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杯深琥珀浓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木鬼衣
女帝易孕,执政至今鲜有亲政的日子,大多时日都在后宫养胎。如今她转而宠信宦官,有了亲政的机会,却处处心有余而力不足,干脆甩手不干,沉湎于炼丹服药。
外人并不知晓,那些千辛万苦送入京的奏疏,一半会被传去东宫,另一半则交由九霄公子处理。
而到了东宫,奏疏又会被分为两流,一类被幺娘截下,一类由寒川公子代为审阅。
皇太女陆照月平生只爱煽风点火、寻欢作乐,真要坐下来谈政事,还不如门前的看家狗有耐心。
跟在太女身边服侍的幺娘目不识丁,却油嘴滑舌。她私下雇了个识字的小婢在身边为她念读奏疏,大概通晓内容后,便再添油加醋一番,身子一转,低伏在陆照月耳边,告诉她如何处理这些烦心事。
寒川公子看不惯,便暗中从于家要来几个信得过的婢女,安插在东宫内,赶在幺娘之前劫走奏疏。
寒川公子看完奏疏,出神地想了很久才挥手招过贴身小侍,低语道:“你去寻一趟阿娘,告诉她,我有法子对付晋王了。”
侍从深知此事的重量,瞪着眼睛低低唤了声:“公子。”
寒川又看了眼奏议,狠心按捺住胸口浮现的不适,冷声道:“她想用瑞兰江一事对付于家,我倒要将计就计,让她沾一身私结党羽的坏名……这次,我要让她翻不了身。”
侍从咽了口唾沫,轻声问:“那需不需要同太女殿下……”
“不必。”寒川呵斥。“陆照月就是个十足的蠢货,身后跟的也全是拎不清的废物。同她说,这事还不知会出什么岔子!我若是个寻常人家的男子,早该和离,另寻出路了!”
说到这,他强行截住下半句将要脱口的话,咬紧了牙。
“公子……”小侍怯怯地又唤了声。
“赶紧去吧,”寒川公子撇过脸,长吁道。“谁叫我姓于呢。”
【女尊】杯深琥珀浓 风萧兮(四)
热风暗悄悄涌来。
寒川公子小憩初醒,听下人来报,说于大人巳时叁刻来的,正与太女商议要事,事后会来看望他。
寒川公子颔首,命人取水拭面后,又校对起连夜做出的新账。赈灾粮的支出并无差错,错的是入账,他知道陆重霜提赈灾是想查东宫的收支。先前的春猎太女因拨款不管不顾地发难,与户部闹得下不来台,若真被她翻出东宫的收支明细,户部怕是要与晋王联手,吞掉此时被于家所占的来钱路子。
幸好这封奏疏落到他手中,若是被幺娘抢去,怕是要被晋王狠狠咬上一口。
正当他全神贯注地核对账目,屋外忽而传来一阵启门声。
于雁璃进屋,招手让儿子过到身边来,二人隔一张矮桌相对而坐。
他的闺房空旷得很,不像太女正君所居。
暖风穿堂过,曾经繁盛的春意消失殆尽,恐怕连最深的山涧,桃花也谢了一地,徒留无趣的枝叶恣意张扬。
“奏疏的事,我与太女说了。”于雁璃缓缓道。“你提的这计策我本不想用,太危险,全然仰赖女帝对太女的宠爱,一时痛快了,可就不怕晋王事后来查?”
“我连夜烧的账簿,亲自做的新账,”寒川公子道,“剩灰此刻就在卧榻旁的铜火盆里,晋王大可去查,只怕摸到一手灰。”
于雁璃瞥他:“稳妥就好。”
“阿娘,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就算除掉了晋王,还有吴王与九霄公子拦路,圣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再耗下去,说不准哪日就变天了。”寒川公子静静道。“我总要成帝君,不然儿子这么多年,图什么?”
