郁娘只见南婉青端茶的手稍稍一滞,旋即恢复如初。
一个小太监打了帘子进来,利落请安:“宸妃娘娘,陛下正往昭阳殿来了,请您预备接驾。”语罢瞟了一眼哭哭啼啼的宋梦真。
“知道了。”南婉青懒懒应一句,小太监接了渔歌的赏银,回身复命。
御前侍奉的人身影渐远,紧着这一段空当,宋梦真檀口微张,仍有话说。
郁娘道:“宋采女,陛下驾临,闲人退避。”
南婉青捡起绣架,愁眉苦脸。
宋梦真深深望去一眼,双瞳剪水,潋滟万语千言,终究只道:“臣妾告退。”
帝台春 第四十六章心慌
冰糖荸荠见了底,桌案孤零零一只白瓷汤盅,南婉青斜倚软枕,银针刺破锦缎,牵引丝线一串沙沙的细响。
郁娘越看越是欢喜,轻手轻脚拾残羹,余光瞥见一道颀长身影,负手而立。
“参见陛下,陛下万安。”郁娘赶忙行礼。
落针迟了片刻,南婉青并未回首。
“平身。”喜怒不形,如松风谡谡。
身后软榻微微下陷,宇文序脚步轻缓,踏过厚毛毡毯,一路悄然无声。
“你瞧瞧,好不好看?”南婉青依入宇文序怀中,脑后枕上男子紧实的肩。皓腕凝霜,举起滚圆竹木绣绷,墨线勾勒的底稿,一对戏水鸳鸯,一支并蒂莲,针线稀疏,只绣了个大概。
手掌抚上腰侧,宽厚有力,宇文序沉声应道:“好看。”
南婉青歪了头:“你这是真话还是哄人的话?”
宇文序道:“自然不骗你。”
南婉青将绣绷掷了,回手揽上宇文序的肩,唇齿轻触,蜻蜓点水般啄了一口:“从前你答应我的话,还作不作数?”
“什么话?”
南婉青道:“你说,若是我替你养玉……”
那枚浸透二人水的玉石,宇文序拿去刻了连珠印,所谓连珠印,一个印章由两方小印相连而成,可拆可合,一方篆字“子佩”,一方篆字“我思”。
宇文序自留“子佩”,给了南婉青“我思”。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1]
丹唇凑近宇文序耳畔,南婉青吹气若兰:“便许我一件事。”
铁臂猛地箍紧腰肢,将人往怀里狠狠一带,南婉青踉跄栽倒,再抬首,宇文序眸光阴晦,直直看来。
朔望两日的大朝会,群臣入宫觐见,人人一本奏书,争先恐后堆去宣室殿。当是时宇文序最为繁忙,常常晚膳也顾不上吃,而今却撇下堆积如山的政事,散了朝便摆驾昭阳殿。
宋采女拜见宸妃。
他因何如此,二人心照不宣。
“陛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玉指尖尖,在胸膛四处绕圈。
宇文序扣住胸前作乱的小手:“何事?”
“你先答应我,”怀中人软着声,娇滴滴地求,“什么都依着我。”
柔荑拢入宇文序掌心,肌肤白嫩,指腹薄茧反复摩挲,如同把玩文房清供细腻的瓷,宇文序淡淡“嗯”一声。
低沉幽险,搂着柳腰的胳膊愈发使力,南婉青几乎喘不过气。
“明年去九成宫避暑,最好四月就去……”南婉青道。
摩挲纤手的大掌止住动作。
九成宫,建于歧州天台山,皇家避暑的离宫。楚王年年前去消暑作乐,宇文序登基以来政务繁重,只在乾元叁年去了一回。
南婉青接着道:“听闻九成宫有位花匠,新栽了一片银莲花,雨水过后,素白花瓣颜色淡退,晶莹剔透,如冰雪一般。如此奇观此生不得见,岂非一大憾事?”
