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陇上

    “昨天抬你上车的时候，我看你手一直攥着，我打开看的时候有个纽扣。”

    “在哪”

    “我放你衣服口袋里了。”

    林青照伸手就去摸口袋，发现现在穿的已不是自己的衣服。“你的衣服我放柜子里了，都湿透了，赵洁她爹都给我们换了干衣服。”尚向前一边说，一边取出青照的湿衣服，从口袋中掏出了那颗纽扣。

    这是一颗金黄色的铁扣子，比起一般衣服的扣子，明显大了有两三倍，上面有凸起的花纹，只是已经被磨得脱了漆，有些发黑黯然。

    林青照看着扣子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攥在手里，接着压在了枕头下。

    “向前，我被打的事，你们还没有报案吧”

    “报了啊！昨天下午送你来医院的时候，我让一个同学中途直接去派出所报案了，派出所的人也是了解你的病情之后才走的，张龙说上午等你醒来之后亲自找你录口供。这些流氓，一定要抓了，看把你打成什么样子了！”

    “你刚刚说张龙”

    “对啊，就是张龙。那一年和刘长善打架，找的就是他。”

    “他不是六闸乡派出所的副所长吗他现在调到县城里了”

    “对啊，他现在已经是县里那个派出所的所长了！”

    “向前，等会张龙他们来了之后，要是问起那几个人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之类的，就不要提那个纽扣的事了吧。”林青照一本正经说道。

    “咋了难不成你又要自己破一次案”




第三十五章 说谎
    “还破什么案啊，再破下去下一次估计真就要被打死了！这些流氓真是惹不起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尚向前一怔“这和上次你找包得罪的那些人有关系看你的脸，那还是脸吗，那就是个皮球，你不打算找出是谁打你的了这口气我都咽不下去！”

    林青照长叹一口气“那还能怎么办呢息事宁人吧，挨打，这是我出了风头自找的，该啊！”

    看着青照一脸平静，尚向前很难理解他如何甘愿压住怒火，又如何要息事宁人呢换成以前，那必然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个哥们，虽然慢慢地发生了很多变化，但是此时此刻是完全读不懂了。此时，双方都保持着沉默。林青照在从头至尾思索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为了接近日思夜寐的赵洁，不惜冒那么大的风险替赵先见把包包找了回来。谁曾想面对自己的表白，赵洁竟然回绝得那样干脆，而且是因为自己的好哥们，救了自己的尚向前。为赵先见找包，本来是一件完美的事，谁又曾想却被赵洁大大咧咧地说来说去，最后传到赵欢的耳朵，赵欢恼羞成怒实施报复，差点让自己命丧黄泉。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甚至大嫂病在医院，也没能好好照料一下，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林青照不觉黯然神伤。然而，所有这一切的关系尚向前又是毫不知晓的，他只觉得曾经好打抱不平的兄弟现在变得客套很多、隐藏很多，或许，走不同的道路，人也会变得不一样吧；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感情也会变得不一样吧！

    二人正寻思着各自的想法，“吱呀”一声，病房门打开了。率先进来的是董长霞，而后昨天一起吃饭的几个同学鱼贯而入，人人手中都领着些吃的。青照心头一颤，扶着床就要坐起来，董长霞几步跨向前，安抚着他不要动。就在青照身躯刚抵到床上的时候，赵先见竟然拄着拐杖，在赵洁和另一同学的搀扶下进来了。这一次林青照咬咬牙，“刷”地一下就坐起来。

    “赵爸，您怎么来了你的腿还没好利落呢！”

    “我这不碍事，你快躺下。你说昨天你从我家出来后遇到那么大的危险，我哪能不来瞧瞧呢”

    “我这也没事！”林青照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您看我在地下蹦跶都可以！”

    赵先见连忙制止，寒暄了两句关于加油站经营的情况后，就询问起昨天被打的具体情况。今日的赵洁则与之前迥然不同，换成以前，她趁机对林青照开涮一番是在所难免的，此时却一直低着头看着地面，尚向前过来拉拉她胳膊，她也无动于衷。

    “昨天谁打你的，你心里有眉目吗”