但凡嫁了人的男子都是没有名字的鬼魂,他自认是豪门贵子,死后,墓碑上也不过一个暧昧不明的陆于氏。
所以不管太女有多荒唐,又对他如何轻慢,他都要扶她登基。
这般,他才能成帝君。
“当帝君好,”于雁璃道,“美人来来往往,帝君依旧是帝君,越是有情越受苦……委屈你了。”
“我姓于,”寒川公子垂首,“自当为于家尽心竭力。”
于雁璃话锋一转,又道:“说起吴王,九霄公子可不是个好惹的男人……让太女去试试圣上的态度也好,我们也好看看陛下心里到底如何看待这几个女儿。”
“太女曾说晋王不配与她当姐妹,措辞甚是轻蔑,”寒川公子道,“不知如月帝君狸猫换太子一事是真是假。”
于雁璃顿了顿,对寒川公子说:“其实当年的事,我晓得一点,九霄晓得一些,如月帝君知道的又更多,但真正知道事情始末的,恐怕只有殿下一人。”
“所以晋王……”
“阿娘这话只说一次,也只同你一人说。”于雁璃神色严肃。“鸾和二年,就在晋王出生前,圣上被无故召入先帝君居所,继而南北衙的禁军围住东宫,不许人员进出。但在临盆的前几月,圣上又被送回东宫,生产那日,先帝君也在。而后晋王被抱入后宫,直到九霄公子伪装成小侍逃出东宫,来到我们于家求兵。我力排众议,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带一支精锐与陛下、如月帝君一同攻入大明宫。”
回忆起那段往事,见惯风浪的于雁璃也不免微微颤抖,“阿娘为人臣,不可能真的带兵闯进先帝君寝殿。所以最后见到先帝君的,是圣上与如月帝君……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在那之后,晋王就由泠公子抚育了。”
寒川公子打了个寒颤,喃喃道:“难道阿娘的意思是——”
“不,”于雁璃打断他,“子崇你且记住,皇家血脉,不容我等胡乱猜测。所以这事烂在心里,不然于家要遭难的。”
“是。”寒川公子应下。
尽管母亲说了不要再提,寒川公子却忍不住反复思忖。
他缓缓踱步,走到屋外,站在廊道看向成片的宫宇。碧瓦在烈日下熠熠生辉,连绵成片,倒像是碧云千里。他冷不然想起上元与晋王同走的那段路,彼时灯火如水波荡漾,路走到尽头,二人便如同入海的鱼,随着顶头花灯的轻摇,被推开了。
此刻他默默回忆当时美景,如同瓷罡内思念池塘的青尾鱼,被困在一方天地,只觉深陷泥沼,满身泥垢。
翌日天光大亮,陆照月独自乘车前往女帝寝宫。
“阿娘,”她轻快地唤了声,拨开纱帘,脚步轻快地走入寝殿,挨着鸾和女帝的床榻坐下。“好好的,怎么跑寝宫来了,”女帝撑起身,冰凉的手摸过嫡女柔顺的额发。
陆照月与女帝的容貌有七分相像,同等娇憨,同等金贵,一颦一笑莫不相似。每每瞧她,鸾和女帝都觉得瞧见了仍年轻的自己。
陆照月撅起嘴,身子一歪,纤纤玉指摩挲起床头的红漆凤头,柔声埋怨:“女儿有罪,昨夜瞧见一封奏疏,说女儿克扣赈灾粮,南边数万子民命丧黄泉是女儿的过错。”
女帝拧眉,反问:“南边?南边有事?”
陆照月一听,心中窃喜事情果真与于雁璃说得分毫不差,便照着于雁璃教的话,在其上添油加醋一番地同女帝说:“是年前的事,过去好久了。女儿本不想母皇费心,哪晓得那些酸腐之人非要挑出来嚼舌根。真不晓得大楚的俸禄都给了什么人,还不如多修些宫宇来得实在,至少宫殿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
这么一提,女帝有了点印象。
“哦,是涝灾吧,”她满不在乎道,“不是拨了粮食?”