他以为她会替宋阅求情。
出乎意料,她求的竟是此事,宇文序一时恍惚。
“你若放不下朝政,不乐意陪我去,我自己去也好。”宇文序半晌不言语,南婉青冷冷一哼,甩开宇文序的手,“犯不着这样掐着人,甩脸子给谁看?”扭过脸,气鼓鼓的。
宇文序一把将人抱起,南婉青身子一轻,不由搂紧宇文序脖颈,他吻上眉心,眼底有浅浅笑意:“答应过你的话,何时食言,去便去罢。”
南婉青眼眸一亮:“当真?”
宇文序道:“再问不去了。”
步履稳健,怀抱佳人朝寝殿走去,南婉青岂是轻易被吓住的,搂着宇文序嚷了一路“当真”,叽叽喳喳,像春日枝头的小雀。
直至脊背落入床榻,身前覆上男子壮的胸膛,宇文序低头一咬,才将那张不饶人的嘴牢牢封住。
舌尖顶入牙关,四处撩拨,缠着香软小舌嬉戏流连。
“唔——”
他身子重,沉沉压来,不容人抗拒。
“我还疼着……”玉腿抵上腰间,身下美人双眼迷蒙,是推拒,更惹人心痒难耐。
宇文序昨夜凶狠放纵,他也知失了轻重,眼下深吻不过小小惩戒,挫一挫南婉青不肯服软的锐气。
“我歇一顿午觉,”宇文序放开唇,又将南婉青拥入怀中,“斯斯文文睡着,不闹你。”
南婉青安了心,一条腿搭上宇文序腿弯,埋头寻一处软和地方,闭目养神,气息舒缓绵长,亦是小憩。
六角鸳鸯香炉,沉水香漫溢如层层鳞浪,烟雾缭绕,红帐暖熏。
宇文序不知睡了多少时辰,再睁眼,怀中空空。
心下一沉,宇文序翻了身,还未掀开锦被,一只手按上他的手掌,五指纤纤,放入一枚杏色香囊。
并蒂双莲,花下鸳鸯戏水,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这是我最后一回为陛下绣香囊,往后再不能了。”
抬眼看去,杏眸清澈,嫣然含笑,是朝夕相对的人。
“为何?”
南婉青答道:“往后我就不在昭阳殿了。”
宇文序反手一握:“你不在昭阳殿,去何处?”
“我自是往家去。”南婉青抽开手,宇文序这才发觉她梳了寻常妇人的发髻,衣裙也非宫中样式,窄袖衫裙,清雅素净。
帘外响起笃笃的扣门声:“青青,青青——”
“夫君接我来了,”脚步轻快,南婉青跑出几步,似是想起什么,回身笑道,“陛下,往后多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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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台春 第四十七章意乱
“青……” 喉舌堵塞,宇文序张口欲言,静默无声。
幽影娉婷,翩然而去,素手挑起殷红纱幔,裙袂隐入烟雾,泼下一片耀目的白光。
宇文序挣扎起身,四肢沉沉灌了铅,不听使唤。
掌心轻飘飘一枚香囊,杏色织金锦,芙蓉独秀,鸳鸯失伴,成双成对宛如南柯一梦的空话,伶仃不全。
一咬牙,扬手甩开。
肘弯撑起沉重的身躯,宇文序跌跌撞撞下了榻,红帐低垂,围拢一方狭窄天地,渺无影踪,幽暗寂寥。
安神香添入炉火,小匙压得极低,窸窸窣窣的响动。秋灵搬上香炉铜盖,对齐六角方位,收着力慢慢松手,生怕闹出半分刺耳声响。
“青青去了何处?”