    “具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别人看我一个醉汉晃荡在路上不顺眼吧！”林青照说话的时候眼神飘在别处。而赵先见是何其聪明，简单两句话就能听出来青照在说谎。另一方面，昨天的情况他也详细了解了。赵洁说出“快手”之后，赵欢中途离座，这看上去分明是和他有关系。昨天从医院回去之后，赵洁还被赵先见狠批一通，让她不要掺和丢包的事，她非要胡搅蛮缠，这也是今日赵洁面无喜色的原因之一。

    赵先见正欲再次开口时，病房门又被打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两个穿着制服的民警。不错，其中一人便是张龙。

    “张所长，来了啊！”赵先见当即便叫出来了，这使得林青照大为吃惊，他再一次觉得赵先见的身份不仅仅是大麦贩子这么简单。

    “赵老板，你也在这里啊！怎么样，今年粮食销得如何啊”张龙一脸和蔼。

    “今年虽然大半年在床上，但是生意还比较景气。这也多亏许书记的指导，城南镇的那些大麦销得最好了！”

    许书记，在场的人都听得出来，便是县委书记许岩松。这位县委书记声名远播，所以普通老百姓也是有所耳闻的。赵先见和张龙的对话，让在场的所有人对这位卖粮食的老板充满敬畏之心，包括尚向前，先前总听赵洁说许书记的战略规划，以为她可能就是多看了一些有关时政的资料文件，此次一听，便肯定了赵先见和许岩松定有某种不同寻常的联系，心中有种莫名的复杂。

    “也是赵老板您的事业心和社会责任感重啊，比起其他那些做生意的，您确实有很大先见之明，荣昌县的战略转型、产业发展离不开像您一样的优秀企业家！”

    在赵先见连忙的谦虚之中，张龙已经直奔主题了“昨天下午有人来报案，基本情况我也了解了。估摸着受害人今天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我过来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张龙已经挪到了青照床边，示意随行的警察记录口供“林青照，我们又见面了啊！说说吧，昨天怎么就被人打了！”

    张龙笑盈盈的颜色，倒没有引起青照的畏惧“张所长，具体我也记不清楚了。就是从赵爸家喝醉酒出来后，走着走着蹦出来三个人，一通暴揍，我也很疑惑是什么原因。”

    “最近没有跟谁结过仇吗”

    张龙这样一问，使得青照心里一紧，急速瞟了一眼赵先见，又连忙将目光和张龙对上，略显局促地回答道“没，没有。要说有仇，不就是几年前和刘长善的事吗，这您也知道的。”

    青照目光的偏斜，完全被张龙看在眼里，他顿了一下又说道“你是说刘长乐的哥哥，五闸村的刘长善吗”旁边的民警正在飞速记载着。

    “嗯！”

    “在此之前，还发生过什么不正常的事吗”

    “也没有！”

    “那么当时现场有留下什么东西吗”张龙说完后，侧身向屋内环视一圈，等着有人回话。

    “这我就更加不知道了，我早上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了！”看着没人回应，想必他人不知道纽扣的事，林青照便放心地说起谎话。



第三十六章 不能再生育
    “我想起来了！”打破短暂的沉寂的是赵洁，“当时林青照手里握着一个纽扣，后来被向前取下来放到青照衣服口袋了！”赵洁的两句话，引得尚向前一个劲儿的瞪眼。

    “哦，在哪呢”张龙紧问道。

    赵洁当即便上前，从床头柜中取出青照的湿衣服，左翻右翻，始终找不到那粒扣子。

    “怎么不见了呢向前，昨天是你放这里的吧我还特意留心了一下！”

    被赵洁一问，尚向前顿时紧张起来，结结巴巴说道“对——对啊，我明明，放——放这里的，怎么会不见了呢”

    眼神不定的青照、神色慌张的尚向前，全都被张龙观察得仔仔细细。他思忖着莫非此事和赵先见有很大关系，便没有在众人面前过多地追问。

    “好了，不找了！”沉默许久的赵先见终于发话了，“赵洁，尚向前，你们先和同学们出去吧，我们单独跟张所长说几句，出去的时候把们带上。”

    几个人悻悻而出，赵先见开门见山“青照，有什么都说吧，别再瞒着了。”

    林青照一脸疑惑地望向赵先见，没有作答。

    “青照，我不知道你是因为我的关系不说，还是因为你怕以后他再找你麻烦，你大可不必。他既然能再一次做出这等严重的事——你要知道，要是赵洁他们晚一会儿，你就没命了——说明他已经非正常教育能扭正过来的了！这一次不好好让他劳改反省，今后必定会做出更加伤天害理之事！”