“是拨了!不但朝廷拨了,女儿不忍见我大楚子民受苦,还自己从库里抽了米粮绢帛,”陆照月赶忙道,“谁晓得那帮大臣非说女儿徇私,真是吃力不讨好。”说着,她身子一软,埋在女帝怀中撒娇,装模作样地嘤嘤啼哭几声,“女儿委屈得很。”
“好了,好了,”鸾和女帝连连道,“别管那些人,一个两个,都拎不清是谁的臣子。”
国库空虚就加税,发了涝灾就发粮,大楚千里江山,她不信养不起瑞兰江两岸的百姓,定是那些迂腐大臣没事找事,想着青史留名,成日找由头进谏。
陆照月抽抽鼻子,拭了拭眼角的薄泪,软糯道:“女儿还是委屈。外头的臣子说说也就罢了,自家人也要来陷害,女儿这太女可怎么当呀,再往下,怕是都要不把您放在眼里了。”
女帝隐约晓得陆照月的意图所指,可着实不愿提那个她素来不喜的女儿,因而面色阴了阴,没说话。
陆照月见母亲不语,嘴里呜呜两声,似哀似怨地继续说:“重霜妹妹阴晴不定,一点也不像您,真不晓得女儿哪里得罪了她,两次叁番地拉帮结派、诬陷于我。”
鸾和女帝拧眉,心里那根尖刺被从心口挑起,阴着脸道:“是不像。”
“我与重霜妹妹是血亲,不管她做多少错事,控告女儿上元纵火也好,或指示人送奏疏弹劾女儿也罢,她都是我的血亲妹妹,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女帝的声音沉了下去。
“霜妹妹与夏鸢走得那样近,还娶了夏家嫡亲的独子……想当年女儿的亲事还是您定的,而她竟敢求娶夏公子……眼下又与鸿胪寺的李柚,大理寺的戴弦时常往来。她如今是不喜女儿,将来怕是……不喜您了。”
女帝一个寒颤,似是忆起往事,嘴上恨恨道:“她竟有这胆子!”
“母亲请看,”陆照月趁机从怀中掏出于雁璃交由她的丝帛,塞给女帝,“此等大事没有实证,女儿是不敢乱说的。”
巴掌大的残绢,上写“瑞兰江涝灾”五字,末端唯有一个模糊的青鸾印。
青鸾衔花与青鸾追云都是陆重霜独有的印,而手上这份绢帛唯有一个含混的青鸾鸟,真要追究,这份布帛不一定是陆重霜所写,可女帝被陆照月的一番巧言挑拨,叁分相似落在眼里都是十分,当即叫来人,骂道:“去把晋王给朕叫来!”
【女尊】杯深琥珀浓 风萧兮(五)
正午渐热,橙红的云雾照着殿外被晒得金红的硬石板路,天地不见分界。宫婢取来地窖的藏冰垒在白玉盘内,又用白孔雀羽洒了一层薄薄的龙脑末。
过了片刻,内监快步走入,对寝殿内正在用清风饭的母女二人深深一拜:“禀陛下,晋王至。”
陆照月见状,随即牵起女帝的衣袖,嗫嚅着:“阿娘,女儿先去避一避,免得霜妹妹记恨女儿,说女儿揽权弄权,祸乱朝纲。”
“你是我大楚太女,轮得到她来喊弄权,”鸾和女帝拍拍她的手,重复一遍,“传她进来。”
赭红色的衣袍的女子疾步而入。她显然是匆忙赶来,葱白的脖颈挂着细细的汗珠,层迭的轻绸拥着午时的热气骤然破开殿内的冷雾,脚步轻移,裙摆扫过铺洒的龙脑粉。
入殿,她亦是如通报的内监般冲卧榻之上的女帝深深而拜,喊了声:“给陛下请安。”
“请安,请什么安?有你在,大楚才不得安宁!”女帝勃然作色,抽过陆照月先前献上的丝帛朝面前人甩去。
她没多大气力,那绸轻飘飘地落地。
“自己爬去捡。”女帝呵斥。
陆重霜面不改色地向前几步,拾起丝绢。