秋灵心慌手软,砸下咣当一声巨响,噼里啪啦,连带滚落一盒子香粉,遍地烟尘。
高大的身影,手中一柄长剑,眼前人目如鹰隼,阴沉狠厉。
“参——参见、参见陛下……”秋灵慌忙请安,话也说不利索。
“说,何处。”
“宸、宸妃娘娘,在……”秋灵张口结舌,期期艾艾,“在、在,去……”
南婉青兴起吃糖葫芦,渔歌等人跟着去了,唯有郁娘留守寝殿。郁娘年纪大,烟火一熏眼睛便淌下泪,这才唤了秋灵入内添香。
秋灵从前只在外间做些烧水跑腿的活计,未曾侍奉御前。宇文序平日寡言少语,喜怒难辨,众人皆是望而生畏,何况如今盛怒之下,尤为骇人。
“去、娘娘去……”吞吞吐吐,憋不出一句整话。
宝剑出鞘,铮然作响,宛若潜龙低吟。
“桐儿,桐儿!把花生碎、瓜子仁儿拿来——”
山楂滚了一圈热糖浆,薄如蝉翼,南婉青拎起竹签尾端,离了灶台,急切找寻外裹的炒货。桐儿守在桌边,懵懵懂懂答应一句,大眼瞪小眼,云里雾里。
小锅糖浆气泡绵密,渔歌一串山楂转了小半圈,见状把签子往沉璧手里一塞,叁步并做两步,将花生瓜子端去南婉青身前。
渔歌道:“桐儿越发了不得,娘娘也使唤不动了。”
桐儿搓着衣角:“渔歌姐姐……”
糖衣半软,沾了一圈瓜子仁儿,放去刷了油的砧板,南婉青松拍了拍手:“你俩打什么哑谜?”
“我?”瓷碟摆上灶沿,渔歌笑道,“我算什么东西,怎敢在心怀天下的桐大丞相跟前丢人现眼?还有那什么,笑……笑什么的。”
沉璧裹了叁四串,总不如渔歌熟稔,交回她手里不忘打趣:“贻笑大方。”
渔歌白了沉璧一眼:“知道就行了,用得着挑出来显摆?”
沉璧只笑,不答话。
“渔歌姐姐……”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桐儿低下头,不知如何自处。
南婉青不明就里,瞟一眼渔歌:“究竟何事,你说。”
“手里忙着呢——”果串裹匀糖浆,晶然生光,渔歌送去沉璧手上,扭腰闪过南婉青打来的山楂。
南婉青转头点了桐儿:“那你说说。”
“我……”
桐儿沉吟半晌:“我不明白,勋国公这般富贵,何必贪钱?还害了这样多的人。”
南婉青默然。
桐儿道:“从前我们乡里有一座桥,县里掏钱修的,年年修年年补,总修不好,倒是里正的屋头一年比一年气派。有一年暑天,邻家奶奶赶集回来,那几日下大雨,水急,她走一半桥塌了,救不得,赔了一篮子馒头,也就算了。”
“后来我才听人说,邻家奶奶办白事补的钱,也被里正吃得干干净净。”
“我不明白,他们都是大富大贵的官老爷,吃香的喝辣的,为什么不肯留我们一条活路?”
南婉青拈起一串糖葫芦,山楂去了核,对半剖开,填进豆沙杏仁,糖衣紧实晶莹,诱人食指大动。
“你渔歌姐姐怎么说?”南婉青问。
桐儿接过竹签方欲开口,渔歌抢了话:“我说,世上谁人不爱钱。”
南婉青噗嗤一笑:“话糙理不糙。”
渔歌摊开手:“她死活不信。”
桐儿圆溜溜的大眼睛,隐约泪光闪烁。
南婉青敛起笑,握紧桐儿擎着糖葫芦的小手:“假如娘娘让你看管十万支糖葫芦,每月支出若干,收入若干,全由你记账支取。渔歌姐姐来寻你,想取一支糖葫芦,你给是不给?”
“我……我出钱买一支,再给她。”
南婉青又问:“倘若你阿爹阿娘寻你要糖葫芦,你给是不给?”
“我……”
“倘若郁娘也来寻你,说是晓得了你给渔歌姐姐糖葫芦的消息,你不给,她就上报我这儿,你给是不给?”