    董长霞一听，立刻局促不安起来“赵先见，你的意思是……这是赵欢干的”

    “除了他还能有谁下那么大雨，哪个混混吃饱了撑的，守在那么大雨中，就为了把林青照打一顿只可能是赵欢。吃饭的时候，赵洁说漏嘴，赵欢知道了当时是林青照给我找回的皮包，中途就走了，肯定又是去找那些狐朋狗友了。因为这事，你也知道赵欢当时是如何被我严厉惩罚的，他必定怨恨在心。像他们这样的混混，首先就是要报仇，要出气，做事哪还管得上有什么后果你看看，到现在还不见人影儿，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在做什么呢！我们再要是袒护他，那就是彻彻底底地害他！”

    “那也不能……”董长霞一脸哀求地望向张龙。

    张龙一听，事情便在他心里明朗了“嫂子，赵老板考虑的是以后的事。赵欢的案底，在派出所，甚至在公安局都有。他的情况我也跟赵老板聊过很多次了，是要好好改造了，不然，将来会有更大的麻烦啊！”

    赵先见从床上坐起来，架起拐杖，吃力地挪到董长霞跟前，擦了擦她脸上的眼泪“长霞，这孩子，是我亏欠他太多，没能好好管住，但愿他今后能好好改造，等思想转变过来，真正变成好人了，我再好好弥补他。”

    看着董长霞怔在那里，赵先见又补充道“放心吧，他以前做的所有事加起来，就算是劳改，也不会有太长时间。”赵先见望了一眼张龙，张龙也点点头“嗯，不会太久的，估计就一年半载的！”

    “林青照，”赵先见突然转过身，“把赵洁说的那颗纽扣拿出来交给张所长吧，我知道你和尚向前两人藏起来了。”

    林青照此时也心觉伤感，从枕头下摸出了那颗扣子，低低地说道“张所长，这种衣服扣子一般也就有些混混的奇装异服上有。当时虽然酒醉，但起码见了认识的人我不会分辨不出来。打我的那三人之中没有赵欢，他们应该是赵欢找的人，所以只要找到赵欢，就能找到经常和他在一起的人，就能对应到其中某个人穿的衣服了。”

    张龙接过纽扣，迟疑了一下说道“林青照，你很聪明，好好做事，将来会有大前途。但是凡事要往大的方面考虑。比如这次，你只想到不把赵老板和赵欢牵扯进来而瞒着我们，但是你想过将来赵欢会对他父亲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吗县里的一些事，赵老板要做的还很多，任务也很艰巨。”

    “另外，”张龙盯着青照眼睛，“刘长乐兄弟你也别再去招惹，你拗不过他们，安安心心干你自己的事，免得再惹上麻烦，听到了吗”

    “张所长，是和我大嫂的事有关系吗”

    林青照急切的反问引来张龙硬气的一句“我说了，你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做自己的事，争取从我们这个小县城里走出去！”

    林青照挨打的事宜算是偃旗息鼓了，送别了一众看望的人员，他也该尽快去看看大嫂了，自从前日赵昌兰翻墙时摔下来，被送往医院，经过抢救，虽然腹中胎儿不保，好在她自己没有了生命危险，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此刻林青照强忍着身上的疼痛，下楼来到了赵昌兰的病房门口。正准备推门而入，就听到了母亲贾兰花的责骂声

    “我当时让你好好呆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你非犟着跑出来，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我那孽障的小孙子还没出来，就死了，这真是造的什么孽啊！”在本地方言之中，孽障即为可怜之意。

    青照听到母亲责难的声音很大，换做平时，他倒不以为然，母亲很多时候的吵骂本就如此。只是在这个当口，大嫂心中也一定悲痛万分，而母亲还要火上浇油，林青照又听得大嫂不断的抽泣，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刚打算进去劝慰一下大家，不想又传出大哥的声音

    “妈妈，你现在别说了！赵昌兰现在心里面肯定也特别难受，你还不依不饶，是非要把她逼疯了吗”

    听得出来，大哥也是怨气十足。贾兰花听到儿子的顶撞，紧接着说道“你还这么偏袒她，你看看你的这个媳妇，头一胎生个姑娘，第二次好不容易怀了个儿子，又不听人话，弄得现在儿子也没了。大夫可清清楚楚地说了啊，你的媳妇以后不能生孩子了，不能生了啊！”