进殿第一眼,她便瞧见没骨头般挨着朱红床栏的陆照月,正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心里不由嗤笑。
陆重霜鲜少发自内里的厌恶一个人。
唯独陆照月。
她仿佛一块藏着白蛆的奶糕,外人只瞧见她外表的软糯,看不到内里的蠕动的蛆虫。
自小,她摔倒了要哭,花枝刮伤了手要朗声大喊“要死了”,见到跑进殿内的野猫更要惺惺作态地驻足,冲左右指着邋遢的猫儿道:“它好可怜啊。”奴才趋炎附势,向女帝献言,道太女心善,温润宽厚,有天子相。
如今丝帛在手,陆重霜垂眸扫过拙劣的印痕,险些发笑。
看啊,这就是你们宅心仁厚的太女。
“你还有什么话说,”女帝出声。
“未曾见过。”陆重霜起身,不卑不亢答。“一个青鸾,怎就是臣的印了?”
“照月是我一手带大,岂会胡说,”女帝见她毫无悔意,更是怒火中烧,“倒是你,在边关待了两年都制不住你的邪性,不好好辅佐照月,反倒勾结党羽诬陷于她!早晓得,朕就该让你在边关守到死!”
“阿娘息怒,”陆照月挨过去,不见一点伤痕的柔嫩十指抚过母亲的背脊,又一侧身,穿着金丝绣鞋的小脚轻飘飘落地,朝背手而立的陆重霜走了一步。
“瑞兰江一事,照月没说妹妹不好的意思,只觉其中想来是有误会,”她的嗓子尖细,仿若巢内哭叫的雏鸟。“因而我今日特地命人将账目搬过来,就为了跟妹妹解释清楚。”
陆重霜细眉微挑,隐约嗅出其中暗藏的玄机。
既然陆照月知晓瑞兰江一事,看来奏疏不是落入太女手中,便是被于雁璃拿走。
可她交代过戴弦,要让御史台将奏疏直接呈给女帝,太女如何拿到?于雁璃又是如何拿得到?
太女不善政事,亦是不可能从繁杂的奏议中翻出这一条大做文章。所以朝堂上下如此之多的奏议,究竟是谁在批阅?
陆照月轻轻击掌,命人将账目送入寝殿。她杏仁大小的眼瞪大了,直勾勾看向陆重霜,志得意满的模样。
“东宫自年前至赈灾的账目都在这儿了,重霜妹妹这般聪明,若有问题,定能一眼瞧出。”陆照月继续说。“赈灾粮事关大楚百姓,照月对天发誓,从未克扣分毫,更未勾结官员私自更改数目。”
陆重霜听闻,余光扫过面色不悦的女帝。
御史台因渠州刺史一事徇私枉法,包庇幺娘,却被重霜送出的沉怀南扼住咽喉,应当不会与太女通气。大理寺与御史台都有把柄握在陆重霜手中,那么于家和太女安排在宫内的人要比她想得要多,足以劫走千辛万苦送入京的奏疏。
陆照月铁了心要算计她,这份账想必也动过手脚。
她的手稳如磐石,缓缓展开卷轴。
皇太女不同已经在外开府的亲王,晋王虽有良田万亩,太女却与女帝一般,被天下人的米粮所养。尽管如此,接连亏空的户部早已养不起皇室的挥霍无度,外戚又汲汲营营于中饱私囊,度支只得不断裁剪不必要的官员。另一边,陆照月为满足私欲,买官卖官,甚至暗中贩卖男子,一面是科举选出的官员不断萎缩,一面是大量挤入的无用官员引发官制混乱。要将这样一份账面粉饰太平,需要对户部、太府几家的账目烂熟于心。
陆重霜默不作声地粗粗一看,知道自己要栽了。
“霜妹妹,账目可有差错?”陆照月嗓音甜柔。
“账目清晰,并无差错。”
“既然账目无差……”陆照月嘴边一抹甜笑,“那霜妹妹何苦为难姐姐呢?”