“若是陛下也来寻你,偷偷吃我的糖葫芦,我说了不许他吃,你给是不给?”
桐儿哑口无言。
南婉青道:“勋国公不只是勋国公,你一个小小婢女,尚有如此繁多的交际,何况一朝国公,洛水白家。”
桐儿细细一想,了然于心:“那陛下……”
南婉青道:“从前只教你读唐诗,今日教你读一读兵法,《叁十六计》第十六计名为‘欲擒故纵’。”
“欲擒故纵?”
“逼则反兵,走则减势。紧随勿迫,累其气力,消其斗志。”南婉青略微一顿,“散而后擒,兵不血刃。”
桐儿细细念一回,未有所悟。
南婉青道:“冯喜叁区区一个农人,千里迢迢从荆州赶来上京,无路引无马匹,一路畅通无阻,毫发无损。丹凤门外慷慨陈词,口齿伶俐,还不忘揣一本《齐律》……”
桐儿蓦地瞪大眼睛。
“娘娘、娘娘——”帘外挤来一个小太监,满身风雪,“陛下,陛陛陛下……”涨红一张脸,喘不过气。
南婉青一抬眼,沉璧会意,斟了碗茶水送去。
小太监颤巍巍推开,硬是逼着嗓子吐出一句:“陛下疯魔了,提着剑喊打喊杀,正殿,拦不住……”
众人皆是一惊。
昭阳殿正殿大门紧闭,叁四个小太监死死堵着门,大雪天里汗如雨下,眼见南婉青赶来,如蒙大赦,总算松一口气。
南婉青问:“怎么一回事?”
“启禀宸妃娘娘,奴才也不知。”守门小太监回禀,“陛下醒了,拿起剑一通乱砍,拦也拦不住。”
烟眉微蹙,南婉青心下纳罕,毫无头绪。
只听砰的一声,门扇抵不住猛地踹开,一团人影卷下门帘,咕噜噜滚出半丈远。
“娘娘……”渔歌低声轻唤。
南婉青正看着那人滚过脚边,后知后觉抬起头,宇文序静立门后,手中长剑寒锋。
内室不若屋外映雪旷亮,宇文序神色难明,似是孤狼蛰伏密林,荧荧两盏阴鸷幽暗的微光。
众人呆呆看着,大气不敢出。
宇文序连跨两步,剑尖砸上门槛,闷闷地响。长剑光洁如镜,略无血痕,摆置多宝格的叁尺青锋,并未开刃。
渔歌心惊胆战,只怕刀剑无眼,悄悄扯了扯南婉青衣袂:“娘娘……”
南婉青蹙紧了眉头,不仍知宇文序意欲何为。
四目相对,宇文序一步一停,缓缓近前。经历一番打斗,鬓发松散,衣袍松松垮垮愈显身形伟岸,威压迫人。
千重碎雪,迎风一半斜。[1]
渔歌牵起南婉青,作势避开,宇文序发了狠,拽过南婉青另一只手腕,拥入怀中。
“娘娘——”
“陛下——”
丁零当啷长剑脱手滑落,宇文序仰面栽倒,已然昏睡过去。
男子胸膛宽阔结实,蒙头撞入,一阵天旋地转。南婉青只觉手腕酸麻,宇文序五指紧锁,挣脱不得,牢牢揽着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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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千重碎雪,迎风一半斜:化用唐李世民《望雪》“入牖千重碎,迎风一半斜”。
帝台春 第四十八章清宵半
玉质温润,盛来汤药灰褐色,七八分满。小心翼翼送去唇边,宇文序昏迷未醒,牙关咬合,喂一口吐半口,汤药漫溢嘴角。
“帕子。”皇后温言唤道,沉璧连忙捧上。
玉如意汤匙尾端下弯,放回描银玉碗,叮铃一道轻响,皇后拈起巾帕,细细拭净宇文序唇边水痕。