第三十七章 月圆之夜
    青照听得心中一惊，他算是彻底明白了。母亲此时的百般责骂，全部都是源于大嫂今后将无法生育了。像贾兰花这样的农村夫妇，心中有着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认为只有儿子可以传宗接代，儿媳妇若是生不了儿子，那便是万分大的罪孽。林青照心中悲凉至极，一方面是哀叹母亲的落后思想，另一方面是悲悯大嫂的这糟糕境遇。然而，母亲和大哥的争吵仍不休不止，他再也无法做一个旁听者了，随即推门进入。

    “妈，你就别再说了！出了这种事，谁的心里都不好受，你再吵大嫂有什么用呢你这种思想也得变变了，人家真正思想解放的，哪还管什么男孩女孩呢”

    “你懂什么解放解放的时候你还没有出来呢！等你将来结了婚有了娃，到时候你就会觉得只有男娃娃才是顶梁柱！”看着突然进来的林青照，虽然鼻青脸肿，但贾兰花也顾不上问候，当即指着就反驳起来。

    面对母亲的一意指责，林青福和青照二人一人一句顶起来，不想几番说辞下来，贾兰花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怎么养了你们这两个白眼狼”当即，便要打包东西回去。俩兄弟阻拦不住，便由得她回去了。

    可谁又曾想到，此次赵昌兰流产的悲痛，与贾兰花的指责交织在一起，婆媳二人之间嫌隙越来越大，竟成了日后大矛盾爆发的伏笔！

    90年代初的农村，村民们都还没有外出打工的习惯和思想，大家都守着自己田地，辛辛苦苦一年下来的收成，也够一家人一年的基本开销了。所以以村为单位，少则几十人，多则几百人，都是一个个热闹的集体。春种秋收的两个农忙时节之后，一年余下的全都是闲散的时间。晚饭之后，串门的、聊天的，往来频繁；或者有部分志趣相投、活跃热情的村民，就汇聚在一起，有在这一家打牌的，也有在另一家拉二胡、扭秧歌的；也有一些较为年轻的小伙子、大姑娘，或者新婚没几年的夫妇，从外面学了一些流行的动作，便在这种场合摇摆肢体，也不管是笨拙还是单调，能和着录音机里面磁带的音乐，踏着拍子扭动起来，那便让这个场合的氛围急剧升温起来，真是快活不已；若是遇上婚丧嫁娶之类的大事，全村人都聚在一起，虽吵吵嚷嚷，但真有一番熙熙攘攘的景象。到了逢年过节，不管外出还是外嫁的，方圆不过几十公里，全都能聚在一起。今年的中秋也不例外，团圆的日子，一家人自然是要在月光底下谈天说地了。

    此刻，在林玉松家的院子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红色矮脚大方桌。方桌摆在院子的两个小花园之间，花朵繁茂，有的羞涩地探头出墙，有的大方地伸展出胳膊，在薄薄的月光之下，桌上的瓜果、月饼等“敬月亮”的贡品端坐其中，颇有一番情趣。然而，这曼妙的趣味，在今日的林玉松家里，就变得极其稀松平淡了。因流产的事情，赵昌兰和贾兰花心中都产生过节。自出院之后，赵昌兰再也没来过林家的院子，而贾兰花因此心里愈加不快，便在周围邻居那里说了很多是非，传到赵昌兰耳朵里之后，她也更加难受，婆媳矛盾日渐深厚。就在这几天里，林青福的女儿又得了重感冒，贾兰花前来探视，不想几句不合适的话，当场引得婆媳二人大吵起来，最后赵昌兰恼羞成怒，脾性彻底爆发出来，竟然将婆婆贾兰花轰出了自家的院子。那院子的铁门“啪”地一闭之后，这家丑渐渐地就在全村传播开来。所以，在这个本该团聚的月圆之夜，林青福两口子都没有到场，而林青星夫妇则去了娘家，林青照因加油站之事去县城找朱正去了，此时林玉松一家人，除了老两口，就只剩下林青高。换作往年，热热闹闹的一家人，吃着“贡品”，聊着天，真有一种团团圆圆的满足之感；此时，冷冷清清的景象，使得家里三人都倍感孤寂。无奈，贾兰花只好长一句、短一句，说起要给林青高张罗着娶媳妇的事宜了，这话题一开，倒使得这个夜晚的冷清稍稍降下去一些。