“地方刺史递上来的奏议,我不过是送上来,何来为难一说。”陆重霜冷森森看她。“还是您觉得自己贵为太女,容不得底下人说话?”
“荒唐!这种胡言乱语的奏疏也敢递上来,是何居心!”鸾和女帝勃然作色。“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是不把朕放在眼里了吗?”
“臣,不敢。”陆重霜一字一句道。“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鸾和女帝在这一瞬,似是被她熟悉的神色激怒,又好似有个徘徊不散的鬼混朝她瘤子似的心呼出一口冷气。她止不住哆嗦起来,葱白的手指打颤,慌张地拔高声调,骂道:“你无罪,朕却觉得你有罪!只这一句,朕够不够定你的罪!给朕出去跪着,跪到朕满意为止。”
她连连自称为朕,用口舌将这个字牢牢缩住,再用装腔作势的耸肩和刺耳的喊叫维护身为天子的威严。
陆重霜幽暗的目光路过女帝,路过拧着衣袖的陆照月,莫须有的罪名如同被恶狼一爪子划开肚皮,剖开胃部,肠子带血哗啦啦流出。而她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漠然地看向伤口,冷冷一笑。
或许是因为她本来就对女帝不抱希望,所以她从来不称她为阿娘,而是女帝、圣上、陛下。
该有多愤慨,她便觉得有多可笑。
“臣遵旨。”陆重霜面无表情地行礼,愣生生咽下这口气,跪在殿外。
陆照月却觉不解气,揪着衣袖竟暗自委屈起来,觉得陆重霜几次叁番与自己作对,罚跪纯粹便宜她,怎么也要罚俸禁足。
她姿态袅娜地走到女帝身旁,抚着母亲的后背说了几句好话:“霜妹妹左不过是嫉妒女儿,阿娘不必生气,凤体为重,气坏身子可不好。”
话音刚落,陆照月又换了副面孔,期期艾艾道:“阿娘,你这般罚霜妹妹,她若心怀不满,拉着那些朝臣排挤女儿可怎么办?”
“谁敢?谁与她亲近,那就是对朕不敬!”
陆照月心中窃喜,急忙将面颊贴到女帝肩头,甜腻地撒娇:“还好有阿娘在。照月就知道阿娘是天子中的天子,我自小便想成为阿娘这般的人物。”
鸾和女帝听到这番话,面色稍稍好转,伸手抚了抚她的头:“你莫要怕,朕一手把你带大,知道你是个乖孩子。”
陆照月抿唇一笑,说了句:“阿娘,照月还是去看一眼霜妹妹吧,免得她以为我针对她。”
“去吧。”鸾和挥手。
陆照月得旨,提起湘妃色的罗裙款款而出。
顶头的日色浓重起来,一片灰色在苍穹漂泊不定,兴许是热到极点,迫切地需要一场大雨浇灭火气。
闷得很。
才出大殿,汗珠子已经冒出来,顺着涂满白粉的面颊往下淌。陆照月以手作扇,朝自己挥了挥。她瞧着笔直跪着的陆重霜,唇齿间发出急促低微的“切”声,不急不缓地走到她面前。
“母皇方才说我天性宽厚,易被小人算计,”她咧嘴笑着,俯身对陆重霜说,“妹妹觉得母皇讲得可对?”