南婉青看了一眼便觉无趣,宇文序昏睡之际拽了她手腕,两人一齐倒地不说,宇文序这手死活掰不开,南婉青越是扯他攥得越是紧。众人将宇文序搬上床榻,南婉青也只得跟着,枯坐床沿,以免妨碍皇后喂药,挪下身子坐了脚凳,糖葫芦不许吃,话本不许看,百无聊赖。
“太后娘娘驾到——”
皇后放下药碗,起身行礼:“参见母后。”
“皇帝这是怎么了?”成太后大步赶来,风风火火。
一屋子人敛声屏气,毕恭毕敬,唯有南婉青大喇喇坐着,头一低,算是见了礼。
传闻宸妃触怒龙颜,惹得陛下发了狂,气急攻心,不省人事。成太后心中本就窝着火,眼下南婉青这般无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脚步放缓,成太后未道免礼平身,晾着皇后一干人,慢悠悠进了内殿。
“宸妃娘娘好大的架子,”成太后冷笑道,“满打满算也是宫里十年的老人了,不规不矩,成何体统。”
红唇烈焰如火,向来泼辣不饶人,南婉青尚未回嘴,皇后抢声道:“启禀母后,非是宸妃目无尊长,礼数不周,乃是陛下病中离不得人,宸妃尽心侍疾,不便行礼。”
松花色被褥,宇文序小臂并未拢入,成太后还道是御医才请了脉,不及放回,听了皇后言语,定睛一看,南婉青玉腕细白,紧紧扣于男子掌中,指尖泛红,青筋隐隐,已是气血不通。
成太后冷冷一哼:“古有‘埋儿奉母’、‘卧冰求鲤’,倘若真有孝心,斩下胳膊请安,一样是知礼数。”[1]
不依不饶。
南婉青道:“陛下卧病在床,丢一只胳膊,成全臣妾的孝心,终归不妥当。”
“你——”成太后恨恨一指,气得说不出话。
她本义是砍了南婉青胳膊,怎料南婉青一招借力打力,颠倒黑白,竟是为了周全后宫见礼,不惜斩断当今圣上的手臂。
皇后将成太后搀去坐榻,斟一盏茶:“母后,太医嘱咐陛下需静养……”
成太后瞟一眼茶盏,不打算接,只道:“也不知什么东西,不干不净的,祸害人发病发狂,哀家可不敢动。”
皇后讪讪放下杯盏,又怕南婉青呛声,二人争执起来,不可收拾,硬着头皮答话:“如此亦是臣妾治理后宫不严,请母后降罪。”
成太后顾及皇后威仪,不好一而再再而叁拂了颜面:“自不怪你。”语调和缓,携了皇后的手走近榻边。
榻上人双目紧闭,眼下两抹乌青,面无血色,微微拧起的眉心尽显疲态。
成太后心疼不已,叹一口气,顾不得与南婉青针锋相对,先是试了试宇文序额上冷热,未见有异,转手掖实被角,捧起早前放下的汤药,仔仔细细喂了一碗。
“御医何在?”药碗见底,成太后分出心神问询。
“臣展崇金参见太后娘娘,”展太医上前行礼,“娘娘有何吩咐?”
成太后道:“陛下是犯了什么病?”
展太医道:“启禀太后娘娘,陛下操劳久虑,饮食不节,以至肝阳虚证,且积忧伤肺,过思伤脾,气阴两虚,由此发了癔症。”
自寒衣节冯喜叁状告勋国公,宇文序接连半月伏案宣室殿,宵衣旰食,众人皆知山雨欲来,大厦将倾,朝堂免不了一番动荡。
如此紧要关头,昭阳殿这小狐狸精还缠着皇帝寻欢作乐,成太后愈发憎恶,只想宇文序当即离了这处淫窟:“既是累出的病,汤药也不顶用,须得安生休养才是。昭阳殿风水不养人,另寻一个旺气聚福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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