陆重霜懒得作声。
“我觉得母皇说的对,我天性仁厚,不像某人行事鬼祟。”见她沉默,陆照月自顾自说起来,“可这样的我,最怕遇上那种稍微有点能耐、有点手腕,就觉得自己能当凤凰的小人……不过也没关系,毕竟我是母皇的嫡女,是大楚的太女,也是大楚未来的女帝……”
“凭你?”陆重霜轻飘飘吐出这两个字,心中满是蔑视。
她想:你生作太女,却从不励精图治,反倒被身边宵小捧得飘飘然,写出几句酸词便自比李仙人,自诩独步天下,能作千古一帝。
陆照月瞪眼,冷不防挥手扇了她一巴掌。
“大胆!”
太女自小娇生惯养,力道不足,陆重霜仰仗一身武功,只觉头脑兀得一震,头跟着稍稍一偏,硬抗下来。
这一巴掌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吓傻,殿外的侍卫、内监,扑通一身跪下,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出。
陆重霜几乎本能地耸起背脊,恰如被惹怒的母豹,欲一个反扑将对面人按在爪下,咬断咽喉。
“你敢起来?起来就是抗旨不尊!还是晋王想反?”她这一声仿若乌鸦夜啼,将陆重霜压下。“你不过臣,而本太女是未来的君!待到天下易主,莫说一个巴掌,就算本太女活剐了你,你都得感恩戴德。”
“太女殿下好大的口气……”陆重霜强忍怒火,牙关紧锁,说出来的话低柔地好似一阵阴风。“就不怕有人这话传给陛下?”
“告密?我会怕告密?”陆照月直起身,环顾一周,咯咯直笑,“本太女顾念霜妹妹,特意来问问妹妹疼不疼,要不要让我这个作阿姐的去求情,谁曾想晋王性子卑劣,拒不接受姐姐的好意,反倒出言讽刺,着实令我伤心啊……诸位都看见了?可有异议?”
跪在这儿的人,不用眼睛都能看出人的神色,听太女这般问,纷纷叩首道:“太女宅心仁厚。”
陆照月将目光转回,她直起身,眼珠子低低地瞧她,嘲笑道:“陆重霜,别以为娶了夏文宣你就是个人物,这长安城、这大明宫,还是我说了算。”
这事传入尚书令府邸,不过花了两个时辰。
因今日不朝,夏鸢本是在书房练字。她忽而在宫内收买的宦官托人来传消息,将宫内之事大致说了遍。
得知此事,夏鸢百感交集。
她搁笔,同一旁服侍的心腹感慨:“那封瑞兰江的奏疏怕是压根没传到陛下手中,转而被于雁璃劫走了吧,可怜我大楚百姓,数万生民死得不明不白……不过说回来,晋王还是年轻,免不了有沉不住气的时候,圣上让她跪,她跪不就好了。陛下气顺,事情还有转机,她这般顶撞,事情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
“夫人说的是,”管事附和。
“派个人借送荔枝浆玛瑙盏的由头进宫盯着,看看这事怎么了结。”夏鸢长吁一口气,执笔接着往下临帖。
她的人进宫,遥遥望了跪在殿外的晋王一眼,继而垂首趋步而去。
归来,夏鸢第一句便是问:“晋王还跪着吗?”
女婢答:“跪着。”
几刻钟过去,夏鸢搁笔,再遣人去,归来依旧是问:“晋王还跪着吗?”
底下答:“跪着。”
忽而裙裾摇曳过行廊,步履匆匆的美婢娇笑打闹的声响隐隐传来,纷纷喊着:“快跑,快跑,下雨了。”
夏鸢踱步到门边,只见暴雨如注,仿若天地改色,山河为之倾倒。
这日子闷得久了,是要好好落一场雨。
默然许久,夏鸢吩咐管事:“再去看一眼,她还跪着吗。”
底下的人去了又回,在门外脱去湿透的蓑衣交由婢女,进屋行礼,低声答:“晋王依旧跪着。”
听着呼啸而过的雨声,夏鸢沉默许久,幽幽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雨轰然而落。
陆重霜跪在殿外,瞧着屋内悠悠点燃的烛火,烛光绵延,仿若一朵逐渐盛开的金灿灿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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